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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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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無終

此去山高路遠,一路聽倦蟬鳴。

安陸城外大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如碎裂的銀鏡,橫亙在青山環繞的平原裏。

江上幾葉扁舟,漁歌互答,聽不出是什麽山腔野調。蘆葦掩映的江畔,還有幾個漁夫在用罾網捕魚。三五女郎結伴,挎著個竹籃,一邊嬉笑,一邊采蘆葦。

一片祥和之景,總是讓人安寧。

見過了沿途的荒涼破敗,不知要多勉力才能守住這一小片繁華。

下了馬車,由侍從牽引著進了姜府正門,繞過影壁,過幾道連廊,來到後院。

扶桑與泠雲侍奉在林老夫人身側,抱著阿禾逗樂,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叫著“祖祖”。

進門見了禮,一行人都停在花蔭下乘涼。

宋聿道:“幸而今日到得早,沒有讓外祖母從早晨等到日暮。”

林老夫人笑言:“豈止?你如今才娶妻,不一樣讓我等到了垂垂老矣?”她又拉過歲寧的手,一陣憐惜,“幾月不見,怎的還是這般清瘦?我便說紹君與他外祖父一樣不管事,照顧不好你。”

歲寧尚不知如何接話,便聽宋聿說道:“若外祖母知道她染病時是怎樣一番模樣,就不會這樣說我了。”

林老夫人道:“你二人的新宅落成之前,且在家裏住著,屋子已差人收拾出來。外祖母一定給你養得珠圓玉潤,如阿禾一般。”

歲寧瞥了一眼阿禾那如藕節的胳膊,勉為其難地掛著笑,心想還是不必了。

宋聿問:“我的臥房不曾有人去過吧?”

林老夫人嗔道:“誰知你作何想的,臨行前還落了鎖,誰也進不去。我總不能讓人將那門窗給拆了吧?”

他長舒了一口氣,道:“那便好。外祖父今日還在江邊釣魚麽?”

林老夫人道:“他如今得閑了,見到個水坑都得打個窩,在江邊一蹲就是整日。日暮總要差人去尋他,才記得歸家。”

宋聿道:“難得不為俗世所擾,您也該學他一樣,少操勞才是。”

“你只嘴上說著叫我少操勞,卻又將孩子送與我照顧著,不知幾時得閑。”

聽她這樣說,宋聿從扶桑手中抱過孩子,笑道:“那我將阿禾帶走了,您可別舍不得。”

老夫人指著他笑罵:“瞧瞧,又來氣我。”

剛撿來時黢黑的孩子,如今被養得白白凈凈,老夫人總說,阿禾眼睛生得明亮,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長得絲毫不像紹君幼時的模樣。

歲寧與宋聿面面相覷,若是真長得像他才奇怪了。

那孩子朝她伸著手,喚她“嬢嬢”。

“阿禾果真最傷我心,還沒學會叫‘阿父’,先學會叫‘嬢嬢’了。”宋聿又看向歲寧,笑問,“她叫你呢,夫人要不要抱抱?”

歲寧擺了擺手,退卻道:“甚是可愛,拿遠一點。”

“我便知是如此。”宋聿又忍不住嘆息,知曉她其實並不想要一個孩子。

她眨了眨眼,問:“知道什麽?”

他道:“知曉孩子拴不住你。”

卻把他自己給拴住了。

歲寧不置可否,她只是還不善於去應接這樣的親情。

她揉了揉眼睛,道:“舟車勞頓,略感疲乏,我想回房休息。”

老夫人便遣泠雲與她一並回去,順帶安置行囊,只餘宋聿在院中與長輩聊些家長裏短。

歲寧再次踏入那間不大不小的寢居,不由想起些不愉快的回憶來。

入目便是竹節屏風,青色紗簾。雖說是客房,這間屋子從始至終都是為她備下的。

歲寧自顧自在窗前的藤榻上坐下,透過窗格望著天邊的流雲。

泠雲替她擺放好了日常用具與換洗衣物,便退了出去。

直至暮色漸濃,又有人推了門進來。連敲門都吝嗇,不用看也知是誰來了。

“你走錯屋了。”歲寧依舊對鏡卸著釵環,沒擡頭看他。

他沐了浴,換了新的衣物,行過之處撩起淡淡的杜衡香。

“沒走錯。”

