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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謝何處去?願與君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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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謝何處去?願與君同往

“人世十餘載,盡是淒涼事。願汝早得歸,於此長安歇.....”

歲寧立於蒿裏,輕聲為她唱著挽歌。城郊野嶺春風裏,風也淒淒,聲也淒淒。如今戰事未歇,眾多兵士、流民的屍身都草草掩埋在城郊,那孩子的屍骸亦是。

歲寧起身欲歸之時,卻見那兩個人還等在原地。那一身青銅飾物的白馬埋頭吃著草料,陸宣則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它的後背。何鈞候在他身側,早掩不住眼中的困倦之意,哈欠打了好幾輪。

她走過去同二位一一行禮道:“有勞二位了。”

“北人?”陸宣挑了挑眉,猝不及防來了句,“見你行禮,我覺著你似哪家跑出來的傖奴。”

“......”歲寧擡起頭,錯愕地看向他,夜色空寂,竟連他的輪廓也看不真切。她忽然意識到,這位陸使君也並非是個僅會行善的貴人。

“說笑罷了,莫放在心上。”見她半晌不應,陸宣又輕笑一聲,隨即取了環在樹上的馬繩,擡手招呼她過來,“回去罷。”

何鈞勸道:“使君先騎馬回去罷,由在下護送這位女郎回城便可。”

陸宣擺了擺手,無所謂道:“無妨。”

何鈞又問:“那幾人怎麽處置?”

“先審,再把負責施粥的也叫過來,一並審。”陸宣揉了揉眉心,頗有些煩悶,“此次兄長撥了諸多錢糧,卻還鬧出人相食的事來,屆時又免不了一頓問責。”

何鈞遲疑道:“夜半三更,還要將方為叫過來嗎?”

陸宣轉頭睨了他一眼,“鬧出這檔子事,你還想著讓他有個好眠?”

回了歷陽城,叛賊的頭顱還懸掛在城墻之上,伴著晚風輕晃,在黑漆漆的夜幕中略顯可怖。

歲寧遙遙望了一眼,又低著頭快步向前走去。只嘆此人殺伐,當真是手起刀落。

“你......”陸宣忽然回過頭來,似是在考量該如何安置她,“欲往何處去?”

歲寧答:“何處可容人,便往何處去。”

陸宣笑了笑,隨即吩咐何鈞,“回府安頓好這位女郎,再去召何鈞過來,我在前院候著。”

“使君?”歲寧不解,既不盤查她的底細,也不過問她的意見嗎?

陸宣沒再搭理二人,擡腳跨過門檻,徑自往前院去了。

原本被墨色籠罩的前院又點上了燭火,燈燭影裏,一人姿態閑散地倚在主位上,翹著腿,若有所思地翻著賬簿。

方為半晌不聞陸宣一言一語,便也不敢擡頭,只顫抖抖地跪在階下。冷風穿堂而過,只教他背脊發涼。

“方為。”那冊賬簿猝然砸到他的眼前,隨即傳來的還有上位者慵懶的嗓音,“近日糧價幾何?城中流民幾何?每人分得豆粥幾許?”

方為連聲應答:“二公子您也知曉,今年因著戰亂,糧價水漲船高,莫說是粟了,縱是豆麥也漲到千錢一石,如今城中流民二千,我亦是按著每人四兩豆的分量去購置的。”

陸宣也不說話,仍舊坐在原處打量著他。此時,有人自屏風之後緩步而出,朝陸宣俯身施了一禮。陸宣眸光輕瞥過某人,似被喚回了神思,眼中疲乏也少了些許。

他擡眼看向歲寧,問:“夜已深,出來作甚?”

歲寧向陸宣請示道:“我今日去了粥棚,使君可否聽我一言?”

陸宣一點頭,譏笑道:“那便說說,可同他說的一樣?”

歲寧望著階下人,緩緩開口道:“施給每人的豆粥,莫說是四兩了,縱是半兩也無。”

方為心中一駭,忙站起身來,一手指著歲寧道:“信口雌黃!我追隨陸氏十年有餘,二公子何必聽這賤民胡謅!”

“哪裏是胡謅?”歲寧忙往後退了一步,深怕那人撲上前咬她,“我有物證,使君可遣人隨我去取。”

約莫過了一盞茶功夫,侍從跟隨她到項王亭去取了白日剩的那碗豆粥回來。除了碗底的十數顆豆子,便稀得只剩水了。

歲寧將碗呈給陸宣,嘆道:“本是要留給我那小妹的......”

“方為。”陸宣面色霎時沈了下來,冷哼道,“到底是家賊難防。兄長捐的財帛,竟全進了你的口袋。”

“屬下不敢,屬下不敢吶......”方為跪在陸宣腳邊連連叩首,哀聲道,“定是這賤民構陷於我......誰知.....誰知是不是她偷偷摻了水!”

陸宣失望地看向他,重重嘆了口氣,“本想著叫你把貪的那份吐出來,此事便算了,可你倒是半點不思悔改。”

說完,也不再聽他的狡辯,只喚人將他縛了帶下去。

何鈞靠在柱子上,幾欲睡著了,直到幾人押著方為從他身前經過,這才清醒過來。他忙提醒道:“使君,這事也了了,該歇息了,明日還要趕赴宣城。”

陸宣點了點頭,又問歲寧:“你既呈了證,可想要什麽獎賞?”

