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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院添新綠,歸人未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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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院添新綠,歸人未可期

盧信入獄不過兩天,沒想到就能遇見熟人。

那女子一身的琳瑯珠玉,衣香鬢影,與月餘前倒在血泊裏的模樣大為不同。

盧信滿身刑傷,坐在禾草堆上,望著停留在囚牢之外的人,笑問:“稀客,陸宣舍得讓你來這種地方?”

“我身處敵營之時,不曾受盧將軍苛待,照理,應當來看看您。”歲寧垂眸看向那落魄之人,她覺得,自己與階下囚其實也沒什麽差別。

他自嘲道:“咳——這兒哪裏還有什麽將軍?”

歲寧問:“盧氏在荊南早有根基,盧將軍原本有大好的前程,卻被陸氏逼迫謀反,你不恨他們嗎?”

他的回答卻讓歲寧出乎意料。

“有什麽可恨的?要怪,就怪我貪心不足。”盧信又笑道,“你倒是個瘋子,為了不使陸宣為難,竟可以連命都不要。”

歲寧糾正他道:“我不是為他,是為自己。我與您是一樣的人。”

是背叛者。

“如今可否說說,您為何會背叛陸氏?”

“你想做什麽?”

“盧將軍死罪難免,但我可保盧氏不至淪為刑家,保全根基,來日尚可東山再起。”

盧信以為她在說什麽玩笑話,只嗤笑:“你一個女子如何能辦得到?”

歲寧笑道:“我自然是辦不到,不是還有一個失準的陸二公子嗎?”

盧信是了解她的作風的,便問:“要我拿什麽條件來換?”

“從您與陸氏勾結開始,把您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他釋然一笑,道:“勾結這個詞用得不好,換一個吧。”

——

那是無邊光景一時新的三月。

蒼柏與翠竹或許又添了新綠,容雪院的玉蘭花或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

車駕駛過熙熙攘攘的繁華,她就這樣,又回到了建康城。

初來時風光無限,再歸時已潦倒落入泥地。

那時風吹楊柳絮,權勢迷了眼,她沒來得及看清,不管陸氏將她捧得多高,她從始至終都是雲端下匍匐的跪拜者。

“前路少周折,省麻煩。願長閑輕舟泛,仰觀游雲常自安。願舉杯敬青山,明月松風長相伴……”

那個冬夜裏,她是這麽與那個少年說的吧?

可是到頭來,一樣都沒有實現。

如果讓歲寧再選一次,她不會離開那方清冷的常青院,不會丟下那個暗自傷神的少年。哪怕他將所有的經義束之高閣,對權勢之爭愛答不理,長久退居在那一畝三分地也好……

至少還有一世無虞。

“你為何去見盧信?”

陸宣的發問喚回了她的神思,歲寧眨了眨眼,不假思索道:“他害我落了道疤,自然要去洩憤的。”

“你會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陸宣顯然不信。

歲寧沒好氣道:“你管我呢?”

他不痛不癢地呵斥道:“當初是你說,讓我給你留一條後路,如今竟嫌我管的多了。”

她一想到這個就來氣,“可我沒叫你把我其他路都封死了。”

而夷陵城的那一條生路,又是被誰封死的呢?

陸宣說:“你只能有一個主家。哪個正經的幕僚會像你一般,換主家比換衣服還快?”

歲寧道:“宋氏不算是主家。”

是夫家。

更何況,也沒有哪家的主君會像陸靈遠一樣,變臉比翻書還快。

“有什麽區別?”陸宣道,“你對陸氏了如指掌,我兄長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不會放任你胡作非為。在他面前,你還是安分些吧。”

“哦。”歲寧點了點頭,笑道,“那你別帶我回去好了。”

他笑:“那自然不能隧了你的願。”

如今受制於人,歲寧索性拉起了車簾,不再同他逞口舌之快。

車駕停在了富麗堂皇的府邸前,某位公子扶她下了馬車,而後那位公子的夫人迎了出來。

“夫君,你回來了。”

