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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卻作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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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卻作初見

仿佛昨夜春風至,今日庭中玉蘭花開滿樹。

花枝之下,走過一位頭戴冪籬的素衣女子。羅裙曳地,絲履踏過芳塵,途徑沙庭,步入回廊,她要去見一位遠道而來的貴客,亦是她的故人。

身後的兩個婢子思及這位貴客,又免不得議論起傳言來,“聽聞宋氏的長公子雖生得一副清雋文秀的皮相,裏子卻性情孤僻,乖戾嗜殺......”

“可不是,聽聞宋府的前任管事就是死於他手。”

“此前二公子親自迎見,也未能將他請過來,此番卻指名道姓要見陳娘子......莫不是......”

歲寧冷聲訓斥:“噤聲,勿語貴人是非。”

她仰頭看著白玉蘭如月光高墜枝頭,映襯如洗的四方天空,心下卻是微微嘆息。與旁人認識的那個他不同,歲寧知道,那是位矜貴自持的公子,是位待所有人淡薄,也待所有人謙和的貴人。

風言風語向來止不住,於是最初,她也和世人一樣,先在流言蜚語中認識了他。

滿庭芝蘭玉樹,唯他一人獨立院中,稍顯冷清。

歲寧放緩了腳步,悄然走近,隔著紗簾,明目張膽地打量他如墨的眉,如畫的眼,背對雲影山光,徒驚玉蕊香。

他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不過收起了年少恣意,代之以無棱偽裝。

那人不著痕跡地瞧了她一眼,輕笑道:“我有沒有說過,只見你們女郎一人?”

“這......”兩個婢子面面相覷,左右為難。

歲寧一擡手,只吩咐她們退下。

少頃,她走上前去,緩緩開口:“久聞宋公子大名......”

“已無旁人。”宋聿意味不明地看向她,“女郎欲與我談條件,卻不肯以真面示人,看來是誠意不夠?”

歲寧從容揭下了冪籬,眼中多了幾分淡漠與疏離:“宋公子如此大費周折,逼得陸氏不得不向你妥協?,難不成只為見我?”

在這乍暖還寒的春日,久別重逢,分明手上已無凍瘡,卻還是又痛又癢。

只一眼,便方寸淆亂,靈臺崩摧。

宋聿垂著眸,沒有指責,也沒有逼問,只指著檐下的棋盤,柔聲笑道:“女郎,入座吧。”

她盯著手邊棋子,卻是輕嘆了口氣:“我不會下棋。”

“這麽些年來,機關算盡,步步為營......”他喃喃自語,“我以為在你眼中,世事如棋。”

歲寧道:“公子也曾說過,棋子無心,可以隨意擺弄,而人性變化莫測,是以不可拿棋局作比擬。”

聽她提起了舊事,他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只問:“當時不是都逃出去了?你為何又回到了這裏?”

“世間諸事,身不由己。若我說,此事有我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公子可願相信?”

那雙澄澈的眸子望向他,眉眼間的真摯不似作假。那是她慣用的伎倆。

他傾身過去,眼中流露出幾許哀傷的情緒:“我如今該喚你什麽?歲寧?還是......稚容?”

歲寧望著眼前人,沈默不語。

許多年不曾聽聞這個名字,卻又在此情此景,聽他親口提起。

於是那隨時間的流逝被洗滌,卻又愈來愈深刻的舊誼,總在松風過境之時,泛起陣陣漣漪。

歲寧仍記得,她踏入常青院那日,建康城下了第一場雪。

她叫歲寧,這是個偷來的名字。連帶著這個名字的因果本不屬於她,可是誰教她舍不下這歲歲安寧的期許。

庭院中落葉堆積了一地,連同著青瓦白墻一並裹上了霜雪。

她突然想到合昔院井下的那具屍身,便巴不得這場雪下得再大些,好將一切痕跡都掩去。

四下無人,歲寧獨自在檐下候了許久,久到院中青松翠柏都覆了雪。直至琳瑯環佩叮當作響,窸窣的腳步聲漸漸清晰,才知是那人走近了。折枝聲驚起樹上棲息的麻雀,振翅掠過雲影山光,漸漸飛遠。

有位披著白色鶴氅的少年執傘緩緩步入院中,見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淺淺的腳印,再擡眸淡淡瞧了一眼立在檐下的少女,暗自嘆息,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了。

歲寧同樣在打量他,那眉目清冷的少年,既不張揚,也不暗淡,恰似這蒼白的世間落下的一片雪。

她不清楚這位公子是個什麽樣的秉性,只知他素來不喜與人相與。

他是這常青院的主人,亦是宋侍郎的長子,名聿。

宋聿立在檐下,抖落了傘上的雪,尚未等她說話,比直接遣退了她:“你自行去夫人那裏回話,我這常青院不必再有人來了。”

那人一開口便將她的希望澆了個徹底。

歲寧追上前兩步,用近乎哀求的語氣懇求道:“公子知曉夫人的秉性,倘若我就此折返,今夜便會凍斃在風雪中。”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麽?”他無心理會,推了門便要進屋。

“公子可與我約法三章,我只求檐下一個棲息之所。”

“哦?怎麽個約法?”宋聿似乎稍稍提起些興趣。

歲寧心中升起一絲希望,便說:“縱使公子驅逐了我一個,夫人明日依舊會送人過來。既如此,何不順勢而為,止了夫人這番念頭?我願為公子所用,瞞著青璃院那邊。”

那人聽完,只淡淡笑了笑,便徑自進了書房。

她候在屋外,看屋檐外的白雪紛紛揚揚,又聽見屋內人戲謔的笑語:“不進來麽?凍死在外面,指望誰替你收屍?”

