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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為客,難問人間炎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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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為客,難問人間炎涼

歲寧對荊州的印象,停留於二十幾年前席卷荊、江、徐、揚、豫五州的流民起義。也正是在那場聲勢浩大的起義之中,安陸城淪為一片焦土。

狼煙四起,流民遍地,怎一個亂字了得?

馬車駛入夷陵縣城的時候,車輿顛簸了一下。

歲寧掀開車簾一角,往車窗外瞥了一眼。只見一人一馬,馬後牽著個被拖行至死的家奴,絕塵而去。塵土未落定,黃泥地上留下一條蜿蜒的血跡。

濃重的血腥之氣惹得拉車的兩匹馬受了驚,在街道上橫沖直撞,馬夫持鞭馭使了好一陣,才停歇下來。

“有沒有事?”

宋聿按住了歲寧的手,扶住了她搖搖晃晃的身軀,她此刻卻是異常的沈靜。

她道:“無妨,去看看有沒有傷及路人。”

“你在車上等我。”宋聿安撫完歲寧,才下車去,命人清理了道路,又給沿途的攤販賠了銀子。

待他回來,歲寧開口問:“那人是誰?”

“西陵林氏的三公子,與宋氏沾了些親緣。”宋聿神情無奈,與此等人扯上關系,實在難以啟齒。

“噢——”歲寧看出他的自慚形穢,不免調侃一兩句,“那可就難辦了呀,宋公子。”

宋聿瞧著她心情不快的樣子,也猜到,很快便會有人替林氏清理門戶了。

馬車停在了一間別院門前,去年今日,他亦寓居於此。

他提醒道:“西陵不比武昌,外面亂得很,盡量不要獨自往城外去。”

“公子大可放心,冬日我未必能下得了床榻。”歲寧塞給他一個留有餘溫的手爐,攏緊了狐裘,扶著他的手下了馬車。

這間別院遠離鬧市,背靠山丘,循規蹈矩的正門放在整個夷陵縣城,極不起眼。不像是韶苑那般高調的風格,勝在素凈清幽。

布局與造景,都像極了舊年的常青院。還在前院,便已看到探出墻頭的竹影了。

冷冷清清。

分明是在異鄉為客,卻莫名有種歸家的熟悉感。

宋聿偕她去往後院,院中有棵枝繁葉茂的槐樹,樹下放著一架秋千。

歲寧停在那棵槐樹下,怔怔出了神。

宋聿按著她坐在秋千上,問她:“喜歡嗎?”

歲寧收回游離在九霄雲外的神思,平靜答道:“不喜歡。”

她總喜歡平靜地說謊。

他卻如同得了首肯,眼底泛起笑意,繞到她身後去,輕輕推著秋千。

陽光透過樹間縫隙灑落在她身上,地上斑駁的光影也隨風晃動,沒有帶來一絲暖意。

“我聽先生說起過,你從前喜歡棲春居的槐花。”

身後之人溫吞的聲音伴著初冬的寒風,落在她耳畔。

忽然覺得那是及其遙遠的年歲了,她早就不再饞當初那一口槐花。歲寧回避念舊的情愫,委婉道:“宋紹君,我早不似從前了。”

從前,只想要可以避雨的屋檐和足以果腹的食糧,只要活著就好了。直至走上了接觸權柄的那一條路,她仿佛越來越貪心,想要得到更多。

可她終究不願成為那踩在萬民頭上的上位者,於是總在與自己周旋、較勁。

他卻說,“我知曉。如今這般,也沒什麽不好。”

直白的話他從不宣之於口,取而代之的是這樣晦澀難明的言語。

歲寧撥開厚重的狐裘,攥上他落在她肩上的手掌。

就這般安靜地院中幾個雜役來來往往,陸續將她的行李搬進屋裏,整理停當。

冷風卷過,露在衣袖外的指尖微微發涼,歲寧打了個噴嚏。

“回屋去吧。”宋聿抽回了手,同她道,“好好歇息,我今日還有事要忙。”

荊南之行,一歇便是兩日。

遇上回暖的天氣,歲寧便領著扶桑去街市上閑逛。

夷陵縣只是座小城池,論繁華不及十裏秦淮的建康。只不過,她此一生都再難回到建康城去了。

從胭脂齋裏出來的時候,又見林氏三公子打馬從街上過,掀起一路飛揚的塵土。

今日林府設下家宴,他像是剛從城外趕回來。

待黃埃散去,歲寧又見到街頭湧現了許多逃荒的百姓,衣衫襤褸的,就地行乞,又反被縣吏驅逐。

恐怕其他幾個縣城也是這樣的光景。

西陵郡沒遇上姜渺那樣的太守,也沒有像陸氏、宋氏一樣會收治災民的士族。

走著走著,忽然有人從身後叫住她。

回首只見個頭發花白,拄著拐杖的黑衣道長,他腰間掛著個葫蘆,腳上一雙草鞋沾滿塵土,幾乎與土路融為一體。

歲寧怔楞了一瞬,隨即笑逐顏開:“周道長,許久不見了。”

說著,歲寧便請他到附近的茶攤去,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周其清問她:“女郎怎的也到了夷陵?”

