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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朗朗,回首故人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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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朗朗,回首故人亭亭

鹹和四年冬,大寒。

諸夏地勢自北向南而傾,風雪如寒刃過境,淮水冰封綿延百裏,萬裏霜國千裏無垠。因饑寒死去的災民多如雪片,難以數清。

然而朱門裏的人不看這腳下,不看這世間。

他們圍著火爐,烤著鹿肉,聊陸氏的三公子在賭坊輸了多少銀錢,聊宋府的上任管事是否真的是宋紹君殺的。最後聊到徐家善妒的楊夫人,因滑胎傷了身子,沒熬過這個冬日。

眾人嗟乎:“悲矣!”

又有人說:“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矣。①既善妒,難怪無子無福。”

於是眾人又點頭稱:“是哉是哉。”

他們也同樣不見,某位儒生提筆的手如今又要操兵器,領著一眾流民兵迎著風雪北上戍疆。染了重病的幕僚倚在榻上,親自將濟災的每一筆賬都算清。至於那位名聲不怎麽好的公子,也同族中長輩親赴民間救災。

無論是染了傷寒蜷居在榻上的病人,還是因一場寒災散去了許多家財的貴公子,都覺得這個寒冬無比漫長。

待到開春回暖時,一眾人已經心力交瘁了。

歲寧尚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去見他,那位故人,便已經親自上門來了。

可故人不曾怨懟她幾次三番的算計,卻在這久別重逢的時日,珍而重之地詢問她的名字。

於是她用指尖沾著茶水,在案上一筆一畫地寫下,“歲寧,便是歲歲安寧。這二字,你曾見過的。”

像初見那般,又早不似初見了。

宋聿啞然道:“我記得的。”

她也記得當年,手中磚塊砸下去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

“公子額上落了疤嗎?”歲寧註視著他的舒眉朗目,忍不住伸手去解他的抹額。

“沒有。”宋聿往後退了半步,攔下了她不安分的手。

“那便好......”歲寧輕晃著杯中茶水,一片玉蘭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杯裏,她平靜地將花瓣捏了出去,又輕抿一口梨茶。

見他半晌不應,歲寧便又說了句:“當真是對不住......”她心中當真有愧嗎?不多,僅有那麽一點吧。

可她不是宋聿那樣的人,自然會容許自己心中有愧。

她口中言語淡漠又疏離,“我還以為像公子這般薄情之人,記掛不了我幾年。”

當初是誰薄情撇下他一走了之?任他倒在雪裏,連一片衣角也抓不到。聽她說自己薄情,宋聿再度開口,竟一改往日的柔和,“那麽你呢?當時分明都跑了,如今又成了陸氏的家奴嗎?”

“家奴?”這二字忽有一瞬刺痛了她的心,“原來宋公子一直都是這樣看我的啊......”

“我並非此意......”

可歲寧不聽他其後的解釋,自顧自起身在院中來回踱步。

“曾經在常青院,公子以為,我是你的人。夫人也以為,我是她的人。可我,為何不能只是我自己呢?”

宋聿聽她說得無比認真,看她一步步把曾經折在冰天雪地裏的背脊直起。

宋聿不問眼前人為何相望故作不相識,為何宋府與陸府只隔了城南到城北的距離,她卻從不來見他一面。他只問:“那麽你又為何騙我,許下經年之約?”

“我一個庶人,無法學著君子踐諾,更不敢向著貴人行善。我說的話,怎麽可信?”歲寧唇角掛著笑,眼中卻只剩薄情,“那時的我,只想活下去。”

“如今你過得可好?你可願意隨我離開?”宋聿瞧見她眼中的憔悴,倒一點兒也生不起氣來。

他不像從前那麽好誆騙了。

“公子死了這條心吧。陸宣於我有知遇之恩,我與他之間,只容得下共同利益。倘有一日,我不再忠於他,只會死得比流民更慘。”她立在高大的玉蘭樹下,回頭看他,“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怨不得旁人。”

“你今日來見我,是為敘舊而來嗎?”她是以陸府幕僚的身份同他交涉,不願敘那主仆舊情了。

宋聿移目不去看她,只道:“你更似從前,只談交易,那麽條件呢?”

歲寧有些驚訝,“這個條件,自然由公子來提。”

他問:“若我的條件與你有關呢?”

歲寧卻輕笑著,“公子顯然不是會趁人之危的人。”

“能否先告訴我,以陸府的家業,陸宣為何執著於這分鹽利?”

“他要養兵。”

宋聿一陣思量,道:“他野心倒是不小?若是出了什麽謀亂之事,想來我也逃不了幹系。”

“這幾年大大小小的叛亂,公子應當比我清楚。”歲寧緩步移至案前坐下,伸手攥住了他的外袍,細細分析道,“流民兵可用,流民帥卻不可信,所以他才攬了這份世家子弟都看不上的差事。陸宣那樣的人,怎會起謀逆之心呢?”

