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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顏控馮霽雯”,眨眼間到明天就夠足足一年了。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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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人交還給於家,我可以死,於家的基業可以毀於一旦,但這個孩子我必須保住!”

他早認清了待和珅被除去之後,景仁宮絕容不下他的事實,故而此時只能做下最壞的打算。

“總有人要死,可不見得一定是我和於大人。”

“和珅現在生死不知,而即便回來也是死路一條,我們還能有什麽還手之力?”於敏中像是在諷刺她,又像是在諷刺自己:“難不成讓我去皇上面前自首,揭發景仁宮的罪狀嗎?”

單憑他一張嘴,此時信極了十一阿哥的皇上會因他一人之言而治罪景仁宮那才有鬼!

到時只怕扳不動景仁宮分毫,還會倒過來把自己更快一步逼入死路。

說白了,他們現在不僅勢單力薄,而即便想要還擊,卻還恰巧碰上了一個最為糟糕的時機——

想到這裏,他又忍不住埋怨道:“起初你偏讓我等,可如此看來倒不如在廷審之上就由我出面作證,至少能借當時之力……”

“不等又能如何?如此景仁宮便會坐以待斃,束手就擒嗎?只怕局面尚不比當下。”馮霽雯打斷他的話,眼中蒙上了一層不知名的冷意:“而眼下於我們而言,也未必就是死路。”

於敏中打從心眼裏就不服她,自認為兩番站在這裏跟她講話,看得全只是和珅的面子和分量,而今和珅生死不知,他對馮霽雯的輕視可謂又加重到了極致。

他現下只打算將那懷著他於家後代的女子的下落逼問出來,而把馮霽雯的話全部當作是無知婦人的信口開河,不知所謂。

偏生馮霽雯語氣篤定,甚至有著超乎常人的冷靜與決然。

“即便和珅已死,亦不能叫他白白死去,而眼睜睜地看著仇人逍遙快活。”她眼前閃過馮英廉與和珅的身影,思及最壞的結果,眼神一凜,凝聲說道:“本就是死裏求生而已,成了是賺了,敗了也要拉他們陪葬!”

這件事情,即便他死了,她也要替他做完。

盡是瘋話……

於敏中本有鄙夷,可對上那一雙柔弱卻仿佛充滿力量的雙眼,忽而話難出口。

有一刻,他竟從她的身上嗅到了一抹狠厲的氣味。

他此時才留意去看面前的馮霽雯。

這一看,才豁然發現她從頭到腳無一不收拾得精致幹凈,毫不見狼狽之色,而通身的氣場更是利落中透著大氣,全然看不出是一個夫君生死未蔔、家中即要面臨滅頂之災的嬌弱女子——

原本他只當她無知,可現下去想,如此艱難的情形之下,尚能做到處處有條不紊……而以小見大,這等定力竟儼然非尋常人可比!

而自他進門開始,他不過只是因求生無門而暴跳如雷;反倒是她,一直神態堅定,毫不見慌張之意,從始至終都在引導他。

甚至可以說成是孤註一擲的‘唆使’。

597 馮霽雯的托付

這種鮮明的對比,使得於敏中不由就對面前的女子有所改觀。

“如果橫豎都是死,於大人為何連賭一把的膽量都沒有?”

這一問,讓於敏中遲疑了片刻。

“一盤散沙是不足以成事的,再多幾盤也是一樣各亂陣腳。”馮霽雯看著他,緩聲說道:“然而若是可集諸力,未必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

集諸力?

於敏中眼中有疑竇閃過。

他一直覺得馮霽雯他們一直對他有所隱瞞。

尤其是那封他與金簡往來的密信至今不知在何人手上——

馮霽雯十指緊攥。

他們將許多籌碼留到最後,為得就是等景仁宮動手之後,再發制人。

景仁宮鋌而走險,不惜助反賊作孽,也要坐實和珅的罪名——這是起初的他們所無法預料的,可總歸路擺在這兒,只能走下去。

正因為和珅這個主心骨不在了,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失去底氣,從而與這唯一的活路失之交臂。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穩住於敏中,更要設法說服、本可見機置身事外的十五阿哥一方。

在他回來或者回不來之前,她必須都要挺直脊背,撐起他曾經苦心籌謀的一切。

……

把於敏中送出了霽月園之後,福康安又獨自回了趟琉璃閣。

馮霽雯正抱著凈雪站在院中的一棵榆樹下,仰臉望著樹冠上的茂枝繁葉。

金色的陽光漏在她的瑩白的臉龐上,使她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光暈。

他看在眼中,只覺得這一幀畫面仿佛是有著令萬物望而靜止的力量。

若不然,一時之間,豈會連同著他的腳步都跟著鬼使神差地停滯了下來?

