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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今我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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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今我來思

清明,京郊。

上官陵一襲素色常服,靜靜佇立在平坡上,目光所及之處,是花繁柳密的長堤。

她記得。當年就是在那長堤上,她與師父代長空一家揮手作別,也是這樣的初春時節,也是這般的花繁柳密。前事歷歷,屈指算來,卻已有四年了。

游絲繞樹,絮翻蝶舞。

“上官大人?”

她正在心裏計算自己的光陰,忽聽身後有人招呼。回眸一看,原來是采棠。

“大人也是出來掃墓的嗎?”女孩拿著箕帚,挎著籃子,籃裏放著些紙錢紙元寶,還有些紙折的玩具。

上官陵搖了搖頭,她無墓可掃。但若真細究起來,她該祭奠的人又太多:前生的族人,今世的父母,還有她感激深敬的先生……可惜不論前世故舊還是今生師友,眼下都沒有她雙足可及的墓冢。人之一身,能力何其局限?跨不過空間,更跨不過時間。

每年逢到此日,她只能在府中獨自焚一爐香,聊作遙祭罷了。

“出來隨便走走。”她這樣說,留意到旁邊的沈安頤,一樣是素衣素裙,提著竹籃。

“公主來掃墓?”

“嗯。”沈安頤應了一聲,舉手指點了一下遠處幾片杏林,“去看看安頎。”

沈安頎自然不埋在這裏,北桓遙迢隔山川,此處是沈安頤回來後另為她建置的衣冠冢。上官陵陪著二人步入杏林,花枝欲動,芳草重疊,東風慈藹地摩挲青葉。

百餘步後,樹草已稀,方見前面闊地上出現兩座小小的墳包,墳前各有一塊墓石。

沈安頤停下腳步,回頭看上官陵:“掃帚給我吧。”

上官陵打量了一下手裏的工具——她待人向來有風度,和兩位姑娘一塊走,采棠年紀又小,便自己替她拿了過來。這時聽沈安頤要東西,明白是準備打掃的意思,她想自己閑著也是閑著,便道:“我來掃吧,公主先去布置別的。”

沈安頤看她兩眼,見她神色淡淡,心知在她而言不過順手為之,於是點頭稱謝,領著采棠到墓前去了。

這一片似乎鮮有人來,因而也沒有多臟亂,需要打掃的,無非是些春秋歲月的遺跡。

上官陵掃凈枯枝落葉,擡頭看看,那兩個少女已經擺好香燭果品,半跪在墳前燒紙。火苗安靜地跳躍,少女們俯首低眉,也是一樣的安靜。

“那是誰?”她的視線游轉到旁邊的墳塋上,從她的角度,看不清石碑上的字,但能看到前邊同樣擺著祭品。

沈安頤道:“那是我弟弟。”

“你弟弟?”

“嗯。他只比安頎大一歲,是我母後生下的唯一一個兒子——不對,是兩個。當年母後產下雙生子,按照宮裏的規矩,雙生子只能留下一個,母後不忍看自己的骨肉被處死,便命人將其中一個送出宮去,沒想到留下來的這個,不滿周歲便染疾夭亡。他歲數太小,不能入王陵,母後便在這裏為他建了墓。”

她慢慢敘說著,語氣很柔軟,眼神很邈遠,像懷著寧靜的追思,卻不知究竟是追思幼弟,還是追思慈母,抑或兼而有之?

“你說……”她神色茫茫,仿佛無意識,“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她見上官陵楞了一下,抽回神來,察覺自己話問得突兀,偏過臉笑笑:“抱歉,是我太胡思亂想了,你當然也不知道的。”

上官陵凝視著她,線條優美的嘴唇抿了抿,舌尖上的話咽了回去。

她知道。

不僅知道,而且記憶猶新。

但她見過的景象,就一定是別人會見到的麽?生人在世,境遇不同,所見所感尚且各不相同,何況死後?

