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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夢斷香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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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夢斷香銷

弘恩寺。

千機公主站在廊廡下仰著脖子發呆。檐上的積雪將化未化,冰柱垂掛下來,長短參差,映著日光,剔透瑩亮如水晶。

她發了一回呆,仿佛懷著什麽心事般,沿廊悵然躑躅。跟隨在旁的端如看不下去,正要開口,忽見對面走來人影,不禁眼睛一亮,指著道:“公主你看!”

千機公主擡頭一看,前面緩步走來的,正是鑒深和他年幼的小徒兒慧舟。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竟然“近鄉情怯”起來,越發不知怎樣才好,欲迎還退,欲笑還顰,十二萬分不能自主。

鑒深寧淡依舊,步履悠悠地走到她面前,安然一禮:“公主。”

千機公主面色很歡喜,卻又蹙著眉:“大冷的天,你穿這衣服也不嫌冷,我上次派人送貂裘給你,你為什麽不收?”

“公主好意,貧僧心領。”鑒深語調安靜,“但眾生皮肉,出家人不忍為衣,請公主見諒。”

千機公主頰邊微紅,漆黑眼眸瑩光凝凝地註目了他好一會兒,嘆息道:“你連畜生都可憐,卻不肯可憐可憐我。”

“公主何出此言?”

千機公主賭氣跺腳,不說話。端如見狀笑道:“法師哪裏知道?我們公主現在天天茶飯不思,說是聽不著法師念佛號,連覺都睡不安穩。”

“哎呀,端如!”千機公主嬌斥,一回頭看見小慧舟捂著嘴笑,越發連脖子根都紅了。

鑒深卻並未露出任何異樣神色,淡淡掃了幾人一眼,視線在庭中游轉片刻,最後定在了一個角落:“公主,你看。”

千機公主順著他視線望過去,原來那角落裏有一只蜘蛛正在結網,上下左右爬來爬去,極是繁忙。千機公主看了看,不解:“這蜘蛛……怎麽了?”

“公主看它辛苦麽?”

千機公主點頭:“的確辛苦。”

鑒深道:“它辛苦將網織成,然後就要日夜守在一旁,有獵物入網時便有片刻歡喜,更多時候卻不得不空勞守候。即便一無所得,也不敢去更遠的地方。”

他輕輕一嘆,擡眸望向千機公主,溫慈地道:“情絲如網,縛人亦自縛。公主金尊玉貴,何必效鱗蟲自苦?”

千機公主怔楞半晌。她從小到大,從未有人這樣誠懇耐心地勸導過她,王後不必說了,太子哥哥是忙的,又從小被分開教養,其餘宮人有諂媚她的有畏懼她的,頂好的是端如這樣順服她的,此刻驟聽到這麽幾句話,心頭忽湧起不知名的感受,只覺眼眶莫名一濕。她用手指搵了搵眼角,低頭輕聲道:“多謝法師,我……我先走了。”便攜了端如匆忙轉身而去。

慧舟奇怪地望著那嬌麗背影,牽了牽鑒深的衣袖:“師父,她怎麽了?”

鑒深道:“她是個命苦的人。”

慧舟稚聲嫩氣地念句佛號,笑嘻嘻道:“眾生皆苦啊!”

“不是眾生皆苦,是有漏才苦。”鑒深輕輕一嘆,語氣也輕如一葉,“佛菩薩也是眾生,他們苦麽?”

晚間東宮設宴,說是為昭國使團餞行。受邀的除了使團,還有沈安頤,原本請的是兩位公主,但沈安頎怕黑不願出門,好在太子並未勉強,宴會也沒其他要緊事必須她到場,沈安頤便留了她在園子裏和采棠玩,自己獨自赴宴。

方至東宮,恰好與使團相遇。沈安頤見到上官陵,仍覺有些歉意,上官陵眼力心思何其敏銳,一望便知她心中所想,於是主動開口:“公主勿慮。”

沈安頤笑了笑,和她一道往裏走:“多謝大人。只是……”她稍稍放低聲音,“父王那裏……會責怪大人麽?”