他的生母便是死於三年前那場流民帥反叛。

“你自是偏向他的。”宋聿盯著她的手,輕笑一聲,不動聲色地將外袍抽了回來。

歲寧滿眼含笑看向宋聿,輕言細語道:“若公子願同陸氏合作,偏向你也未嘗不可。”

此言一出,宋聿被茶水嗆得直咳嗽,“現在的謀士,都像你這般沒底線嗎?”竟想著事二主。

歲寧不理會他的質疑,追問道:“公子意下如何?”

“宋氏可以分給陸氏兩成利,不過——需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那答應你兩件事呢?可否多一成?”

“做夢。”他眼角掛著淡淡的笑,殺價卻是毫不留情,“兩件事,兩成利。”

怎麽還有這般還價的?歲寧趕忙閉了嘴。

宋聿又補充道:“第二件事,算作是你弄翻我茶船的折損。”

歲寧低聲道:“這事,你怪陸延生去啊。”

宋聿問:“你沒在背後幫他出力嗎?”

“好好好,我答應你,可別再加價了。”歲寧一時赧然,沒再辯駁了。

宋聿遞給她一份請柬,道:“三月初十,府中設了場春日小宴。荊南的過關文書,屆時你親自來宋府取。”

“多謝公子。”歲寧低頭接過那份請柬,沒想到這麽輕易便談妥了,他甚至從未出言刁難。她松了一口氣,心中卻有淡淡的失望翻湧。

宋聿起身攏了攏袖,理著被她抓皺的袖角,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歲寧依舊坐在原處,只問:“公子要走了嗎?”

宋聿背過身去,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分讓萬兩鹽利,才能見你一面。當真是比凈山寺的佛還難請。”

歲寧望著他的背影,一言未發。不去留貴客,也不送君歸。

故人臨走前,還留了一句話:“若是有一天你後悔了,我曾經的允諾,依舊作數。”

他曾允諾過什麽呢?那薄情的女子,不記得了。

舊主前腳剛走,如今的上司又尋來了。歲寧心力交瘁地伏在案上,懶得起身迎接。

陸宣見她神色懨懨,問:“沒談攏?”

“談攏了。”可她依舊垂著頭嘆氣。

“什麽條件?”

“宋公子讓我答應他兩件事。”

“何事?”

“他沒說,只邀我初三日隨他至淮水祓禊。”

“你可知上巳同游意味著什麽?”陸宣一揮長袂,神情憤慨,“沒說你就敢答應?你就不怕他......”

“二公子說的什麽話?”歲寧斂了神色,端坐起身,“我可是正經的謀士,只獻計不獻身的。”

“可......他若強迫於你呢?”

“他不會是這般的人。”歲寧搖頭駁道,“再者,這麽個守身如玉的妙人非要獻身於我,最後還送上萬兩鹽利與過關文書,沒有拒絕的道理。”

“你......”陸宣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歲寧倦於和他爭論這些,“不論條件如何,到底還是談完了,二公子何必再計較這些?”

陸宣又問:“你不會心系於他了吧?”

歲寧矢口否認:“怎會?門第之見拋不開,這世間不會有一個高門子弟願娶一個庶人,我又何必將心思放在他們身上?”

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陸宣啞口無言。

“二公子請自便。春日乏困,我想歇息了。”她面色蒼白,難掩疲乏。

那消瘦的身影起身請辭,踩過滿地落花,消失在折回的連廊之中。

暮春的風挾著輕微的暖意,江南草長,雜花生樹。遙見層林浮翠,春山朗朗。

三月初三,出游的花車停滿了山道,水畔聚集了一眾適婚的妙齡女郎與郎君。

久病初愈的女子如弱柳般,任由宋聿攙扶著下了馬車。

歲寧透過冪籬的薄紗,眺望環山蔚藍,夾岸桃杏春酣醉。

宋聿的目光卻只落於她身上。

三年未見,故人已然亭亭玉立。冪籬遮去了面容,春衫如流雲翩翩,腰間環佩叮當作響。她如今的舉止與打扮倒是與世家的女公子無異了。

從前總困於一方庭院,陸宣更不喜這樣的郊游,這是歲寧第一次在上巳節這天來到淮水畔。這一次執著故人的手,去赴人間春三月。

盡管那貌合神離的兩人此時各有盤算。

那雙眼含情看向身側的女子,唇邊卻掛著戲謔的笑:“陸宣竟會由你一個人來?”

歲寧冷冷回道:“怎麽?他沒跟來,公子很失望?”

宋聿微微頷首,“還真有些失望,畢竟平日裏難得見他惱怒。”

“惹惱了他,對你有什麽好處?”

宋聿冷笑:“你以為兩家面上合作,背地裏他們就不會使什麽手段了麽?陸氏可容不下我。”

歲寧回以同樣的顏色:“哦——原來公子亦是利用我,逼得陸延生先沈不住氣啊。”

“你難得出門一趟,想這些做什麽?”還未等她繼續開口,宋聿便牽起她的手往河畔走。

①出自《毛詩序》《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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