片刻之後,馮霽雯若有所查地轉過臉,靜謐忽然被打破。

福康安卻仍像著了魔咒一般,欲開口,卻不得。

這種感覺像極了他幼時半夜被噩夢魘住,奮力掙紮卻始終動彈不了的驚惶感。

他是不是得什麽怪病了?

他自顧自地心驚了一刻,而下一瞬,她的聲音傳來,忽如一汪清泉沖破了定身咒。

“未被官衙的人察覺吧?”

她在問他於敏中的事。

“當然。”他同往常一樣略將下巴擡高了些許,透著股居高臨下的驕傲,可此時卻自認為頗為底氣不足,只憑著一股勁兒在強撐:“你同他可談攏了?”

“勉強還算順利。”

她將自己的本領盡數使出了,於敏中這個老狐貍卻也只是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回應態度。但憑他當今的景況來看,應當只是嘴硬而已,心裏大約已是默認了她的計劃了。

畢竟都是別無選擇的人,如此關頭,只要有人肯帶頭,其實堅持比放棄難不了多少。

點頭後,福康安忽然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馮霽雯低頭看著懷中拿腦袋正蹭著她的手臂的凈雪,唇邊現出一抹久違的莞爾。

“咱們相識一場,勞你替我跟太妃帶句好。”

凈雪溫順地“喵”了一聲。

馮霽雯遂擡頭看向福康安。

一直到離開琉璃閣,福康安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狀態。

待回過神來,望著自己抱著的這只雪白幹凈的大肥貓,忽然就忍不住嫌棄地皺了皺眉。

嘖,他可是京中赫赫有名的三爺,怎麽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像個女人似得抱著一只貓兒呢?

那個巡守的官差好像在斜著眼睛偷看他。

另一個還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還能是為了什麽?

福康安忽然如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忙將凈雪甩手給了福英。

“抱好了!”

“欸——”

卻不成想,福三爺躲過了抱貓兒,又栽在了抱孩子上頭。

那從驢肉胡同的老宅子裏接出來的胖嘟嘟的女娃娃掛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下來,還不願意讓別人抱。

長得太好看就是這點兒太煩人,總惹人黏。

福康安認命般地抱著孩子上了馬車,一路上餵水餵點心,還得哄睡覺,可徹底將他為難的夠嗆,深感帶孩子可比行軍剿匪還要難上數倍。

這還不夠,待下馬車時,經福英提醒他才發現,這娃娃不知何時竟把他的袍子尿濕了一大片。

福康安的臉都綠了,若不是還有一分人性未被泯滅,險些就將那還掛在他身上熟睡的娃娃給撒手丟出去。

“爺……”福英一句‘要不奴才跟您換袍子穿’遲遲沒敢說出口。

“楞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敲門!”福康安沈著臉喝道。

福英忙不疊上前去叩門。

不多時,門被從裏面打開,映入視線的是一位身著駝色印福字褙子的嬤嬤。

福英忙端著和氣的笑臉,自報家門道:“小的是傅恒府上的,這是我們府上的三爺,今日乃是受了和太太所托,有事前來代為托付於太妃娘娘——”

他說著,看了一眼自己懷裏抱著的貓兒,又看了一眼福康安身上的小娃娃。

玉嬤嬤眼中神情微微一聚,一時未有言語。

福康安皺了皺眉,親自開口說道:“有勞嬤嬤前去通傳。”

玉嬤嬤卻擡眼看向他身上抱著的孩子,開口道:“且交給老身,請回吧。”

福康安楞了一下,本想問她做得做不得這個主,但見她神情,莫名就沒問出來,而是將孩子遞了過去。

玉嬤嬤接到懷中,見孩子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便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不過片刻,尚且不知人間愁苦的娃娃就再度沈睡了過去。

太妃望著在榻上安睡的小人兒,出奇地並未怪責玉嬤嬤的自作主張。

凈雪蹲在窗上,長長的尾巴卷在身前,一派閑適。

“沒帶什麽話嗎?”太妃忽然問。

玉嬤嬤搖頭:“也未見書信。”