上官陵默然不語。

沈安頤道:“大人不必諱言。”

上官陵便道:“會。”

“是我牽累了大人。”沈安頤搖頭輕喟,“我想寫封信交予大人帶給父王,好讓父王知道大人已經盡力,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未能完成使命。”

“時運而已,與公主無關。”上官陵很平靜。沈安頤的選擇也是人之常情,世事本就有種種不可預料,自己計劃不周也好,天意弄人也罷,終歸是自己做出的決斷,便該由自己承擔結果,沒什麽可推諉的。說話間已到大殿前,便擡手讓了讓:“公主請。”

菇蒲園。

采棠非常郁悶。沈安頤不在,哄小公主睡覺的重任就落到了她頭上,這小祖宗精力充沛,自己又不會彈琴,實在沒有什麽哄她的手段。

“好采棠,陪我玩會兒啦!”沈安頎纏著她鬧騰,“整天睡覺睡覺,我都快睡成豬了!過不了幾天就要回昭國了,唉。”想起回國的事,她有點難過,“我給姐姐添麻煩了……采棠,你一定討厭我吧?要是我不在,你就可以和姐姐一起回去了。唉,我真是個麻煩……”

采棠見她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來,忙道:“小公主別亂想。來,我陪你玩!”說著拿過她手上的繡球,笑瞇瞇地晃了晃:“小心接著哦!”

兩個人玩鬧起來,屋中逐漸恢覆了歡笑聲,沈安頎玩到高興處,一個用力過猛,竟將繡球扔過了采棠。繡球沿著一道廣弧線飛越後窗,跳進蒼茫夜色裏消失不見。

“哎呀!”

“別擔心,”采棠不以為意,理理衣服站起來,“我出去找找,你等我一會兒。”

采棠剛帶上門出去,外面便響起敲門聲。沈安頎驚奇:“這麽快?”趕緊跑過去拉開門。

門外北風呼嘯,卻沒有采棠,也沒有任何其他人。

沈安頎納悶不已,走出屋來四處張望:“誰啊?”

一直尋下臺階,也不見一絲人影。難道是自己聽錯了?她嫌天黑風冷,不願在外面久待,轉身準備回屋,卻突然瞪大了眼。

寒光一閃而過。她沒來得及叫出聲。

階下白雪皚皚,驟染了一道刺目殷紅。

太微宮。

庭燎昏昏,王後手捧藥碗,儀態端莊地走近禦榻前。她開口,語氣也是凝重端莊的:“王上,臣妾給您送藥來了。”

桓王躺在榻上,艱難地轉動了一下頭頸,張了張嘴似想說話,嗓子裏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近日病情忽然加重,睜眼看事物都覺得很不容易。

王後坐到他身邊,伸手撫摩了一下他的面頰。如果成玄策此刻在此,一定會大吃一驚,短短數日,他敬愛的父王現在的模樣,和在宣政殿接見上官陵時已經判若兩人。

“您受苦了。”王後輕聲道,神色間無限憐憫,“很快,您就不必再受苦。”

桓王似是覺出這話中的意味,眼神中流露出驚怒和哀憤。

王後握起他的手,半低下頭,發髻上的步搖垂落,在幽暗光線中閃現出詭魅色澤。

“我本也不想這麽匆忙。”她仍然輕輕地說話,語氣很無奈,還帶著點遺憾:“本來還想先控制住龍門衛,但現在恐怕來不及了。”

東宮大殿,彩燈銀燭。

太子居上首,餘人按照官階位份,列坐其次。一曲笙簫奏罷,成玄策擎杯而笑:“使團不辭辛勞,遠道而來為兩國結好,這一杯,本宮敬諸位。”

使團眾人起身稱謝,一齊舉杯飲了。成玄策轉向沈安頤,笑道:“本宮的本意,是想成全公主的,如今卻要委屈公主繼續留在北桓。公主若是想改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太子殿下不必說了。”沈安頤回視著他,淡柔的眉目間有金石般堅定的神采,“我心意從未改變。文書既簽,也不便出爾反爾。”她眼眸輕轉,在使團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淺淺微笑:“能見到故國大夫,安頤已足感安慰。”

成玄策見此,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無言把玩酒杯,漫聽笙歌再起。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點微醺,驀聽殿外腳步聲起。

“殿下,沈公主的侍女求見。”

沈安頤一怔。

成玄策瞥她一眼:“叫。”

采棠幾乎是搶奔進殿來的。她膚色通紅,不知是凍的還是熱的,發髻因飛跑而微微松散,她一進殿來,就直撲到沈安頤面前,禮儀也不顧,眼睛裏滿是驚亂悲恐。

“公主!”她聲音顫抖,帶著哭腔,“你……你快回去看看,小公主……小公主被人刺殺了!”

啪!

手中酒盞滑落,沈安頤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渾身仿佛突然失去知覺:“你說什麽?”

