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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含章可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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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含章可貞

薛白是個道士。

還是玄都府的道士。

玄都府是江湖中武學最為高超,歷史最為悠久,聲望最為盛隆的三大宗派之一。雖則如此,它卻始終以普通道觀自居,府中弟子的主業始終是修道求仙,至於所謂高超武學什麽的,道長們眼裏也就是先輩遺留下來,給大家強身健體的把戲而已。

這種淡泊名利虛懷若谷的態度,導致玄都府在江湖兒女的印象中,就是一個遺世獨立、不食煙火、仙氣飄飄的地方,吸引著無數少男少女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每當他們聽到玄都府三個字時,都不禁腳下生根化身樁木,面露癡笑悠然神往。

所以在薛白告訴顧曲自己是玄都弟子之後,就再沒能逃出對方索命無常般的追蹤。一想起顧曲首次聽到玄都府三個字時神魂顛倒的笑臉,她就覺得汗毛倒豎。

可現在,她卻無比希望那張臉能再次出現眼前。

“你到底交不交出來?”男人陰惻惻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發問。

薛白捏著根枯樹枝蹲在地上劃弄,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又不在我這兒,怎麽交?”

“真的?”

“當然是真的。”薛白毫不吝嗇地送他個白眼,“含章琴要是在我手裏,姑奶奶早就麻溜地跑回玄都府了,還用得著在這鬼地方瞎轉悠被你堵上?”

她把樹枝一丟,拍拍手站起來:“我說甘護令吶,這含章琴是我們玄都府的鎮宅之寶,你們過忘山門關心得這麽過分,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甘鋒眼睛往左一瞟,又往右一瞟,不說話。

薛白冷冷一笑。可惜她長了一張粉嘟嘟圓溜溜的娃娃臉,使得這冷笑毫無氣勢,倒像孩子撒嬌一般惹人憐愛,甘鋒差點就沒忍住張嘴哄她。

“我就知道你們沒安好心!”薛白一掐柳腰,手指著他的鼻子怒嚷,“幫我們玄都府找琴是假,想私自侵吞才是真吧?”

“哎喲我的奶奶,你怎麽這麽聰明呢!”

這話當然不是甘鋒說的。兩人一個驚楞一個驚喜,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話聲傳來的地方,只見路邊一塊巨石兀然佇立,顧曲折扇半遮面,一步三搖地走了出來。

薛白頓時喜極而泣:“你怎麽才來?我沒有你這種不孝的孫子!”

她比顧曲年紀還小些,甘鋒聽得無語,趕緊阻住他倆即將沒完沒了的打諢:“顧三公子,你可知道含章琴的下落?”

顧曲笑嘻嘻:“知道——也不告訴你。”

甘鋒臉現煞氣,劍光一抖襲來。顧曲忙一擡手,橫劍架住,輕佻的笑意裏添了幾分嘲弄:“怎麽?不裝了?”

薛白在旁鼓掌表揚:“不錯!你居然學會隨身帶劍了!”

顧曲哭喪了臉:“我沒幾把扇子好折了。”

甘鋒不理他們的廢話,死盯著顧曲追問:“琴呢?”

顧曲面部表情切換回冷艷狀態:“這個真不知道。你問我還不如去問你們向殿主。”

“嗯?”

“他追著我咬了幾天,這兩天突然沒影了,肯定是有了別的消息。”顧曲痛苦地捂住臉,“就這麽把我拋棄了!”

甘鋒孰視他片刻,放下劍來:“有道理。我這就去找殿主會合,多謝告知。”便向二人拱一拱手,飛身而去。

顧曲望著他縮小成點的背影,滿意點頭:“這人不錯,還挺有禮貌的。”話音未落,頭上被猛敲了一記。

“你把向鍔跟丟了嗎?”

“什麽叫我跟丟?是他好不容易才放過我好不好?”

“你腦子裏是草嗎?被他們先找到琴,我怎麽跟師父交代!”薛白氣死了,伸手要揪他耳朵,奈何顧曲滑溜如泥鰍,怎麽也捉不住。兩人繞著大石頭轉圈,顧曲邊跑邊嚎:“你傻不傻?有打我的工夫,不知道跟蹤姓甘的啊!”

薛白立刻站住了,黑珍珠似的眼睛上下左右滾了一圈。“還真是……”她不再管顧曲,騰身一躍追著甘鋒的方向去了。

“餵你等等我!”