“他們自有他們的世界,公主也有自己的世界。”末了,她只得這麽說。

沈安頤點點頭,不知聽沒聽懂,眼圈旁的紅暈堪堪褪去。

生死是大事,可又是最平常的事。

火光漸小漸暗,終於熄滅下去,留了一地紙灰。風來,便被一卷而散,飛揚如塵。

沈安頤收拾了餘物,和采棠整理好衣襟站起來。

“走吧。”

晴陽正好。

不知何處飄來一段清越玉笛,悠揚空澈,繞過耳際。

芳草堤上,恰有小兒女執手分道,纏綿不舍,涕淚沾巾。

沈安頤見景懷思:“當年也是在這裏,大臣們送我去北桓,那時安頎也在。”

上官陵靜聽不語,不知該怎麽勸慰,她其實從來都不擅長安慰人。但看沈安頤的神態,好像也並不須她安慰,只是單純想起這件事,就隨口說出來而已。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她不知怎麽想起這句詩。

沈安頤眉眼微彎:“今我來思……好像還是楊柳依依。”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一笑。擡頭看去,前邊城門已近。

進城門時,沈安頤回首望了望,堤上那對小兒女早已不見蹤影。車塵馬足,都消逝在遠景裏了。

城裏的市集很熱鬧。

直街曲巷,煙火熏蒸,鑼鼓叫賣聲集滿了路面。和暖的春氣裏,市井也像郊外的草木一般蓬□□來。

采棠高興地鉆在人群裏,東瞧西顧,玩得開懷。沈安頤和上官陵漫步隨後,閑閑地說著話。

“大人經常出來散心麽?”

酒旗低迓,幾乎掃到人的頭上,上官陵隨手替她擋了擋:“也不算經常。”

沈安頤道:“我久不在昭國,如今回來一看,倒有些不認識了。”她信步走進一個鋪店,拿起陳列格上一只華光絢麗的鑲珠琉璃碗把玩了一會兒,回頭對上官陵笑道:“昭國工匠的技藝越來越高超了,這碗真是巧奪天工,精致極了。”

上官陵從後走過來,拿過那只碗看了看。

“您看它漂亮精致,但這東西,沒有用,一磕就碎。”她說著,拿起另一只木碗,笑意深深:“這才是真正有用的。”她將兩只碗都放下,陪著沈安頤出了店鋪,沿街漫步前行。

“像琉璃碗那種東西,名貴奢侈卻易碎,平常百姓用不起也用不著,只有權貴富戶才用;而便宜耐用的木碗才是對百姓最有用的東西。同時,造一只琉璃碗需要消耗的人力財力,足以造千百只木碗。”上官陵緩緩說道,“如果一個國家的奢侈之物太多,就意味著浪費了大量民力。民力是有限的,在這些無謂的地方消耗過多,到了真正需要民力的關鍵時候就會乏力,從而給國家造成致命損失。”

她微微一頓,繼續道:“所以賢明君主,懂得去奢用儉,衣不必紋繡,器不必繁飾。當國家從上到下不再過分追求無用的奢侈之物時,人力和資源就能盡量分布平均,貧富差距就會縮小。先賢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均由奢起。”

“你說得有理。”沈安頤點頭,“可惜人心都是貪婪的,有幾個願意為了大局放棄自己的享樂?蕓蕓眾生,誰不想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呢?”

“想過得好沒有錯,但舒適與奢侈是有分界線的。大多數人的智慧,往往看不清界線在哪裏,因此上層的表率才尤為重要。《詩經》上說‘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若欲改變人民的思想,還須肉食者躬親先行。”

這番話說得泛泛,再深入下去就不免拐到朝政上去了,上官陵無意在集市上細談這些,對沈安頤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收住。

沈安頤心知肚明,便不追問,頭一低發現她們站在一個首飾攤子旁邊,稍稍掃了兩眼,一支玉色秀簪映入眼簾。

“這個挺適合你。”她笑說著,信手拿起來,想遞給上官陵。

“不對呀公主!”采棠剛好湊過來,插嘴道:“這個是女式的,上官大人怎麽能戴呢?”

沈安頤仔細一瞅,原來那發簪雖然樣式素雅,但從上面雕刻的花紋來看,的確是給女子綰發用的。這也不過是偶然粗心的錯誤,卻忽然令她聯想到了別的事,不禁默然起來。

上官陵眸光向她凝了凝,又落在發簪上,似乎料到她在想什麽,遂淡笑了笑。

“雖不能用,但還是多謝公主好意。”

沈安頤有些嘆息。對於上官陵,她是存著敬佩的。明明是和自己一般的妙齡少女,卻選擇了一條殊異艱險的路,當此青春年華,不肯嬌嬈地綻放給看客,而是小心地背負著秘密,靜靜地積蓄一切。很孤獨,也很辛苦吧?然而從她本人身上,又看不出任何委屈或不甘來,旁人所能觀察到的,不過是審慎的天性、自律的作風、清雅的氣度而已。

唯其如此坦然無怨,才令她更覺欽敬。

她正在心內思忖慨嘆,忽見上官陵眼神一頓。

“怎麽了?”她順著上官陵視線看過去,只見數步遠處,一個陌生青年袖手站在人群裏,眉眼帶笑地望著她們。

“他是誰?”