況太妃良久未語。

“這孩子交到誰手上不好,偏托到我這裏來。”她語氣聽不出喜怒地說道。

“許是覺得庵內清凈,又都是女眷,算是個好去處。”玉嬤嬤想了想,又講道:“也許是想讓她陪一陪太妃,做個伴兒。”

“我哪裏用得著她陪。”

況太妃看了一眼孩子,目光遂又緩緩移至窗外,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又哪裏還能照看得了她。”

玉嬤嬤聽得此言,平靜的面容之下,眼底一派暗湧翻動。

或許,真正是到了要了結的時候了。

598 ‘瞞不住’的身孕

“萬歲爺一連整整五日,日日都要前往靈堂守孝行禮,奴才們勸也勸不住,更是不敢勸……眼瞧著萬歲爺這身子骨兒越發地差,夜夜更是幾番咳醒,奴才也只能吩咐著禦膳房餐餐註意著要清補一些……”

養心殿外,高雲從嘆著氣地對嘉貴妃說道。

穿著一身素灰色旗服的嘉貴妃手中捏著帕子,也是輕輕一嘆。

“萬歲爺這邊兒,只能勞煩高總管多留意伺候著了。”她眉眼間顯得也有幾分低落的疲色,往殿內看了一眼,說道:“萬歲爺近來既是過分悲拗,又有朝中諸事纏身,本宮就不進去多添煩擾了。”

雖說繼永瑆救駕之後,皇上待永瑆的態度已然緩和下來,但彼時廷審之上,丁子昱與劉鐶之的指證、還有那些秘密關押在刑部被和珅留作後手的暗衛,都尚且猶如一根利刺般橫在帝王的心頭。

但不急。

和珅如今十有八九已死在了白蓮教刀下,馮英廉癡癡傻傻,霽月園上下已如油盡燈枯,徹底覆滅不過是須臾之事。

心頭大患眼看就要鏟除幹凈了,而想要修補帝王的信任,日後自然有得是時間。

眼下正值帝王哀怒之際,她只需做好本分,日日親自前來向宮人們詢問乾隆起居,便足以顯出關切備至的姿態了。

至於沒有分寸地到跟前去找不痛快,那是蠢人才會做的。

“此乃奴才分內之事,請娘娘放心。”高雲從恭聲應下。

嘉貴妃點了點頭,遂由宮女們侍奉著走出了長廊。

高雲從緩緩擡起頭,遙遙看向她的背影。

不久前,宮裏暗下人人都在傳,景仁宮失寵,金簡被彈劾多重罪名,被重罰的十一阿哥也徹底讓皇上寒了心。

可瞬息之間,棋盤上的局勢竟被全然扭轉……

然而,這暗下不知藏著多少腥風血雨的宮裏,從來不缺的便是這詭譎而莫測的風起雲湧。

“高公公,禮部尚書李大人前來求見陛下。”一名小太監前來通傳。

再有兩天,便是先太皇太後的靈柩遷往泰東陵下葬之日,陛下極重視此事,所定儀仗十分體面浩大,更有許多諸如先太後靈柩所經之處,該年賦稅均減十分之七的破例諭令,而負責此事的李懷志不敢有絲毫怠命之感,日日都要來聖前稟報確認一應事宜的進度,有時甚至一日數次面聖,只為一個不出紕漏。

可即便他上心此事,高雲從卻也隱約得知皇上對其辦事能力仍不大滿意,昨晚李懷志退下之後,高雲從上前替乾隆捏肩解乏之際,更聽正是一身疲憊的帝王閉目低聲說道——‘許多事倒不是盡職就能辦得讓人稱心的,若事事都要朕來事無巨細地教他怎麽做,那朕還用他作甚?’

高雲從正要開口接話緩一緩帝王的躁氣之時,又聽乾隆帶些隱晦的諷刺講道:“依理來說,這滿朝文武皆是能用之人,可論知朕意者,難不成當真舍了那叛賊和珅就再無二人了嗎?”

聽得此言,高雲從自不敢接,自當未曾聽到。

可用之人卻不可信,眾人只瞧見了龍顏大怒,卻不知陛下暗中更是怎樣的一番直戳心窩啊。

……

孝聖憲皇後靈柩出京的前夕,宮中忽然傳出了一則引起不小風浪的消息。

住在應亭軒裏的那位惇嬪,今日因偶感風寒請太醫前去診治,卻被診出了身孕來!

