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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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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

是年冬,霽雪覆懷澄園。

融融炭火熏著起居室墻壁,青磚上燎了些許灰煙。屋外天寒地凍,連貍奴也不願出門了。

園子裏寂靜,除了枝頭雪落下的聲音,唯餘圍棋落子聲丁丁然。

屋中炭盆上擺著一排竹子,在炭火的烘烤下滋滋冒著煙氣,竹尾置一銀盤,承接著用以治咳疾的竹瀝水。

今日得閑與宋聿手談,三戰三敗北。歲寧投子說道:“紹君學棋二十載,棋藝十倍於我,何不肯讓一讓我?”

“生平盡數輸於你,唯有棋局,讓我贏一回罷了。”宋聿收揀了棋盤上的棋子,又翻出棋譜來同她一並打譜。

下棋是下不過他的,可自從在西陵學棋以後,她就很少玩六博了。一個賭運極好的人,在許多年以後,再也不曾上過賭局。

歲寧道:“如今不與你爭論了,大雪日不能出門,你權當陪我這棋簍子打發時間罷了。”

宋聿笑道:“夫人何時這般自謙了?”

她嗔道:“持重時嫌我自謙,放肆時說我輕浮,你就是存心挑剔我。”說著,她便撥開厚重的狐裘,踩在榻上,打開了窗扇,任幾顆雪粒子飄進來。

“外頭冷,開窗作甚?”他問。

“看雪。”

“安陸城的雪,年年都是如此,你竟還不曾看膩。”

她卻道:“今年不似去年,年年不似從前。今日早起,又梳下幾絲白發,總覺得這幾年來,時間過得格外快些。”

“分明是你起得愈發晚了。”宋聿如是揶揄。見她心思不在棋局上了,他遂放下棋譜,起身到炭火盆旁去取竹瀝水。

幾節竹子熏了一上午,也只收集了一小杯。

趁他背過身去,歲寧伸手往窗外折了一支冰棱,待他坐下,挪到他身後去,笑道:“我替紹君捏肩吧。”

宋聿忙躲開,心想:你會有這般好心?

奈何不及她眼疾手快,撥開自家郎君的衣襟,便將那冰棱貼在了白皙脖頸上。

“不怪我說你,阿禾都沒你鬧騰。”

“誰叫你說我?”

他忙道:“說不得說不得。”

後者仿佛早就習以為常,此刻竟生不起氣來。

娶妻前被母親搓磨,娶妻後被妻子折磨,這麽多年來,縱是塊堅石,也被磨得沒有棱角了。

“消停些吧。”他抓過歲寧的手,奪了冰棱扔出窗外去,又將她那凍得冰涼的指節塞到錦裘下取暖。

每逢落雪久居家中,他總要談起三兩件經年舊事來。

只不過每次都繞不開他們初識的那個冬日,以及他們一同在夷陵縣守歲的那個除夕。

歲寧問起:“紹君說了這麽多,那你可知我最難忘的冬日是哪一個?”

宋聿投之以期待的眼神,問:“是哪一個?”

“應是鹹和三年的那個冬日,我可有同你說起過?”

鹹和三年,那時她應該在陸府。聽了這話,他面上神色未變,只低下頭去,默默放開了已被捂暖的手。

又聽她說:“那時我兜兜轉轉回到了建康城,看著陸府容雪院的天與常青院一樣,都是四方天。似乎沒什麽不同,沒什麽分別,只不過常青樹換做了玉蘭花。

“那一年冬至,建康城又下了一整日的雪。陸府上下好生熱鬧,家人之間沒有宋家那樣的齟齬。可我始終是個外人,沒法融入進去,哪怕陸宣邀我與他同席。

“我便想著,離了這朱門酒肉,去外頭看看吧。那日街上冷冷清清的,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偶爾又一兩個小販、乞兒還在街角乞討,我把隨身的銀兩都給了他們,祈禱他們早些回去,過個好節。”

她忽然笑看向宋聿,話鋒一轉,道:“後來我依舊在街上走,你猜我看見了誰?”

“誰?”

歲寧道:“家家戶戶都聚在一起吃角兒的冬至節,我卻見一個少年於大雪日埋葬一只貍奴。”

一個披著錦裘的公子,蹲在街角,捧雪埋葬一只凍死街邊的貍奴。

宋聿聽她講完,許久都沒有再說話。歲寧也沒法判斷,這當事人是否還記得這麽件小事。

歲寧坐到他身側去,撥開他寬大袖子握住他的手,玩笑道:“那時我想著,該過去與他一道取個暖的。不曾想手爐中炭火不慎滾落,燒了他的裘衣。”

“原來是你。”宋聿終是忍不住了,“有些背著我做的壞事,還是好生藏著掖著,留到棺槨裏吧。”

她道:“那也不成啊,既要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藏得住?”

他無奈嘆道:“當真是壞事做盡。”

也只是對那些世家權貴壞事做盡而已。

歲寧此刻安靜下來,靠在宋聿肩上,與他一並看著窗外的靜謐雪景。

偶有幾粒雪花飄進來,落到香案上,頃刻消融。

她又輕聲說起:“紹君,再為我作一首詩賦吧,或是為我念一首詩也行。”

宋聿低頭沈吟,良久,才誦起一首舊年寫的詩賦來:

“餘從東道過西陵,觀一葉而知秋,瞻四時之將終。歲暮亦雲已,零落從此生。霜凝野草稀,唯萬竹蒼然。列植公子之庭,掩映佳人之室。溯鳴泉而蔭景,承流雲而摶風。虛其心而實其節,厚其柯而薄其葉。清而不臒,秀而不蔓。臨臨其高,不偏不倚。於是歷寒暑而長盛,載春秋而無衰。不以物候而改,不隨時境而易,如是而已。”

“這一首賦,本就是寫給你的。”

昔年反令她誤解,醉酒後生了好大一通氣,以致詩作者委屈至今。

不以物候而改,不隨時境而易。

而今她也總算讀懂了眼前人筆墨之中的晦澀。

忽憶當年,幾十載光陰飛度,人間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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