“大王子府上的幕僚,寧休。”上官陵話聲沈穩平淡,“公主,臣就不送您回宮了,路上小心。”

沈明溫畢竟和她不對付,倘若覺得公主與她關系太好,即便不至於多想,也可能會生出遷怒之心。如果被人添油加醋地傳到昭王那裏,她是沒什麽可畏的,卻終究於公主不利。

沈安頤對內情不甚了了,但聽她語氣利落清楚,心知有她的理由,便點頭應好,領著采棠先走一步。

上官陵目送二人離開,轉回視線。

寧休已不見了。

她跟隨人流往前走去,剛走兩步,驀覺有人在看自己。

側首一望,路邊靠著一面長幡,幡下坐著一人,看起來是個相師,正聚精會神地端詳著她。

上官陵便不在意,待要舉步,卻聽那相師幽幽開口。

“卓行篤志之士,累世不絕。然如君者,不得善終。”

沈明溫坐在書房裏,上身傾伏在案上,眼睛張得老大。

書案中央鋪著一幅生宣紙,紙上用木架拉著一支羊毫筆,仿佛被風吹撥一樣不規律地搖晃移動,筆尖拖曳所至,墨跡染紙,竟是一個個章法分明的字。

最後一畫勾完,毫筆穩穩停住,頓時便像塊石頭,一動也不再動。沈明溫伸出手指,試著推了推,仍然未動。他回過頭,再將字幅看過一遍,擡起臉來,滿面驚喜。

“哎呀大師!您可真是仙人、神僧!‘英明神武’。哈哈,好字!”他欣喜無比,讚不絕口。

書案前一尺外的僧人垂下袖來,近前一禮,笑道:“殿下過獎,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法術。”

“不用謙虛了,滅空大師!”沈明溫從案後繞出來,眉飛色舞,親密地握住他的手,快悅之情溢於言表,“大師,可還有其它神通供我開開眼?”

滅空笑問:“殿下想看哪一類神通?”

“別的恐怕見不出大師的法力。”沈明溫道,“不如就看看‘轉生為死,轉死為生’的這類,大師做得到嗎?”

“轉生為死,轉死為生?”滅空眉峰一逗,笑容隱去,“殿下,您可真會出好題目。難道不知貧僧乃佛門中人,殺生是大戒麽?‘轉死為生’也就罷了,這‘轉生為死’,莫不是要逼貧僧犯戒麽?”

“不敢讓大師犯戒。”沈明溫賠笑,一面打了個響指,侍從會意趨近,捧上一盒瑩光晶潤的雪珍珠。

“我也是好奇心盛,一時激動,唐突之處,大師千萬海涵。”他把那盒子親自拿過來,抓著滅空的手塞進去,“這點不值錢的小玩意,只當在下的賠罪。大師果真不肯,明溫自然不敢勉強。”

滅空嘆一口氣。

“佛門講隨順眾生,殿下既然如此誠心,貧僧也不好一再違逆,少不得為了殿下擔些罪業。不如這樣?煩勞殿下命人取些小巧的活物來,貧僧先讓它轉生為死,再救它起死回生,好歹不欠它性命,也算說得過去了。”

沈明溫大喜,立刻叫辦,須臾,侍從提了一對幼鼠過來。

依著滅空的要求擺放妥當,只見那僧人閉上眼,有模有式地四面拜了一遍,而後繞著鼠籠緩緩而行,口中念念有詞。沈明溫目睛不轉地盯著,眼睜睜看著那對幼鼠從活蹦亂跳到漸漸一動不動,最後仰著肚皮癱在那裏,竟是死狀了。

“哎呀!”他一聲驚嘆才出口,猛見滅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忙掩住聲息。見他腳下停了停,逆向走動起來,口中念動片刻,那對幼鼠竟真活了過來,在籠中四處爬動。

沈明溫親眼觀看得真切,心中更無疑慮,挨近那僧人身邊,拊掌笑道:“大師果然神通廣大,明溫佩服。”緊跟著說了一些吹捧讚譽的話,又是奉茶又是獻貢,談了好一陣神鬼仙魔靈異秘聞,把個旁邊的小侍從聽得伸著脖子直瞪眼。

“大師呀,我有一件極困擾的事,不知大師肯否幫個忙?”瞧著時候差不多,沈明溫屏退侍從,拋出這麽一句話來。

滅空便問:“殿下有何煩擾?”

