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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逆旅,輾轉入樊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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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逆旅,輾轉入樊籠

烏雲滾滾,雨打軒窗。

嫻雅端莊的年輕女郎關上窗格,在泡著柚子花的盆具裏凈過手,又坐回香案前,提篆焚香。

細煙緩緩而起,歲寧是被這清冽的香氣擾醒的。

絳紫的羅帳遮蔽了視野,她躺在床上,茫然地望著床幃上垂下的珠玉飾物,聽著窗外雨聲。

陰雨天,初愈合的傷口又痛又癢。

一朝夢醒,竟成了死過一遭的人。

偌大的居室正中,放著一面梳妝的銅鏡。

歲寧掀開床幃,赤足下床,朝那面銅鏡走了過去。撩開衣襟的一瞬,觸目驚心的傷痕也映入眼簾。

她活下來了,刀刃不曾傷到要害,只是肩頸之間留下了一道猙獰可怖的疤,再也抹不去。

“陳娘子……”

鏡中映入了另一女子的模樣,是陸宣的夫人,張韞言。

歲寧猜測,自己此刻應該身處長沙郡郡治,湘城。

那人走近,歲寧沒回頭看她,只沙啞開口:“不必這樣喚我。”

歷陽陳氏的女公子,只是當時陸宣隨意給她安上的一個身份。那個姓氏,不屬於她。

張韞言扶她回到床榻坐下,輕言叮囑:“你有傷在身,宜靜養。”

其實歲寧此刻有些無所適從,她不知怎麽面對眼前這位女郎。比她還年輕旖麗的面容,梳著婦人的發髻……

如今城中人大抵都知曉了,陸宣曾為了她答應與敵軍和談,當真是荒謬啊。

連她自己都覺得,陸延生此人應該是睥睨眾生,無所不敵的。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人,竟也生了私心,有了軟肋。

也難怪陸靈遠容不下她。

若張韞言當真往那方面想,歲寧再怎麽解釋,都是徒勞的。

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宋聿是否脫了險,又是否在著急尋她。

於是她問:“張夫人可聽聞宋氏那邊有什麽消息?”

“沒……沒有。”張韞言神色一滯,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歲寧道:“我與宋公子在回京途中出了些變故,與他走散了,不知他如今境況如何。”

“抱歉啊,我平時只在府裏,極少出門,也不曾知曉這些。”張韞言為難道,“不過你也不必擔心,先養好了傷,再去尋他也不遲。”

“那我能不能給他寫一封信,勞夫人替我送去安陸城?”

“好。”她笑著應下,又問,“容我冒昧,可否問一句,你與宋公子是何種關系?”

歲寧坦然笑道:“是我的郎君,意中之人。”

聞言,她眉目舒展,笑意也漸漸明朗。此前堂兄還勸她大度,須得容得下陸府後院的眾多姬妾。眼下她倒松了一口氣,畢竟眼前的女子並無留在陸延生身邊的意思。

她替歲寧挪了書案過來,在研磨行書的過程中,兩人的相處還算融洽。

須鈐印之時,歲寧撩開袖子去尋那枚玉印,手腕上卻空蕩蕩的。

張韞言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歲寧搖搖頭,有些苦惱。她好像把玉印弄丟了。

歲寧又問:“如今是初幾了?”

“二月十三。”

歲寧一驚,她竟昏迷了將近一個月。再耽擱下去,怕是趕不及婚期了。

清冷而又空曠的居室內又只餘她一人,張韞言替她收信入封,說要遣人替她送信。

可誰知她遣的那個人,是陸延生。

“她寫的信?”

“是。”

陸宣甚至沒看信中寫了什麽,只瞥見信封上“宋郎君親啟”幾字,便將一紙書信撕了個粉碎,盡數埋進爐灰中。

張韞言不解道:“夫君?”

陸宣道:“此事你不必管,只需告訴她,信已經送出去了。”

張韞言問道:“那是她寫給宋公子的信,你為何這麽做?”

他卻大義凜然,言之鑿鑿:“關系到陸氏與宋氏兩家的事,便算不上是什麽私事。再者,這信就算送出去,也不會有人收到。”

某個遠在西陵郡的人,現下自身難保。

“那麽陳娘子呢?待她傷好之後,你會送她離開嗎?”

陸宣唇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宋氏要倒了,她還能去哪兒?”

“你想留下她?”

張韞言神情木然,看著他拂落自己的手。他今日心情不怎麽好,甚至倦於與她扮演什麽夫妻情深。

陸宣只道:“放心,她不會與你爭什麽。她看中的,從來都只有男人手裏的權。”

可她在意的是這個嗎?

新婚那日,她任由旁人裝扮,像份精致的饋禮,從一個家族被送入另一個家族。京城女子皆言羨慕她的好姻緣,世人皆知她的夫君溫和周到。

一開始張韞言也是這般以為的。

時至今日她才清醒,陸宣所在乎的,從始至終都只有利益而已。

世家聯姻,不就是如此麽?

如今她能帶來的利益填補不了他的野心了,而那位陳娘子能給。

張韞言收斂了神色,平靜說道:“然則……妾願恭祝夫君官仕順遂,前路坦蕩。”

這幾日陰雨連綿,寒意刺骨。

歲寧送出去的信如同石沈大海,遲遲沒有收到回信。

二月十四、二月十五……二月廿十……

她一遍又一遍地掐算著時日,直至再也坐不住,她才懷疑起陸延生來。

“女郎君,您去哪兒?”