她倦於起身相迎,宋聿徑直走到她身旁落座,接過她拆下的發簪。

垂下的烏發遮去了白皙的脖頸,又被她攏在耳後。耳垂上的耳洞幾乎愈合,依稀能看得出細小的環痕。

歲寧道:“出去,我要沐浴了。”

他嵬然不動,沒有半點兒要離開的意思。

歲寧瞪了他一眼,問:“要賴在這裏不成?”

他說:“我只是擔心無人替夫人添水沐發。上一次在這裏,也是我為夫人絞幹頭發,如今怎麽不成了?成婚不過三月,這麽快就厭棄了我。”

“……”她抿著唇不語,不知他忽然發的哪門子的瘋。

宋聿又道:“我見你今日不甚開心,是不是不喜歡姜府?看來須得命人早日灑掃幹凈宅院,蔔一個吉日遷到新居去了。”

歲寧道:“我只是累了,不必想這麽多。”

宋聿依舊看著她,視線不曾移開過。

她嘆了口氣,坦言道:“好吧。我的確不善於家中長輩相與,不知曉如何付諸感情,與之相比,還是交涉談判更輕松些。”

宋聿低聲笑著:“能讓你為難的事可不多。”

歲寧解下玉佩收入首飾盒,手方摸到腰間系帶,又轉頭看向他,催促道:“真的不走嗎?”

“何須回避?”他擡手撫上妝容旖麗的面龐,指腹輕輕摩挲著唇上胭脂,似在蠱惑,“收留我一晚上吧。”

歲寧道:“這裏是你外祖家,你想住哪裏都可以。縱是要與姜太守抵足而眠,料想他也不會拒絕。”

“我只想留在你這裏。”

“也不是不行,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吧。”

“你那屋子為何落了鎖,不讓旁人進去?”

宋聿收回了手,淡淡道:“屋裏放了些東西,只是都與你有關,不足為外人知曉。”

她又問:“什麽東西?”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他沒再回答,只從她身後伸手解下了蔽膝,圍裳,褪了上衣,只剩一件抱腹,露出後背漸漸淡去的傷疤。

他說:“試過了,水溫剛剛合適。常青院的婢子不在,我猜你不會想讓扶桑與泠雲見到你這副樣子。”

滿身傷疤的模樣。

歲寧道:“我自己倒不在意,只是怕嚇著兩個小女娘。”

宋聿沒揭穿她,只說:“等會我替你擦祛疤的膏藥。”

春末夏初,窗外蟲鳴不止。隔著竹節屏風,屋內時不時傳來嘩啦啦的淋水聲。

當真是困倦至極,蒸騰的水汽也令人昏昏欲睡。

沐浴之後,歲寧裹了件外袍從屏風後步出,見那人把妝奩中的祛疤藥全都翻出來了。

宋聿手上拿著一封未拆開的信件,正偏著頭,一言不發,滿臉疑惑地看向她。

“別看啊……”歲寧忙撲在他懷裏,一把奪過信封。

濕淋淋的頭發帶過一地的水漬,此刻濕發又搭在兩肩,浸濕了衣領。

宋聿問:“信封裏的是什麽?”

“你不會想知道的。”她收起了信封,笑盈盈道,“只放在這裏,誰也不許動它,若讓我發現你偷看了,絕不姑息。”

“好。”他不敢再多言,起身去拿帕巾裹住她的濕發,絞幹發上的水珠。

歲寧頗為滿意:“如今倒乖覺,不刨根問底了。”

“夫人有言在先,我哪裏敢問?”他低著頭,聲音沙啞,“我只想知道,你還會走嗎?”