“明溫身為父王長子,雖無儲君之尊,也不能不時常為朝廷掛心。父王年邁多病,有時難免被奸人蒙蔽,我身為兒臣,無法坐視,還望大師可憐明溫一片憂國之心,施展神通懲處奸人,以絕後患!”

滅空覷著他,片刻道:“殿下想如何懲處那人呢?”

沈明溫笑道:“大師既有逆轉生死之能,何不斬草除根……”

“殿下!”他話沒說完,滅空變了臉色,“貧僧以為殿下只是好奇方術,不想殿下竟還有此等策謀!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何況出家人慈悲為懷?這等事情,貧僧可是萬萬不敢奉命啊!”

“哎,大師誤會了!”沈明溫隨機應變,立馬改換口風,“我並不是一定要那人的性命,只須大師稍施術法,妨一妨那人的運氣,好叫他不能青雲直上,最好被貶逐出朝,以免父王繼續受奸邪蒙蔽。大師若肯答應,今日一舉,便是為國為君為民,利在千秋,將來大師若有任何需要,明溫必當鼎力相助!”

滅空閉目良久,沈沈一嘆。

“好吧,既然殿下如此用心良苦,貧僧便勉為其難一試。可有那人的生辰八字?”

沈明溫喜悅一笑,趕忙走開幾步摸到書櫃下的暗格,抽出一張紙,奉到滅空手中:“我花了不少力氣,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的生辰。請大師過目!”

“這……”

“怎麽了?”

滅空將那紙拿在手裏,反覆看過幾遍,臉色極為躊躇:“此人的命格甚是尊貴,殿下若要妨他,萬一事情不成,反而會給殿下招禍呀!”

沈明溫笑容微僵:“還有這種事?”

“不過……”

“不過什麽?”

滅空皺眉捏目,手上一邊掐算一邊道:“此人最近會在東邊命犯殺劫,頗為兇險,若是避得過還好,若是避不過麽……”

沈明溫臉色頓時明朗起來,笑道:“大師費心了,請在這裏稍坐,恕明溫暫且失陪。”

話音沒落,已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寧休一腳剛踏進中庭,便與沈明溫撞了個滿懷。

他反應飛快,一把將人扶住:“殿下何事匆忙?”

沈明溫擡頭看清是他,手掌一翻歡喜地將他握住:“我正要找你。東邊最近可有什麽新消息麽?”

“東邊?”寧休沈吟了一會,“都是些瑣屑小事,沒有特別值得關註的。不過聽說上月底容王太後病歿,北桓派了使臣去容國吊喪,倒還算得上一樁新聞。”

沈明溫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寧休正要發問,突見他嘴一勾:“就是它了!”

陪昭王議完政事,馮虛辭退而出,走到宮門時,意外遇見迎面而來的大王子。

“殿下。”他躬身行禮。

“丞相多禮了,”沈明溫笑得和悅,“父王對丞相,可比對我們這些兒孫親近得多,是我該給丞相見禮才對。”

“殿下擡愛,老臣愧不敢當。”

“有什麽不敢當的?”沈明溫不以為然,頭湊近了些,壓低聲線道:“說起來,丞相深得父王信任,必知江山大計,父王許意何人?”

“殿下說笑了。”馮虛微笑道,“有道是‘賤不逾貴,疏不間親’,若是殿下都不知道的事,陛下又怎會告訴老臣得知呢?”

這老狐貍!沈明溫暗地撇嘴,心中不屑,卻又不得不換回笑臉,再次懇求道:“丞相日日隨侍,即便父王不曾言說,想必也能看出些許端倪?”

馮虛花白的眉毛微擡,看了他兩眼。

“這不是殿下該考慮的事。”他語調緩緩,仍是往常的和平態度,半分跡象不露,“古人說‘為人子者,患不孝而不患不立’,大王子是陛下骨肉至親,只需恪盡本分,陛下心中便自有聖斷,何懼他人言語?”

沈明溫楞了楞,立刻賠笑躬身:“明溫無知,還請丞相教誨。”

“不敢言教。”馮虛打量著他,“殿下天資聰慧,切須務本修身。君子身立而事行,常修己而不責於人,安可晉身,危可遠禍。”

沈明溫聽在耳中,心內十分不滿,只覺老頭子一味拿空話搪塞自己,嘴裏沒一句有用的。他氣性上來,雖還未曾掛上臉,但腳底已似抹了油。

“是,明溫受教了。”他忍著氣,勉強維持著笑臉,“我這就去給父王請安,務本盡孝,失陪失陪。”

馮虛回頭,望著那道迅步而去的背影,微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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