聞言,歲寧長舒了一口氣,慶幸今日免了一頓皮肉之苦。

她進了書房,見少年自己往銀爐裏添炭,生了炭火,隨後在書案前落座。

“研墨,會嗎?”宋聿提筆,卻見她像木頭似的杵在一旁,半點不見方才的機靈勁兒。

“會的。”

才落筆書了幾字,他又問:“識字嗎?”

歲寧偷偷瞟了一眼紙上未幹的字跡,又很快低下頭去,生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秘密,於是低聲道:“不識。”

宋聿轉了轉手中筆桿,若有所思:“哦......那便同夫人說,換個識字的來吧。”

歲寧忙改口道:“不必換了......我識字的。”

“你不夠坦誠。”宋聿冷笑了一聲,又將手中毛筆遞給她,“叫什麽名字?寫下來。”

“既來了常青院,還請公子賜名。”歲寧沒伸手去接,任他的手懸在半空。

宋聿沒擡眼看她,只淡淡道:“就用從前的名字吧,改來改去的,麻煩。”

思來想去,她還是在紙上寫下了“稚容”二字,那並非她的本名。

“字不錯。”宋聿看著那工整的隸體字跡,似乎還算滿意。他又從書架上取了一串鑰匙遞給她,並叮囑道:“自己去挑間屋子,最好離我的書房遠些。缺了什麽自行去取,平日裏莫來擾我清凈。”

歲寧剛要伸手去接,宋聿又突然收回了手,似在戲弄她。他問:“青璃院那邊,知道該怎麽去回話嗎?”

歲寧反問道:“公子希望我如何回話?可否明誨?”

“她定會問,我為何留下了你,以及......我今日去了何處......”

歲寧思忖片刻,遲疑地說道:“公子不忍我受凍餒之苦,故而讓我留在了常青院。第二個問題......公子今日一直在院中,哪兒也沒去。”

宋聿點了點頭,“還算聰明,屆時莫讓她察覺出了端倪。”

“明白了。”

“行了,可以走了。”宋聿交了鑰匙,便不再理會她,又埋首於桌案前。

那串鑰匙“啪嗒”一聲落在她手中,歲寧喜出望外,道了聲謝,便退了出去。

她到底還是猜準了這位公子與姜夫人之間的芥蒂。

常青院與青璃院之間,隔了一片冰湖,碎冰浮動,湖風過境,惹得路過之人寒栗。

有人落了水,耳邊充斥著笑罵之聲,其中不乏她熟悉的聲音。歲寧低著頭,不斷提醒自己,別去摻合,別去看......

盡管如此,她還是迎面撞上了個身形臃腫的中年男人。

“稚容,去哪兒?”男人攔了她的去路,笑得不懷好意。

他是府裏的管事,姓劉,名晟。

“青璃院,尚有急事要回稟。”

“喲,公子真讓你留下來了?你還挺有本事。”

“劉管事說的哪裏話?”歲寧不願落得和那湖中人一般下場,只得解下腰間荷包,捧獻於他,“自然是多虧了您的幫襯,不然我哪能離開合昔院呢。”

劉晟將她調離了合昔院,歲寧也不將他與賀奚之間的糾葛抖出去,本就是樁交易。若繼續留在那兒,不是因賀奚之死受牽連,也會在劉晟手底下受搓磨至死。

思及此,她眼中又多出幾分寒意來。

劉晟接過荷包,掂了掂分量,又故作諂媚地朝她揖了一揖,“女郎說的哪裏話,興許小人日後還需你的幫襯。”

歲寧頓時斂了笑意,“到了常青院,我也只是個奴婢,又不是攀上高枝了。周旋於常青院與青璃院,倒是兩頭都不討好。”

她又說:“我只保證不會將你二人之間的事說出去,難保別人不會發現,劉管事還是早些想個說辭,將賀奚的後事料理了。”

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陪笑道:“我知曉的,此事,還是多謝你了。”

“我今日還要去青璃院回稟,耽擱不得,懇請您先讓道。”

劉晟和和氣氣地讓了路,又朝她背後啐了一口,暗罵道:“真當離了合昔院,我就治不了你了?”

罵聲不大,卻恰好被她聽得清清楚楚。

青璃院中,五六個婢子正忙著清掃路上的積雪,怎奈這雪停了又落。

歲寧沒帶傘,只得淋雪候在屋外。好不容易等到夫人想起她時,歲寧早已凍得手腳都失去知覺。

“稚容,候了這麽久,凍壞了吧。”

歲寧低著頭,聽著上位者的故作關懷,平靜回道:“謝夫人關懷,奴不冷。”

姜韶有些驚訝:“阿聿竟同意你留下了?”

“是。”

“擡起頭來。”

待看清了她的面容,姜韶忍不住譏諷道:“生得一副媚順之姿,難怪。”

歲寧不敢反駁,只奉承著回道:“夫人一心向佛,公子亦如夫人,心懷悲憫,不忍奴凍餒,才讓奴留在了常青院。”

“你倒還算乖覺,若他有你一半覺悟,我也不必這般看顧他......”見她乖順,姜韶便也不再刁難,只叮囑道,“他素來如此,你平日裏多留心便是了。”

“奴知曉了。”

“行了,回去吧。”

檐下又落雪了,青璃院有位心善的婢子,給她拿了一把傘。

只是在歸程之中,她又見到了那個惡了劉管事的婢子,如今正淋雪跪在湖邊,歲寧於心不忍,便將手中的傘留給了她。

她們都是是權貴腳下的草芥,在這世道人命如紙薄。

那是鹹和元年的冬天,也是衣冠南渡的第十六個年頭。時至今日,她也未能給自己求得一片安寧的棲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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