“不會。”她斬釘截鐵道,“為何這樣問?可是因為當初折柳贈你,讓你生了些許誤解?我當時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只是想了卻紹君一樁故去的心願罷了。”

他說:“但願如此。”

歲寧問:“我究竟哪裏做的不對,惹得你患得患失?”

“許是因為,你從不守約。”

“哪有?”

輕飄飄的兩字,惹得宋聿更生氣了。或許她並不記得自己失了哪些約定,也忘了自己許下了什麽承諾。

他提醒道:“從前答應了每年為我煮一碗角兒,去年冬至就忘了踐行。”

她心下一駭,確有其事,只得低聲解釋:“我當時在顧府學規矩,不是故意忘了的。”

“何時補上?”

“明日。”

“好。”

歲寧問:“只一碗角兒就值得你記掛這麽多年?”

宋聿說:“我以為你專程記得我。”

她忍俊不禁,只說,當年不過剛好剩了一碗角兒給他,誰知他反手就拿真心示人。

得知真相後,他許久都沒有再說話,許是失落,又或許是在生氣。

看著他眼睫低垂,欲言又止的模樣,歲寧攬著他的脖子,在緊抿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吻,哄騙著他:“但我保證以後每一年的角兒,都是專門為你做的。”

他笑逐顏開,說道:“其實也不必這般坦誠,好聽的假話也是可以聽一輩子的。”

頭發被擦得半幹未幹,歲寧拿過他手中的帕巾扔到一旁,撫著他微微發燙的耳廓,問他:“你喜歡我什麽呢?”

或許世間女子大多愛問這麽一句話,如今她也不能免俗了。

他認認真真地思忖了許久,最後卻說:“我不知道。”

見她要生氣,宋聿又忙找補:“記不清是哪一日,我見你身上沾滿雪塵的狼狽樣子,竟荒唐地覺得你生得很好看。”

青年眸光清澈而誠摯,不似有半分作假。

她差點兒就溺在這繾綣的氛圍裏了,誰知他還得添一句:“許是天太黑了,看不清,被燈燭迷了眼,就這麽誤了一輩子。”

然後他就挨揍了。

“我錯了。”他忙道歉。

“錯哪兒了?”

“錯在不該讓你主動的。”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什麽?”歲寧也以為自己聽岔了。

下一刻身子懸空,被他打橫抱了起來,置於床榻上。羅帳落下,燭光又暗了幾分,映著他的眸光忽明忽暗,讓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歲寧靜默地看著他,像是樂見端莊自持者的墮落,看著他解下衣衫,然後擦藥……

“……”

他是記得正事的。

嗅著屋內的柔和的安神香,聽著身側之人清潤的嗓音,指腹沾著藥膏擦過傷痕隱約發癢,她昏昏沈沈的幾欲睡著。

正要到夢裏尋周公去了,又被這人喚醒:“不會真的以為,我就這麽放過了你吧?”

床頭的燭火搖曳,柔和的燭光映照著他半面臉龐,另一半隱匿在陰影裏。嘴角的笑意也隨陰影的流動若隱若現。

歲寧微微睜眼,有一瞬的恍惚,那雙幹凈澄澈的眼眸已不覆存在。

冰涼的烏發略過脖頸,他俯下身來,在她的耳畔輕聲道:“也許我該恨你的,恨你幾次三番失約,戲耍於我。”

他又說:“所幸,我曾恨過在南渡途中舍棄我的父母,恨過踏平安陸田地的兵卒,恨過折辱先生遺容的叛黨,知曉何為恨。對你的情愫,總歸與之不同,與你這個人一樣覆雜,我說不清楚。”

此刻情欲葳蕤,他也分辨不清是什麽,或許是固執。

她問:“還有呢?”

他沒作聲,親吻像落葉落了滿身。她眼中起了模糊的霧,任由他索求。

如狂瀾傾倒風月,似驟雨摧殘楊柳。

燭火熄滅了,岑寂的黑暗吞沒低啞的軟語。

“你還答應了,會永遠與我在一處,信守承諾一回吧,歲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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