張韞言在侍女的攙扶下,細步走向那風塵仆仆卻依舊瑰姿艷逸的公子,卻在看到他身後的冪籬女子時,止住了笑意。

當初在湘城,是張韞言放走了她。

歲寧本不該再出現在她面前。

她不欲打擾這夫妻情深的戲碼,徑自越過陸宣,先他一步進了府門,後者也並未覺得這一逾矩的舉動有何不妥。

她又回到那間只看得見四方天的院子。

院裏的玉蘭樹早就不開花了。

從前侍奉在容雪院的婢子皆未更換,只是她們再看向歲寧時,眼中多了懼怯。

她走後不久,便有個瘋子將這院子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只翻出了那枚金印。

陸宣待在容雪院的時日,比在鳴鶴軒的時日還多。

歲寧怎麽趕也趕不走。

府上的人都說,許是那位陳娘子的手段太過高明,一時都分不清,誰才是陸二公子的夫人。

歲寧只望著案前堆積如山的軍需賬目嘆氣,或許陸宣確實很“需要”她。

他顯然不是沈浸於談情說愛、道風月無邊的人,還是權勢美名與之更為相配。

陸宣只喜歡聰明的女子,是以她成了陸二公子面前唯一可以放肆的存在。

歲寧極少踏出過容雪院。

可是京中的消息,依舊如暮春的柳絮般,越過高墻,傳到她耳中。

這一年春,建康城出了兩件大事。

一是顧夫人得到一封盧信在獄中的絕筆信,反賊在信中將矛頭指向了陸氏,而那外表光風霽月的陸氏長公子陸靈遠,則是荊南動亂的始作俑者。

二是宋氏長公子宋紹君有刺殺徐曄之嫌,下獄。

一場反叛竟將兩個世家的後生都牽扯了進去,俄頃在京中掀起軒然大波,朝堂風向也隨之改變。

只是歲寧再無暇關心這些門閥局勢,她眼下自身難保了。

叛逃,攪亂陸氏在江州的布局,或許在陸靈遠眼中,還要加上教唆陸宣這一條罪責。不論單拎出哪一條,陸靈遠都不會放過她。

更何況,如今還添上一道,將盧信的絕筆信交給顧氏的罪名。

狹窄黑暗的屋內,只餘幾縷白茫茫的天光滲漏進來,落在枷鎖纏繞的刑架上。

泥腥味與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很早很早以前,歲寧就曾來過這間刑室,不然在安陸的那一場噩夢,也不可能這般真實。

一身著潔白鶴氅的男子踏入滿是血汙的囚牢,白衣勝雪,菩薩低眉。

“陸氏容不下叛徒。”

陸靈遠暗自垂著眸,望著稀薄的幹草上,躺著個不成人樣的女子,憐憫之餘多了幾分失望。

歲寧止不住地咳血。漫無盡頭的黑暗之中,她聽到了一聲沈重的嘆息。

陸靈遠嘆道:“你這又是何苦?不過生出些許流言罷了,動不了陸氏一分一毫。”

歲寧緩緩睜開眼睛,只能看到他垂在地上的衣擺。明明自己遍體鱗傷,她卻是在笑:“既如此……為何還會有人苦苦維持他的賢名?”

她劇烈咳嗽兩聲,又道:“你可知何為墻倒眾人推?你猜從前擁護陸氏的人如今該如何看你?我太了解那些首鼠兩端,搖擺不定的人了……誰讓我就是這樣的人呢?”

“你還真是不怕死。”陸靈遠依舊面色平靜,沒有因她三言兩語的挑撥而惱怒,“可死償太容易了。”

話音落下,便有侍從押著容雪院的四個婢子進到刑室裏。她們看著滿地的血汙與滿桌的刑具,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抖。

陸靈遠走向墻邊的刑架,居高臨下俯視她:“也好讓你看看,是誰害死了她們。”

此人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他知道別人害怕什麽,在乎什麽。

幾乎沒給她反應的機會,刀光閃過,便有人頭落了地。

原本暗紅的地面,又染上一層鮮紅。

歲寧微微睜著眼,滿身傷痕,連喘息都帶著痛楚。她此刻才知曉了,那些婢子看向自己時,眼中的膽怯緣何而生。

她支起最後一絲力氣,爬起身來,又跪倒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道:“我知錯了,求您放過她們。”

陸靈遠嘴角噙著一抹心滿意足的笑,溫聲道:“你早些認錯不就好了?”

“砰”的一聲,刑室的門被踹開,有人提刀闖了進來。

“長兄!”陸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溫潤如玉的兄長,“你答應過我,不會動她的。”

陸靈遠道:“這不是——還好好的。”

陸宣看著跪伏在地,滿身血汙的女子,他管這叫好好的?

見過她生平的放蕩不羈、恣意妄為,卻從未有過今日這般低下的模樣。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喚做傖奴,很久很久沒有給人下跪了。

陸宣想上前,卻被幾個侍從攔住。陸靈遠道:“延生,若再管教不好自己手底下的人,我不介意幫你管教。”

最後,陸靈遠扔給歲寧一柄匕首。

“殺了宋紹君,我就放過你,還有她們三個。一條命換四條命,很劃算。”

歲寧沒有說話,默默拾起了那柄淬了毒的匕首。

陸宣清楚,她接了匕首,可是她不會那麽做的。

——

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裏,看得到高出墻頭的玉蘭樹,看得到落滿霞光的棲霞山。

卻又都是可望而不可及之物。

那個人,是去替她脫罪,還是去替她頂罪的呢?

聽陸宣說,宋聿不過在獄中關上幾天,到底是個世家公子,徐氏不會真的讓他償命。

徐氏的手段,她略有耳聞,那是連陸宣都不敢在明面上得罪的人。歲寧也不知,當初是為何會有膽量去殺徐曄。

許是因為從前她毫無顧慮,後來,因為與某些人有了長久的聯系,便生了牽絆,多了顧及。

歲寧低頭看著手中的匕首,又看了看陸宣,她說:“能不能把我的玉印還給我?”

仿佛生怕他不願交還,歲寧又解釋說:“那玉印與他的私印是一對,該交還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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