她奪門而出,又在回廊的拐角處與送藥的侍女裝了個滿懷,熱氣騰騰的湯藥潑了她滿身。

侍女跪下收拾碎瓷,口中忙道:“婢子無意沖撞,還望……”

歲寧只丟下一句“不妨事”,便又匆忙離開。

走完很長一段回廊,踏上曲折的石橋,湖面上只餘零散的殘荷,清寒的湖風吹得她瑟瑟發抖。歲寧遙遙望見枯荷環繞的水榭中,陸宣正在與人弈棋。

形容狼狽的女郎穿過綿綿細雨闖入屋檐下,年輕男子落子的手突然一顫,那顆黑子,落錯了地方。

陸宣側過頭看她,“你來做什麽?”

女子發絲上沾滿了晶瑩的雨滴,裙擺上染了褐色的湯藥,周身透著股寒意,她是淋著雨來的。

歲寧此刻胸膛起伏,喉間血腥之氣翻湧,她平覆了少許,才啞聲道:“我來,請辭。”

得到這個答覆,陸宣與對弈之人道了聲“失陪”,便拿過柱子旁立著的綢傘,拉著她走出了水榭。

“傷都沒養好,你發的什麽瘋?”

饒是歲寧懶得去觀察他此刻的神情,也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怒意。

她問道:“我在榻上躺了二十七天,醒來以後又等了七天,整整三十四天裏,沒有人來尋過我嗎?”

“沒有。”陸宣沒回頭看她,只是落在她腕骨處的力道驟然收緊,“有誰會來尋你?”

“宋紹君。”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大有想氣死他的成分在。

“哦——”他嗤笑道,“那你大可不必對他抱有希望。”

歲寧道:“我不信他,難道還信你嗎?”

陸宣不免心生怨言:“沒良心的,是我救了你。”

還差點拿整座湘城去換她一條命。

“我以為你懂得權衡利弊。”歲寧擰著眉,眼中滿是荒唐的笑意,“陸靈遠要殺我,你卻說你救了我……”

你們兄弟倆各玩各的是吧?

陸宣緘默良久,不知該如何同她解釋。

城池沒了可以再奪回來,若她真死了,世上便再也尋不到這麽一個棱角分明的人了。

這樣思量下來,怎麽不算權衡利弊呢?

一番折騰,她還是被帶回了那間如囚籠般的居室。

方才被打翻了藥碗的侍女,眼下又端了一碗新的湯藥回來。陸宣又吩咐她去凈室備下沐浴的熱湯。

陸宣按著她坐回床榻上,扯過木施上的凈巾扔給她,便退到了屏風之後。

他又假裝不經意地問起:“為何非得選宋氏?”

言下之意是,為何非得選與他敵對的世家?

“我不是宋氏的幕僚,也不是宋紹君的參謀。”歲寧嘆道,“即便我沒有價值,他依舊會選我,這便是他與你的不同之處。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你喜歡他?”陸宣不可置信道。

他可算是看出來了,這麽個冷漠絕情之人,竟然也是有忠心的,只不過從不忠於他。

“嗯。”她點點頭,沒有隱瞞,給出了忠於己心的回答。

他又問:“他會娶你嗎?宋氏那些族人會答應嗎?”

歲寧冷眼看著他,她的婚書都擬好了,若非陸氏搞了這一出,她此刻應該在建康城的顧府靜待出嫁,或許婚宴的請帖都送到陸府了。

她故意嗆他一句:“管別人作甚?我答應就好了啊,難不成還要問你答不答應?”

屏風之後,傳來一聲冗長的嘆息。

“果真,色令智昏。”

不知是在說歲寧,還是說他自己。

陸宣取出袖中一塊質地溫潤的玉印,細細摩挲,忽然笑道:“你嫁過去也是守寡,還是別癡心妄想了。”

“什麽意思?”歲寧看向屏風後的身影,眉頭微微皺起。

他卻答非所問:“何鈞雖忠心耿耿,卻是個榆木腦袋。安插在各家的眼線,皆不及你有勇有謀。思來想去,我手底下這麽多人,還是只有你最好用。”

即使她沒有忠心。

她直截了當道:“我沒打算成為你在宋府的眼線。”

陸宣不甚在意地笑笑,“我也並無此意。區區宋氏,不足為懼。”

歲寧越過屏風,也看清了他手裏的物什,冷聲質問道:“你為何,拿著我的東西?”

“不是只有你才會模仿別人的字跡。原本我還在想,你的私印該如何偽造,誰成想,竟有個現成的。”陸宣緊緊攥著那方印章,面上已經雲淡風輕,“若他收到了信,如今應當已經回了西陵,盧氏的兵馬不日便會踏平西陵六縣。你猜他有沒有命活著回來見你?”

那是他親手刻下的玉印,有朝一日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瘋子。”她頓時紅了眼眶,絲毫不顧及體面地朝他撲了過去,搶奪著他手裏的玉印。

“還給我!”

爭執之中,巨大的屏風轟然倒下。

肩上的傷口又裂開,在嫩玉色的衣衫上滲出點點如梅花的血跡。

可她好像感覺不到傷痛,一雙清冷的眸子透出染血般的猩紅,此刻正怒視著他。

“你求我啊。”陸宣把她禁錮在墻角,居高臨下地悲憫道:“說不定我就大發慈悲,派兵去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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