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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蘭時節動,夜半與君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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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蘭時節動,夜半與君謀

婢子不明就裏地回答:“這間屋子是兩月前收拾出來的,未曾有人住過。”

“我知曉了。”歲寧點點頭,已了然於心。

婢子又恭順道:“女郎若缺了什麽物件,盡可吩咐。”

“不必。”她淡淡笑道,“勞煩你了,早些歇息吧。”

那婢子應了聲是,便退下了。

是夜人聲寂靜,唯有蟋蟀不知倦,呱噪不停。

歲寧悄然鎖上門,點了燈,翻出貼身藏著的一封書信。留了許久,連紙頁都變得皺巴巴的。

看不出信上的字跡所屬於誰,但信箋的材質有些特殊,蘭香已經淡了。她在陸氏待了三年,不會不清楚,這是陸氏長公子常用的信箋。

可這封信最初是在陶庚的府邸裏翻出來的。

也是從那時起,歲寧懷疑陸靈遠與這些流民帥又勾結。

他攛掇那些不甘居於權貴之下的將領起兵反叛,借他們的手除掉本地的士族;又讓陸延生在奉召討賊之中立下平叛之功;屆時陸氏再扶持新貴,讓陸氏的勢力得以深入荊江。

一箭三雕之計。

歲寧不再需要這樣的前程了,她的前程不該踩在萬千民眾的屍身之上。

她想不動聲色地毀掉陸靈遠的計策,可最終還是讓他察覺了端倪,這才是她逃離陸氏的真正原因。

宋氏不足以同陸氏抗衡,她手中的證據還不夠,她的籌碼還不夠。

在物阜民豐的安陸城,歲寧得到過短暫的安寧。

可她似乎不愛街市,總是走村竄山的。

城中尋不到她的身影,派人四處去找,才發現她也竟同其他農人一樣,頂著個草帽,躬身在田地裏,幫他們除雜草。

宋聿偶爾問起,她說她在查探消息。

好吧,從莊稼人口中能得到什麽消息?

歲寧只笑不言,她同個不知疾苦的世家子弟說什麽理?

如今土地十之稅一,問一問近幾年收成如何,便能推算武昌郡的官倉內囤積了多少糧。

她還學莊稼人如何看天象,觀四時變化。對天時多一分了解,便多占一分先機。

有時被宋聿擾得煩了,她便同漁叟買了根魚竿,借他的漁船,在江舟獨坐一整天。她釣不上來魚,但能在江上打一天的窩。

如血殘陽,映照沔水江畔的蘆葦蕩。江波上浮躍的光影流動,浪花拍打著船舷,小船隨著江流緩緩搖晃。

江對岸有三三兩兩結伴的女郎,或是在洗野菜,或是在折蘆葦做掃帚。

江岸還有一位青衣公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江水裏扔石子,等著那舟上釣魚的女郎歸家。

往日都是一無所獲。

今日歲寧欣喜地撐著舟泊到江岸來,給他展示她釣到的一尾小魚,不過巴掌大,勾在魚線上活蹦亂跳。

聽完了宋聿的誇讚之詞,她便取了鉤,又把魚扔回了江裏,心滿意足地提著空魚簍,邀他歸家去。

二人並行走在蘆葦叢中間的道上。

宋聿問她:“明日可否不來了?”

“為何?”歲寧轉過頭,望著江面,險些一竿子甩到身旁人臉上。

“明日是端午,你不記得了?”

“還真忘了。”歲寧喃喃道。

時序去如流水,不知道還有多少時日給她準備。

“公子,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想告訴你。”她忽然說。

“何事?”宋聿認真地看向她。

“嗯……”歲寧頓了頓,隨後道,“不能讓旁人知曉,今夜你來我房中,再說與你聽。”

聞言,宋聿即刻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裝作漫不經心地看著前方。他一言未發,耳根卻紅了,良久才支支吾吾道:“這般……不好吧。有什麽事,不能白天說?”

歲寧抿了抿唇,似有些許無奈,“你不來的話,我只能去同姜太守說了。”

“此事你同我外祖說作甚?”他一時無法理解。

歲寧輕哼一聲,道:“便知你是個靠不住的。”

“我?”宋聿被她這幅語焉不詳的樣子氣笑了。

“那公子到底還想不想聽?”她問。

“想。”他如實道。

歲寧叮囑道:“那麽公子戌時再來尋我,切莫讓旁人知曉。”

“好。”他一路腹誹,低低應道。

東方月上,月光照得庭前如同白晝。

窗牖透著微微的燭光,伏案的人影映在窗紙上,隨燭火的跳動而搖晃。

宋聿盯著那信紙沈默半晌,話語中似夾著些許失望。

“這便是你那要緊之事?”

分明可以光明正大說的事,卻讓她搞得同做賊一般心虛。

“嗯。”歲寧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荊州要亂了,不知他的野心離江州還有多遠。”

宋聿問:“你從前也是這般與陸宣密謀的嗎?”

昏暗的燈火下,她將頭埋得很低,看不清什麽神情。只聽她怨懟:“提他做什麽?”

她嘆道:“公子該勸姜太守早些囤糧,布設城防,荊江還有千千萬萬個陶庚。陸靈遠想借此機會,將宋氏在荊州的基業連根拔起。”

“你不是怨恨宋氏麽?為何還要告訴我?”