城東,菇蒲園。

沈安頤抄完一卷經,放下筆來,活動了一下微酸的手腕。案頭的沈香已燃盡了,卻不知又從哪裏飄來一縷清冷疏香。視線從半卷的湘簾下尋望過去,原來是院裏綻了幾枝早梅,數點寒花開玉色,扶風動處鳥驚飛。沈安頎和采棠就在樹旁掐花玩,活潑的笑聲陣陣傳來,沈安頤望著,也不禁被她的快樂感染,微彎了唇。

“姐姐!”沈安頎回頭瞧見她在看自己,極是高興,提著襦裙跑向屋來。棉簾一掀,帶入一道冰冽氣流,天是愈冷了。

“姐姐寫完字了嗎?”女孩子笑語熙熙,將手裏捏著的一簇花鑲置在沈安頤的硯臺邊,目光一移看到沈安頤放在案上的手微紅,忙道:“姐姐你是不是冷?我幫你拿手爐來!”

沈安頤微笑地望著她奔來跑去,找到手爐仔細點好抱過來放到自己手裏。指尖撫觸著溫暖的爐身,心頭也一片溫熱熱軟糊糊。“安頎,來坐這兒。”她將妹妹拉在身邊。

沈安頎一坐下,便親昵地歪在她身上。她很喜歡靠著姐姐,沈安頤怕她冷,給她多穿了幾件冬衣,此時抱著她,覺得像抱了一只棉花糖。她年紀還小,不太用脂粉,只抹了些香膏防凍,香甜的味道從嫩臉上散出來——真是越發像棉花糖了。

姊妹倆坐在一塊兒說了會兒體己話,沈安頤覺得四肢漸熱了,提筆也輕便靈活了許多,便準備繼續抄經。大般若經數百卷,她的工作量還剩不少。

沈安頎見她要做正事,便極乖巧地站起來,剛一轉身,便聽身後姐姐輕輕“啊呀”了一聲。

“怎麽啦?”她忙折回來問。

“沒有紙了。”沈安頤再次擱下筆,站起身來對她溫柔笑道:“我要出去買些紙,你在園子裏和采棠玩,註意不要弄水,這節氣濕了衣服很難受的。”

“我也要去!”沈安頎一把將她拉著,猴著她撒嬌:“你帶我一起去嘛,我可以幫你多抱些紙回來!”纏來纏去,沈安頤拗不過,只得應了。

澡雪齋是一家小型書墨坊。小歸小,卻也五臟俱全。沈安頤來的時候正好沒什麽客人,店主是個年逾花甲的爺爺,慈祥而不太多話,她便樂得自己清清靜靜地細意挑選。

“這個怎麽賣呀?”沈安頎脆甜的嗓音突然從後邊傳來。沈安頤回頭一望,見她正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個香囊發問,那香囊也確實做得好,布料光潔,采色鮮艷卻不雜亂,針腳工整細密,雖是尋常式樣,卻似別有一種貴氣,難怪沈安頎一眼看中。

店主爺爺撫須,呵呵笑道:“這個不是賣的。是前幾天我家小孫女瞧著喜歡死活要買回來玩,玩了兩天又丟了不要,老夫看著可惜,就拿來掛在店裏。快年底了,正好討個‘年年有餘’的彩頭。”

沈安頎聽他說不賣,倒不好強要,然而心裏委實不舍,便多註目幾眼,拉著沈安頤在她耳邊嘖嘖笑讚:“姐姐你看這金魚繡得多漂亮!”

她的本意卻也沒有誘導的意思,只是純粹誇讚,但沈安頤最是疼她,見她喜愛,便向店主請求道:“舍妹著實喜歡這香囊,您看能否行個方便?我多出些錢也可以。”

店主爺爺便笑:“姑娘都這麽說了,老夫也不好當吝嗇鬼。”沈安頎聞言大喜,立刻將香囊摘了下來收在袖裏。沈安頤抱了選好的紙,一並過去交銀。

“咣當”一聲門響。

沈安頤頸邊一寒。“別動!”一個低沈聲音迫入耳中。

沈安頎和店主呆望著幾如憑空出現的男子,差點驚叫出聲,卻又在他嚴厲的註視下把聲音強咽了回去。

“你……你別傷我姐姐。”沈安頎膽戰心驚,小聲懇求,大睜的眼眶裏泛起晶瑩淚花來,愈襯得小臉楚楚可憐。

樊青忽有點不忍和她對視,便將視線撇開了一些。

沈安頤懷抱著幾卷書紙,紋絲不動地立在當地,眸光悄然掠過緊閉的店門。此人進門的一瞬,房門一開一關竟然合成了一聲,可見身法迅速,武功必定高強。但他直到現在也並未傷一人,想是別有情由。她稍稍安住驚跳的心,定了定神思,啟唇問道:“壯士,你所為何來?”