皇上已非壯年,宮中嬪妃已近整整十年無出,皇宮上下,是已有許久未曾聽聞過哪位嬪妃懷得龍嗣一說了。

偏偏這懷上之人,竟還是個樣樣都不出挑、終日不離那地處偏僻的應亭軒的大門兒,毫無存在感的‘惇嬪’。

此事換作往常,定要驚起四下一陣大肆議論,只因明日太後靈柩離京一事,宮中氣氛凝重,故而各處並聽不到太多有關此事的言論。

各個宮裏的娘娘們表面上也沒有顯露出過分的關註,又因打聽到消息傳到養心殿之後,萬歲爺並未表露出欣喜之意,耳聽八方的她們不禁就聯想到不知從何處傳出來的、有關那位金鑾殿上撞柱而死的丁姓舉人與這惇嬪之間的一些隱晦傳聞,一群娘娘們就只能念著一時摸不透聖意,不好擅自表態,遂都顯出別樣的安靜。

她們多半不再年輕,又多無子嗣傍身,加之膝下有著兩位成年皇子的景仁宮在後|宮一支獨大,手段向來了得,在如此令人畏懼的戰鬥力下,多年來她們早沒了那些高昂的鬥志,餘生要做的頭等大事不過只是審時度勢,安穩度日而已。

換句話說,惇嬪有沒有身孕,腹中是男是女,與她們並無太多幹系。

該著急上心的當然也不是她們。

“說是太醫診出來的,可那身子分明已是快要藏不住了,只因她平日裏除了自個兒帶進宮的丫頭外不喜讓旁的宮女近身伺候,這才以致無人察覺……”景仁宮內,前來稟話的嬤嬤面帶陰沈地說道。

月份擺在這裏,必然是存心瞞著的。

“表面瞧著不爭不搶,原來竟也是個有工於心計的。”嘉貴妃微微笑了笑,眼底帶著不易察覺的冷意,語氣卻無半絲起伏:“待過了明日,再差人送些補品過去瞧瞧。”

她為後|宮之主,可不能短了規矩。

……

先太後出殯,舉國披孝。

長街兩側白帆晃動,商鋪人家均緊閉門窗,百姓著素垂首跪於道路兩邊,孩童們則多被長輩們拘在家中,不讓出門。

有未來得及看管起來的孩子,擠在人群中,瞧見漫天的紙錢由頭列的太監們灑下,一層層鋪天蓋地,恍若臘月大雪一般紛飛著,只覺見所未見,就忍不住悄悄伸出了手去接。

眼尖的侍衛得見此狀,只看作是一記懲治大不敬的功勞,當即橫眉欲發作,卻被福康安攔下了。

“萬歲爺有令,沿途不可出任何差池。眼下還未出城,你想惹什麽亂子?”

在他面前,尋常侍衛自是不敢再有它言。

走在前方的十五阿哥永琰隱約聽到福康安的聲音,回頭看了過來。

福康安似有察覺,對上他的視線,腳下稍快了幾步。

永琰則不露聲色地放緩了腳步。

……

599 找人

暮色西沈。

毓秀宮內,一名宮女行至寢殿中,輕聲稟道:“公主,奴婢方才在殿外遠遠地瞧見十五爺帶著人來了,只是不知為何,十五爺只在咱們宮門外站著,遲遲不見進來——”

“十五弟來啦?”本脫了旗鞋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剝橘子的九格格和恪,聞言連忙丟了手中的橘子,彎腰要去找鞋子。

宮女見了忙跪在她腳邊替她將鞋子穿好。

“七姐,我可有好些時日不曾見過小十五了,正想得慌呢!我去喊他進來說話兒——”

她說著就要往外跑。

和靜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

“你慢些,成日這般冒冒失失的,何時才能長大……”她一邊扯著和恪的手往外走,一邊說道:“你莫再人前人後小十五小十五的喊了,叫他聽著了,又該不高興了。”

永琰自認比心性過於單純幼稚的和恪懂事老成的太多,私心裏總將這個只大他一歲的胞姐當作妹妹一般來保護,故而總是不樂意聽和恪稱呼他為‘小十五’。

和恪笑嘻嘻地應了句“知道了”,拉著和靜快步出了寢殿,下了玉石階,果然瞧見了永琰的身影。

天色將暗,他站在大門外負著手,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十五弟,你杵在那兒做什麽呢?快些進來啊!”和恪沖他喊道。