歲寧支著下巴,眨眼沈思:“興許是因為——我覺得公子是個極好的人吧,所以才會在乎我這樣的庶民。”

宋聿很想告訴她,其實她想錯了。他亦是有所圖謀而已。

世間沒有權貴會這般慈悲,大發善心之人守不住權勢與富貴。

可是望著她那雙幹凈澄澈的眼睛,蠟燭火苗在她瞳孔中攢動,他便不忍心將實話宣之於口了。

歲寧又說:“許久不曾有過豐年了,不是因為天災,便是毀於人禍。我不想見陸氏的鐵騎踏平安陸城的稻海,不想見它變成我的故土那般……”

“這些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事。明面上,不會有一個家族願同他拼得魚死網破。”宋聿靜默了片刻,說道,“但我答應你會守住武昌,保住安陸,好麽?至於流民反叛的事,外祖會去和江州刺史談。”

“此外,我還有個條件。”他說。

“什麽條件?”

“我要你留下。”

歲寧擡眸望著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如此,我才能確保你不會重新站在陸氏那邊,畢竟你不是第一次坑害我了。”他是這樣解釋的。

“好。”話音落下的間隙,她便滿口答應下來。

若能還荊江一片凈土,讓她一輩子留在安陸城種田釣魚她也樂意啊。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劃算的買賣了。

宋聿的眉眼都舒展開來,在搖曳的燭火中,平靜又柔和。他垂眸輕笑:“還有沒有別的事要告訴我?”

別的?

歲寧瞬間明了,原來他還想聽些好聽的真話,可惜沒有。不過好聽的假話她倒是可以說很多。

於是她說:“我還欠公子一件事,公子可想好了,要我做什麽?”

“沒想好。”他平淡道,“難為你這般不信守承諾,卻還記得此事。”

聽他這般挖苦自己,想來他對當年被欺騙感情一事,頗有怨言。

燭影如彩墨般描摹著他的眉目,如同蒙了塵埃,再不覆往日神情。從前他不經世事之時,歲寧可以像哄孩子一樣哄著他,如今不能了。

兩廂對視,長久靜默之時,冰涼的手指攀爬上他的手背,隔著輕薄的衣料,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不曾握刀劍,也不曾染傷,可從今往後得替她拿起刀劍了。

眼睫微微垂下,宋聿茫然地看著她,卻並未收回手。

她有意無意又將手腕攥緊了些,細語溫吞:“謝謝公子為我留一處棲息之所,從前是,如今亦是。”

於是下一刻那茫然的雙目漾出了笑意。

歲寧知道他想聽什麽。

那是榴花如火的熏夏,也是五月初五的浴蘭時節。

整座宅院都浸在清淡的艾蒿香中,婢子們在院中織五彩縷,仆役在往院子的各個角落撒上雄黃酒,廚下亦忙著包角黍。

林老夫人非要拉歲寧一並在門戶上懸艾草。幸好姜夫人與她母親生得不像,不然歲寧是半分耐性也無。

老夫人還親自挑揀了一條編好的五色長命縷,系在歲寧的手臂上,一面還絮絮念叨著:“辟兵及鬼,無災無病。”

歲寧難為情地問:“這不是……給孩童系的嗎?”

林老夫人笑道:“你不就是孩子嗎?”

歲寧羞赧得偏過頭去,好吧,在老人面前,姑且算是個孩子。勝在五彩辟戰亂的寓意不錯,歲寧便將它留下了。

老夫人輕拍著她的手背,和藹道:“謝謝你照顧紹君了,以後一定要平平安安,長命百歲才好。”

歲寧唇角微微牽動,卻沒說話。

一位老人同她說長命百歲,有些奇怪。

“紹君還同我說啊,你從前上凈山寺替他求平安符,是沿著山階一步步叩首上去的,世間怎麽會有你這般好的女郎啊。”

宋公子剛來,聽了外祖母這番話,轉頭就走了。

她這才清楚了,林老夫人待她的親切從何而生。歲寧有些想笑,她很想說,我是被你的好女兒逼著去的。

今日歲寧悠閑地坐在院中吃角黍,聽林老夫人細說著宋聿的經年往事,從牙牙學語到把荊州掀得地覆天翻,無非是把他的底全揭了一遍。

唯獨少了七歲到十一歲這四個年頭。

不過那四年的故事,歲寧早從棲春居的周道長口中聽過了。至此,才湊齊了他人生完整的二十一年。

十七歲時避居常青院,而今借宋氏與姜氏的勢在荊江一帶占有一席之地,其間不過短短四年。

不得不說,那位周道長,賭對了。

世人啊,總是在失去中成長的。

聽宋聿說起過,如今周道長也在安陸城,只是半個月以來,歲寧都不曾見過他。

白日裏聽林老夫人言笑,歲寧也陪她飲了幾杯菖蒲酒,倒忘了自己月事就在這幾日。

她是傍晚察覺自己身子不對勁的,連飯食都未用,便獨自回房歇息了。

可這一次與以往不同,歲寧蜷在錦衾裏,冷汗將中衣都沁透。渾身都冰冷得刺痛,痛得她想把五臟六腑都掏出去,連喘息都只能小心翼翼。

她想到了陸靈遠曾灌她喝下的那碗湯藥。

那時怎會天真地以為,那心如豺狼的人會這般輕易地放過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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