樊青沒料到她竟敢主動同自己說話,一時瞋愕:“你說什麽?”

沈安頤聽他語中無殺意,更加肯定了猜想,便道:“以閣下的武功,若要傷人,我三人此刻早已斃命;若要越貨,我三人也毫無反抗阻攔之力。可你從進門到現在除了控制住我,什麽事也沒做,想必另有所圖?”

她的語氣徐緩輕柔,雖是問話,卻毫無嫌憎逼迫之意。樊青打量了她一會兒,方才粗略地道:“城中驅捕流民,我……我想在這裏躲一躲。你們……不要聲張。”

“好好我們不聲張!”沈安頎搶著答應,眼神慌慌地指指他的刀:“你……可以先把這個放下來嗎?”

樊青這才想起刀還架在沈安頤脖子上,看了看身旁柔靜的少女,終於慢慢放下了胳膊。

沈安頤踩著節奏平穩的步子走去交付了銀錢,店主收錢時仍有些兢兢,目光不時偷覷那不速之客。

“可以問你個問題嗎?”沈安頤轉身,話顯然是對著樊青說的。

樊青詢以眼神。

“據我所知,除了初一晚上抓的那批流民,官府對其他流民是以驅遣為主,不肯離開的才會抓捕。你為何不離開成洛呢?”

樊青眸心一跳,別了臉道:“我沒有路費,離開也沒飯吃。”

沈安頤不語,握著惴惴不安的妹妹的手,安撫性地輕拍了拍,回眸對樊青道:“壯士真乃義士。”

“義士?”樊青一楞,不明白她此話從何而出。

沈安頤微笑:“以壯士的武功,偷搶幾個銀子想必輕而易舉,但你卻不為之,寧可自己吃不上飯,難道不是義士麽?”

樊青目光怔怔,張了張嘴似想說什麽,卻到底一個字也沒吐出。

“我身上沒帶餘錢。”沈安頤擡手,探進如雲的鴉鬢,拔下一個瑩璨的物什:“這枚珠花可供你換些銀子。等外面這班官兵過去了,你就去別處謀生吧。店主也要做生意的,不能一直為你關著門。”

樊青楞了好一陣,遲疑地接在手中。沈安頤攜著妹妹繞過他,準備開門出店。

“姑娘,”男子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低沈如含深意,“來日若有機會,樊青定當報答。”

回到菇蒲園,沈安頎才敢說出一句憋在肚子裏許久的話。

“姐姐,”她的眼神仿若受驚的雀仔,“你,你真的相信那個人沒錢吃不了飯嗎?我……我覺得不像啊……”

沈安頤拴好院門,含笑捏捏她的粉頰:“便如此,又何必揭穿呢?萬一激怒了他,反而平添事端。”

沈安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挽著她的臂彎往裏走,突生好奇,笑道:“姐姐,我看他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你說他會怎麽報答你呢?”

“安頎。”沈安頤停住腳步,回轉過身,正視著她道:“不要相信承諾,也不要指望人性。”

“啊?”沈安頎一呆。

沈安頤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龐,信手撿走她發間的落葉,微微笑了一下:“別人的許諾,聽聽也就罷了,不必當真,更不要指望別人言而有信。如今世上人心澆薄,品格二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已是太遙遠了。你我身處其間,可以以此自勉,卻不能以此要求他人,明白嗎?”

沈安頎怔望著她微笑的面容,和平常一樣柔美動人,她卻不知怎的,總覺那笑裏有一絲說不出的冷清。

東宮。

青年長身立在琉璃瓦廊下,閑適地逗弄著架上的金雀。

“軒公子!”一名隨從模樣的人穿過角亭疾步走來,“公子,已經照您的吩咐,收繳了市面上所有的香囊,都擡到後園了,請您過目。”

“好,我待會兒過去看看。”軒平頭也不回,餵了一口鳥食,“繼續盯著,沒有新命令之前不要掉以輕心。”

“是。”

隨從告退。軒平低頭思忖了頃刻,把手心裏沒餵完的鳥食放回食盒,正要擡步去後園,忽覺身上多了一道陌生視線,心頭一警,立即側頭追望過去,頓時訝然而笑。

“晏姑娘。”

晏飛卿見他發現了自己,索性直接走了過來,眼神一動看到架上金雀,驚艷嘆道:“這鳥好可愛!”伸手意欲撫摸,卻被軒平眼疾手快地擋下。

“小心!”他笑視著她,和氣地告誡:“這金雀看著可愛,被它啄一口你可未必受得住,不要亂摸哦。”

晏飛卿聽他說得嚴重,不由咋舌:“這麽厲害?看不出來啊。”

軒平依舊笑吟吟,問她道:“晏姑娘怎麽會來這裏?”