聞得此聲,永琰似乎才回過神來,擡眼看向和恪二人,臉上遂露出了平日裏不多見的笑。

這笑卻稍縱即逝,旋即便被沈甸甸的情緒取代。

和恪全然覺察不出異樣來,催著他進來說話,可待姐弟三人一同進了內殿之後,永琰張口卻是打發她出去玩兒。

和恪有些不高興,下意識地看向和靜。

“且抱著你的貓兒出去蕩會兒秋千,讓阿瑜姑姑陪你一同去——”和靜說道。

一名年紀尚不算大的嬤嬤笑著走上前來,和恪不甚情願地將手遞給了她,由她牽著走了出去。

和靜遂將幾名宮女都遣去了殿外。

“今日我隨皇祖母的靈柩出宮,福康安暗中交給了我一封信箋。”永琰壓低了聲音說著,一面將東西遞到和靜面前。

“是馮氏?”

永琰點頭。

和靜將信取出,凝神看完。

這信是馮霽雯親手所寫,其上所列是此番制勝的籌碼和計劃。

她無疑是想借此說服他們。

“太冒險了。”和靜喃喃著道:“和珅不在,景仁宮明裏暗裏更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

西苑之變,使局勢大轉,和珅生死不明,如今她信不過馮霽雯,更信不過當今的局勢。

他們現在完全可以退出這場漩渦。

可退出之後呢?

她仍要遠嫁緬甸,十五弟孤身一人在這魔窟之中,又要如何過活?

還有小九……難道也要如她這般,就連婚配都要被嘉貴妃操縱、餘生也難得順遂安樂嗎?

想到這些,又掃到馮霽雯字裏行間透露著的迫在眉睫,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永琰。

“十五弟,你來拿主意,七姐聽你的!”

她雖為長姐,此刻卻將幼弟當作了主心骨來看待。

永琰沈默了片刻。

此時的劣勢遠不同於之前的至少尚有著一半勝算的開局,他……也需要再想想。

姐弟二人都沒有再說話,四下漸暗,不覺間,便是一個時辰過去。

殿外早早已掌了燈,唯獨內殿沒有和靜的準允,宮女未敢擅自進來,四周只被窗外廊下的宮燈映出幾分隱約的薄亮來。

“待用罷晚膳再商量也不遲。”

和靜出聲打破了寂靜,起身走向殿外,吩咐了宮女前去傳膳。

又與另一名宮女吩咐道:“讓九格兒進來罷——”

“回公主,半個時辰前,九格格嫌悶得慌,便央著瑜姑姑同往禦花園去了,這會子還不曾回來呢。可要奴婢們去尋嗎?”

和靜點了頭。

“快些將她帶回來吧,夜涼起風了,再帶件錦忴過去讓她披上,切莫著了寒。”

宮女應下,即刻去了。

只是這一去,便足足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眼見飯菜都擺齊了,還未見人回來,和靜皺了眉看向殿外,又喊了一名宮女前來,剛要張口吩咐之時,卻聽得一陣腳步聲傳入耳中。

腳步聲透著匆亂,是在宮中極少能聽到的。

和靜與永琰定睛去看,只見是瑜姑姑帶著先前去尋人的宮女形色略有些焦急地躬身行了進來。

“九格兒呢?”見她們這般神色,和靜看了一眼她們身後的方向,忙就問。

額角上掛著汗珠的瑜姑姑連忙答道:“回公主,一個時辰前奴婢帶著九公主去了禦花園,九公主追著貓兒玩,奴婢跟著跟著……竟是給跟丟了,匆忙尋了許久,也未能尋見九公主……”

“怎不早些讓人回來稟報!”臉色大變的和靜自椅上起身,重聲打斷她的話。

“奴婢……奴婢只當和往常一樣,總能追得上的,可誰知……也怪奴婢後來急慌了神,奴婢該死!”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久見不到人回來,和靜心下已是不安,眼下又聽聞小九已足足一個時辰不見蹤跡,心下更是亂作一團,急得朝殿內一應人吩咐道:“都楞在這兒作甚,還不趕緊去將九格兒找回來!”

毓秀宮上下不敢怠慢,足足出動了一大半的人奔去了禦花園找人。

“要不要將此事稟告皇阿瑪?”