使團眾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醒了酒,一時間震驚、錯愕、悲憤……種種情緒相互激蕩,壓抑的氣氛在寂靜的大殿中彌漫開來。

“太子殿下,”上官陵最快反應過來,起身對成玄策拱手,“臣等須立刻陪公主回去看看情況,請殿下恕臣等失禮。”

“當然,”成玄策點頭,“事不宜遲,你們去吧。”

望著使團陪同沈安頤離去,成玄策松開緊捏酒杯的手,眼中陰霾重重:“這是怎麽回事?”

“還用問嗎?”說話的是軒平,“有人等不及了。”

“老妖婆還真敢做啊!”成玄策倏然站起,快步走下座來,森然一笑,“不過倒也幫本宮去了一個麻煩,我該罵她呢還是謝她呢?”

“舊麻煩沒了,新麻煩也不小。”軒平跟著起身,“當務之急是要穩住使團。”

“嗯,我們也去看看。”

推開園門的時候,沈安頤以為自己誤入了一個噩夢。

覆冰的臺階上,她年少的妹妹仰面躺著,身下血色成泊,連漸落漸密的飛雪也掩不住。堂屋裏的燈火從半開的房門中漏灑出來,昏暗淒苦得像人臉上的愁色。

“安頎!”沈安頤眼眶欲裂,一聲悲呼飛撲過去,一剎那幾乎不知人間地獄,神智一陣飄搖,仿佛魂飛魄散的不是沈安頎,而是她自己。

“安頎……”眼淚奪眶而出,她抱起地上的沈安頎,顧不得汙血染裙,擡手撫上妹妹可愛的面容,悲慟如駭浪席卷了她。這具嬌小的身軀上,還穿著她早上親手系結的冬衣,她多怕她冷啊,可現在她卻獨自陷落在冰寒的九泉之下,多厚的冬衣也暖不了她分毫。雪一片片地下,眼淚一串串地落,淚比雪更急,唯恐流不盡似的淌。

音容宛在,眉翠若新,身軀卻已冰冷。沈安頤懷抱著親妹的遺體,手腳冰涼,渾身發抖,不敢相信!無法相信!

使團眾人皆不忍看,別過臉去,有幾個也在默默陪泣。

“公主。”上官陵踏前一步,輕輕扶住沈安頤搖搖欲倒的身體,一開口,卻發現自己的嗓子也有點喑啞,目光落在沈安頎咽喉上的刀口上,長久靜若深潭的眼底卷起滔天怒意。

園中突然響起嘈雜的步聲,眾人轉頭一望,原來是太子帶著東宮侍衛趕到。

“沈公主,你沒事吧?”成玄策快步走近,關切詢問。

沈安頤沒答話,甚至也不肯將視線從妹妹身上挪開,至少禮貌性地分給他一點。

倒是上官陵開了口:“太子殿下,這是怎麽回事?”她的面色和話語一樣沈著,卻也蓋不住平靜外表下如火的烈怒。

成玄策因她問話中隱含的敵意怔楞了一下,隨後立刻明白了她的誤會,正色道:“本宮也想知道是怎麽回事,只怕有人見不得兩國交好,故意制造事端。”

上官陵註視著他。最開始的憤怒過去之後,理智跟隨著冷靜回歸,她原本因太子對歸質不時流露的選擇傾向而懷疑對方,現在清醒過來稍稍一想,如果是成玄策動的手,至少也要等到使團離開王都之後。事故發生在王都之中,很容易就會傳到禦史們耳朵裏,對於太子絕非利好。

“但也確實是本宮保護不力。”成玄策示軟認錯,“如今小公主既已身亡,便只好讓沈公主隨使團回昭國,現在開始東宮護衛必須全力保護公主。”

“是!”

“不必!”

上官陵的聲音和侍衛們的應答同時響起,成玄策又一楞,聽得她道:“我國公主,便由我國使團親自保護。多謝太子殿下費心。”

成玄策點頭:“好。”這種問題對他來說沒有爭執的必要,眼下只要上官陵不發作,使團不鬧事,能滿足的要求他都盡量滿足。

“此外有勞殿下幫忙準備一副棺槨,我們需要將小公主入殮帶回昭國。”

成玄策臉色陡僵:“不行!”

上官陵眼神一冷。

“使團不能帶著棺木走。”成玄策也很堅持,為了維持住自己費力平衡的局面,沈安頎死在成洛的事必須暫時封鎖,一旦出現使團押棺而行的場面,就怎麽也封鎖不住了。

“你說什麽?”一直像是魂不歸舍的沈安頤突然出聲,她的臉色因悲痛而蒼白,又因憤怒而轉紅,“我妹妹在異國死於非命,我們要帶她歸葬故土都不行?”