歲寧忙謝絕道:“小人呈證,亦是為己,不敢邀賞。”

“你可還有別的家人?”

“沒有了。”

陸宣隨口道,“不若日後跟著我?保你衣食無憂?”

歲寧一時無言,只暗忖道,這些世家子弟,怎的都是這般?上一個說要保她順遂無虞的人,還差點被她砸死在某個雪夜裏。

何鈞催促道:“使君問你,為何不答話?”

歲寧沒回答,反而問道:“使君這是要召我為婢?”

陸宣忍俊不禁,看著她驀地大笑起來,連話語都起起伏伏,“我並無此意,只是此次隨行的都是些蠢人,你還算聰明,可與我解個悶。”

那時,在成百上千的難民之中發現了她。只一眼,陸宣便看穿了她的忿恨、不甘,還有野心。此人,是可為他所用的刀刃。

何鈞一時無地自容,蠢人說的是我?

未等她拒絕,陸宣又說:“之前不願做軍糧,如今是想留下來,變成那些流民的口糧?”

歲寧忍下心怯問道:“倘若我拒絕呢?”

那雙鳳眼滿含風流的笑意,此刻正落在她的身上,陸宣耐心道:“不必著急回絕,明日卯時前,給我答覆即可。”

她一陣思量,最終迎上他的目光,認真回道:“願隨使君同往。”

漸暗的燭光映著樹影婆娑,春風似勾人般撩起庭中人的衣袂與鬢發。那人笑意未盡,叮囑她好生歇息,便轉身而去,一拂袖,步履生風,玄色的身影亦消失在幽深的連廊盡頭。

春雷滾滾,墨雲傾覆。

叛軍已入主宮城,朝中的士族卻多還在觀望。彼時建康城外的流民之眾已一路攻城略地,連占新安、宣城、廬江二郡,勢如破竹。

棲春居中,一爐茶水在火上燎得滾熱,檐下氤氳的水霧中,少年與一道士相對而坐。

宋聿捧著一杯熱茶,靜默地觀著細雨如銀針落下,雨簾之外,遠山也被白霧遮掩。

仿佛是想到了那人在雨中的伶仃身影,不知她是否受此波及,又是否逃離出去。少年微微嘆息,“先生,這場動亂何時會止?”

周其清悠哉打著扇,直道:“難料,難料。”

宋聿又問:“那先生覺得,叛黨會輸麽?宋氏該站哪方?”

周其清冷哼了一聲,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別叫你父親聽了去。人生在世,並非只能順勢而為,你也可以,自己造時勢。”

“謝先生教誨。”宋聿放下茶杯,起身朝他行了一禮,“我想向外去,尋一條出路。”

雨勢漸漸變大,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行人的裙邊與鞋襪,宋聿執了柄傘,匆匆往前院去。此時,宋孟賢在兩名侍從的的攙扶下,正欲登車。

宋聿追上前問道:“父親,您去哪兒?”

宋孟賢聞聲回頭,先是一楞,隨即訓斥道:“不幹你的事,回去!”

宋聿問:“叛黨入主宮城了,您還要入宮去嗎?”

宋孟賢道:“陛下年幼式微,總得有臣子留守宮城。”

“兒懇請與父親同去。”

“京城近日不太平,你跑出去作甚?”

宋聿棄了傘,上前扯住父親的衣袍,言辭懇切道:“我是宋氏子,理應與父親同行,與家族同往。”

宋孟賢嘆了口氣,道:“此行兇吉難料,你是家中長子,更應先看顧好自己。”

宋聿跪在雨中,朝父親鄭重一拜,“那兒便祝父親此行順遂,早歸。”

他不願再做從前那個孤僻的少年了,最終還是藏起了心中的芥蒂,他也要趁此契機去表明他的孝悌與忠義,這是他為自己造的勢。

屆時旁人讚你幾句忠孝之言,來日便可有官做。這世道,不就是如此麽?

一連幾日陰雨,揚州幾個郡縣接連的敗退也令人的心情舒暢不起來。

今日一早,陸宣本應到前廳同一眾將領商討作戰之計,他卻立在門外,聽了許久屋內眾人的咄咄之詞。

“聽聞朝中派了個儒生來平叛。”

“指不定只懂紙上談兵,連刀都沒握過,還談什麽帶兵打仗?”

“只怕是要教那幫流亡之眾笑我朝中無人了!”

“縱是攻下了宣城又如何?廬江、新安都落入了賊寇之手,宣城腹背受敵,恐難敵......”

“若不順降......只怕來日城破,亂黨屠城吶......”

歲寧靜靜打量著陸宣的神情,他平日裏雖肆意而坦蕩,大抵還是會因這些冷言冷語而傷神罷。

“使君?”何鈞候著陸宣身後,靜待他的意見。

陸宣擡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推門進了屋,道了句:“好生熱鬧。”

屋內四個將領圍聚在一張堪輿圖前,見了來人,即刻閉了嘴,臉上紛紛現出窘色。

只見陸宣拔出腰間短刀,猛然紮穿了木案上的堪輿圖,冷眼巡視一圈,怒道:“老子辛辛苦苦在外平叛,你們倒好,連投誠之後分得什麽賞都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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