“我跟隨宋公子來的。”她答道。

“原來如此。”周其清道,“荊州多有民亂,我以為他會留你在安陸。”

“他巴不得一直把我拴在身側。”歲寧低頭喝著碗中那澀口的茶,悶悶不樂道,“話說,我亦不知荊南局勢如何,每日只看著城裏雞飛狗跳,也不知怎麽辦才好。”

周其清無可奈何道:“如今匪盜橫行,連粱氏都打算遷出西陵了,我看女郎還是明哲保身為妙。”

“這樣嗎?宋紹君他從不與我說。”

“許是不願讓你為他操勞,你若知曉,難免要如我一般奔波勞碌了。”

“道長這些時日一直都在替他奔走嗎?”

“不論在江左也好,荊南也罷,宋氏名聲不顯,獨木難支,須得替他拉攏各家的支持才是。”

“可是與顧氏的合作沒談成,王氏的姻親他也拒了,我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女郎當真不知曉嗎?”

歲寧盯著見了底的茶碗,只餘一些茶葉碎渣,她沈默了許久,心底某個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權衡利弊之下,這並非她想要的答案,是以這麽久以來,她都在裝傻充楞。

歲寧道:“他不說,我便裝不懂。”

周其清看著她,忽地笑了笑,“看來,你與顧氏那位夫人,是同一類人。”

“那位顧夫人嗎?”歲寧問道,“從前在建康城,聽聞過她的名號,卻不曾見過其人。”

周其清點頭道:“正是。”

歲寧其實挺不喜歡與那些世家貴胄被混為一談的。

他們所圖謀的不一樣。

她後來又問了許多問題,大多與當下時局有關,周其清知無不言,一一為她道來。

不知不覺,已而夕陽在山。

歲寧問他:“道長不與我一並回去嗎?”

周其清道:“我尚有要事在身,來日再登門去尋紹君。”

薄暮冥冥,那位道長拿起拐杖,掛著裝滿鉤藤茶的葫蘆,又往城外去了。

回去的路上,歲寧看到奄奄黃昏之中,仍有一個在插草易子的婦人,偶有上來詢問的富貴人家,卻又掃興而去。

街市上的人漸漸散去了,婦人仍跪在苦苦哀求:“小人只要三鬥米,但求貴人能善待這個孩子……”

她懷中抱著個不足三歲的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孩子雙目緊閉,不知是安靜睡著,還是死了。

歲寧走近詢問道:“她多大了?”

扶桑扯了扯她的袖子,小聲問道:“女郎尚未成親,真要買一個孩子麽?”

“貴人要買我的囡囡嗎?她很乖,不哭也不鬧,只要三鬥米……不,一鬥米就夠了……”她似乎是有些癡傻,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一遍又一遍地重覆。

對上這位母親深凹的眼眶,幹涸的目光,歲寧一時發怵。

她說道:“我給你五鬥米,明日再替你尋一份活計,你……”

話未說完,眼前的婦人僵直倒地,砸在黃泥地上,發出沈悶的聲響。

扶桑躲在歲寧身後,問道:“她這……這是暈倒了嗎?”

歲寧蹲下身,伸手試探婦人的鼻息,最後輕嘆了口氣。

“死了。”

在這個初冬,凍餒而亡。

仿佛見慣了死亡,歲寧早已麻木,她拂去衣擺的塵土,轉身離去。

黃昏之中,即將走遠的二人聞見婦人懷中的幼女發出幾聲微弱的啼哭。

深夜,宋聿結束了林府的應酬,得以歸家。

本該漆黑一片的後院,此時燃著一點暖黃的燈火。

歲寧披著狐裘,身旁放一盞燈籠,坐在檐下的石基上,守在他回屋的必經之路。

“這麽晚了,怎麽還在這兒?”宋聿停佇在她身側,並未走近。

她起身迎上前,挽著他的手,溫聲道:“在等你。”

一聽這溫言軟語,宋聿便知她起了別的謀算。

他掙開她冰涼的手,替她攏緊衣裘,語氣中多了惱意:“屋外這麽冷,你是真不拿自己身子當回事。”

“不冷的。”

歲寧湊近的時候,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不知是宜城九醞醝還是蒼梧竹葉青,總之是品質極佳的名酒。林氏今日設宴還真是大手筆。

“今日喝了酒麽?”她問。

“嗯。”宋聿如實道,“推脫不開,將就陪他們喝了幾杯。”

歲寧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借著酒意,那就更好辦了。

“我想問公子一個問題。”

“問。”宋聿自顧自往前走了幾步,此刻只想催促她趕緊進屋。

誰知她張口便問他想不想要一個孩子。

宋聿知曉她並不含蓄,卻也未料到她會如此直白。

“什……什麽?”他倏然頓住腳步,在這天寒地凍的冬夜,仿佛嗓子也凍住了,不知如何承接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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