“哦,我就隨便走走。這是你的院子嗎?”

“對。”軒平漫應一句,伸手指了個方向:“太子殿下的居寢之處在那邊。”

“太子殿下?”

“你不要找殿下嗎?”軒平饒有趣味地瞅她一眼,“我聽謝將軍說,你原本和他約了飯。”

晏飛卿不由自主地舉手摸了摸後腦勺,很奇怪他為什麽會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雖然她的確是要找太子來著。

軒平將她疑惑的無言解讀成了說中心事的尷尬,於是好心地墊了個臺階:“我還有其他事情處理,你自己過去找他吧,他現在應該在扶梁殿。嗯……離晚膳還有一會兒,你可以給他送點吃的。”

晏飛卿沒看懂他臨走時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也完全不明白軒平為什麽讓她給太子送吃的,但初來乍到畢竟應該虛心好學,她決定接受軒公子的友好教導。

確如軒平所料,成玄策此刻正在扶梁殿和謝璇說話。

“消息收到了?”

“是。”謝璇點頭道,“殿下放心,我這裏沒有任何問題。只是……”他有些吞吐。

成玄策以單音詞詢問:“嗯?”

“只是我擔心,會不會讓戍京衛覺得難堪?他們也都是盡心守衛王都的將士,我不想……”

“說什麽呢?”成玄策輕笑打斷,“他們要是盡心守衛,怎麽會有流民叛亂?殷時存早就該把戍京衛交出來,丞相掌京衛像什麽樣子?前朝留下的壞習氣早該改了,本宮現在只是先給他們松松綁而已。再說,當守衛也不是什麽好差事,本宮讓他們卸甲回家,他們該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是……他們是受責被貶離的……”

“在意這些虛名做什麽?”成玄策好笑搖頭,見他仍鎖著雙眉,便道:“放心,本宮會給他們撫恤的。大軍進駐城中還有些事,你先去準備吧。”

見謝璇離開,他低下頭繼續看奏報,雖然有了謝璇數十萬大軍作為後盾,他幾乎可以預訂勝局,但在朝中的根基畢竟薄弱,還須逐漸加強才穩妥。

才剛看完幾份,門外宮侍聲音響起:“殿下,晏姑娘求見。”

“嗯?讓她進來。”

晏飛卿捧著小瓷盅走進來。她從沒這樣端湯奉茶地伺候過人,十分手生,極恐端得不穩灑了湯水打了瓷盅,因而特別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得如履薄冰。

成玄策不知是心情好還是覺得她姿勢有趣,竟然就一直看著她從門口走到章案前,也沒有中途出聲,而是等她放下瓷盅舒氣時才問:“你來幹什麽?”

“來給殿下送荷葉羹。”

“本宮沒有傳。”

晏飛卿傻了,將一副枯腸搜刮到底,總算翻出幾句奉承話:“是我自己想著……殿下政務繁忙,現在一定餓了,所以送來的。”

成玄策向她一睨。他的眼睛極漂亮,瞳仁幽深而泛光,眼尾斜挑,七分飛揚的意氣,三分惑人的迷魅。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似真似假地疑問,“你是奸,還是盜?”

晏飛卿嚇了一跳,冷汗順著脊背就滴了下來。勉強壓著突突直跳的心尖,她偷瞟了對面那人兩眼,支吾著道:“就,就算是……奸吧……”話沒說完全,臉已紅透一半。

成玄策大笑:“看來是盜了。”

晏飛卿:“……”

“說吧,”成玄策端起荷葉羹吹了吹,又隨手放回桌上,“你想要什麽?”

晏飛卿全不料他如此明察秋毫,但見他問得明白,且並沒有生氣的意思,便如實答道:“我想要一把劍。”

“劍?什麽劍?”

“就是謝璇將軍送到東宮來的那把劍。”她猶恐太子想不起來,補充提醒道:“就是上月太子回成洛時,和禮品一起送到東宮來的劍。”

成玄策轉過臉來細看了她片刻,眼神有點古怪。

“謝璇送來的禮品中,本宮從未見過一把劍。”

晏飛卿臉色驀然凝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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