“公主別多心。”軒平趕忙開口,“並非殿下不通人情,但小公主死在北桓,北桓有責任為她找到兇手報仇,屍身上有刀口,可能具有重要線索。公主也不願讓兇手逍遙法外,令妹死不瞑目吧?”

這種聽起來漂亮的托詞,上官陵一眼洞徹,正欲啟口反駁,卻聽沈安頤道:“好。”

上官陵怔了怔,下一刻卻也理解了她的心情,便不再作聲。

沈安頤極其認真地盯著軒平:“你們真能找到兇手?”

軒平毫不猶豫地點頭:“當然。”他走上前去,姿態溫柔地伸出手臂:“給我吧。”

沈安頤不舍地低下頭凝視了片刻,淚水再次沿著未幹的淚痕滑落,良久,才緩緩將沈安頎遞給他,哽咽道:“你抱著她,小心一點。”

“好,好。”軒平很謙恭地接過屍身,溫柔地護在懷裏,轉身和成玄策暗中對了個眼神。成玄策悄悄松一口氣,對沈安頤道:“公主好好休息,我們先告辭了。”

東宮的人離去,上官陵帶著使團在園子外面布置好防衛,折轉回園中時見沈安頤仍在臺階上坐著,便走過去:“公主,進屋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上路。”

沈安頤眼神空白了一下:“上路?上什麽路?”

上官陵不意她忽有此一問,如實道:“當然是回昭國。”

沈安頤一陣沈默。

“我不回去了。”她低著頭,“你們自己回去吧。”

上官陵一怔:“公主?”

“我要留在北桓,等兇手伏法。安頎還在這裏,她一個人會孤單的,我要陪著她。”沈安頤聲音輕輕,低垂著臉,但上官陵想象得到那張清麗面容上的堅決。

“公主,”上官陵微蹙眉,不讚同地看著她,“你留在這裏,毫無意義。”

“什麽?”

“真正的兇手在宮墻之內,軒平那些話,只不過是為了幫太子扣下屍身穩定局面找的借口而已。你等不到結果的。”

沈安頤怔視她半晌,站起來喃喃道:“我要把安頎要回來。”卻被一只手拉住。

“沒用的。”上官陵搖了搖頭,“你現在追到東宮,一樣得不到任何結果。”成玄策既已將屍身扣在了手裏,就根本不可能再給他們機會要回去。

沈安頤有點煩躁:“那你說怎麽辦?”

“先回昭國。”

沈安頤看著她,眼眸一動不動,驟然,麗容陡現怒色,猛甩開她的手:“我不回去!”

“你只想著回昭國是不是?”沈安頤指著她,怒不可遏,既悲又憤,“你們……你們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為安頎考慮過。你們要王權的要王權,要功名的要功名……但你們男人的王權功名,與我們女子何幹?安頎有什麽錯?她憑什麽要被你們一會兒當籌碼,一會兒當犧牲品?我……我又憑什麽?”

上官陵錯愕:“公主……”

沈安頤並不理她,滿面淚痕,聲聲哽咽:“是,你想方設法把我哄回去,你的使命是完成了,你加官晉爵,得到父王的賞識,可安頎呢?我呢?安頎都死了,你們也沒人肯顧惜她一分,我就算回了昭國又怎樣?也不過是任人擺布罷了,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運!就算身為公主也不過如此!你們男人要功業權位,自去折騰就是了!何必把旁人拉扯進來?江山功業,與我何幹?我就不……就不成全你們!”

上官陵默然望著她,眸子清明而深靜,隱有微光閃爍。

沈安頤見她不答語,便也不再開口,隨手抹去臉上淚漬,轉身往外走,誰知方才在地上跪得久了,此時腳步一動,驀覺腿足僵滯,用力不穩險些跌下階去,好在上官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朔風卷地吹來,沈安頤本能地抱了抱胳膊,望著夜雪覆蓋的院子,心頭愈覺淒冷。

“我給你拿件衣服。”上官陵輕輕說了一句,轉身邁入屋去。

沈安頤聞若未聞,恍恍惚惚地在臺階上坐下,無意識地揉動著僵硬的小腿,目光落在前邊的硯池上,想起那時安頎初來,在那池邊玩耍,在這庭中笑語。寒柯影下舊曾游,總是當時攜手處,如今池臺依舊,人卻已陰陽相隔,不禁又是一陣心如刀割。

腿腳慢慢回暖,她勉力支撐著起身,不顧外邊夜冷雪急,拖著步子一步步往前走去。

“公主請留步。”

身後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沈安頤皺了皺眉,轉過身去,嘴唇一動正要說話,卻突然呆在了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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