等不到消息的和靜心中難安,看向永琰的眼睛裏滿是著急的征詢。

永琰搖搖頭。

“禦花園統共只有那麽大,咱們派去的人手已是足夠了。皇阿瑪近來心緒不佳,龍體欠安,還是莫要因為這等小事前去煩擾了。”

“這怎麽能是小事呢?”和靜攥著手裏的帕子,喃喃著道:“她向來膽小怕黑,身邊又無人照看,卻此時還不見回來……”

永琰打斷她,安慰道:“九姐淘慣了,偶爾忘了時辰也不足為奇,也許是找不見瑜姑姑,湊巧遇到了其它宮裏的娘娘們,被帶去玩兒了,她向來粗心大意,忘記讓人回來傳話亦是常有之事——”

和恪心性開朗,倒是很得一些膝下沒有子嗣的嬪妃們喜愛,常常被邀去各個宮裏溜達。

和靜被提醒,遂又吩咐了宮人去和恪平日常去的幾位娘娘宮中詢問。

被派去的宮人們逐個先後回返,可帶回來的消息卻如出一轍——各個宮中的娘娘皆稱今晚從未見到過和恪。

600 最緊要之事(含和大人的小劇場)

和靜徹底慌了。

原本格外理智的永琰面對愈發不妙的情況,心中也不禁有一陣擔憂蕩起。

姐弟二人互視一眼,遂也離了毓秀宮,親往禦花園而去。

往常自日落之後便格外安靜的禦花園內,此時四下的景致被一盞盞宮燈映得明暗錯落,宮女太監們尋人的喊聲此起彼伏,似將陰沈的夜色都催得一陣陣發慌。

巡邏至此處的侍衛見此陣仗,自永琰口中得知此事過後也不敢怠慢,立即幫著一同尋人。

夜風尚未停,又有冰涼的細雨將四周浸濕。

腳下已沒了方向的和靜被撐傘的宮女扶住,望向四周的眼神卻片刻也不敢耽擱。

此時,一名小太監疾走而來,行至和靜身前。

和靜尚未來得及開口發問,便見他撲在了腳下混著雨泥的鵝卵石小徑上,張口是瑟瑟發抖的聲音:“稟公主,巡夜的侍衛在……在園東的荷塘中尋見了九格格……十五爺此時已經趕——”

“九格兒可有不測嗎!”和靜臉色蒼白地打斷他未說完的話。

小太監吞吞吐吐,“奴、奴才不知……”

和靜一把甩開宮女的攙扶,幾乎是毫無儀態地沖進了漸大的雨中。

園東的那處荷塘,地處偏僻,以往便不常有人踏足,又因數年前令妃過世,其宮中的一名貼身嬤嬤自盡溺斃於此塘內,此後便傳出了鬧鬼的說法來,一來二去,愈發無人靠近此處,宮人們也漸漸地疏於打理。

入目雜草叢生,久未修剪的樹木虬枝盤橫在夜色中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塘中枯敗的荷,也絲毫沒有發新的跡象。

四下一派令人生懼的死氣沈沈。

和靜在塘邊看到了渾身濕透、躺在永琰懷中一動也不動的和恪。

她面無表情地怔了一瞬之後,慌忙扯下身上披著的楓紅色緞面錦忴,腳步飛快地走上前去,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將錦忴裹到和恪身上。

楓紅的鮮艷將和恪原本就蒼白無比的小臉襯得越發沒有一絲的生氣了。

和靜恍恍惚惚的眼前卻還是數個時辰之前,她拉著自己的手嬉笑胡鬧,嘟著嘴撒嬌的鮮活模樣。

“快、快請太醫給她瞧瞧啊……”和靜眼神無措地看著緊緊抱著和恪的永琰,語氣既焦急又失神地說道。

永琰似乎聽不到她說的話。

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漫過臉頰和靜伸出僵硬的手指想要去晃一晃和恪,然而觸手未及,整個人忽然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朝著後方仰倒而去,瞬息間被抽離了意識。

她只想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

而睜開眼之後,卻發覺仍沒有能夠真正地從夢中醒來。

和恪公主因貪玩而溺亡於禦花園東塘的消息當夜便在宮中引起了一番震動。

翌日一早,皇帝震怒之下,以看護不利之罪發落了以阿瑜姑姑為首的一幹嬤嬤宮女,乃至當晚於禦花園中當值的太監與巡邏侍衛也皆受到了牽連——

待和靜自昏迷中醒來,身旁熟悉的人已被換掉了大半。

她發了瘋一般披發赤腳沖進安置和恪屍身的偏殿之中,不顧宮人的阻攔將靈布揭去,雙眼落在胞妹的面龐之上,剎那間被燙出火熱的淚珠來,落在那具尚且稚嫩卻早已冰涼的軀體之上。

和靜不停地搖著頭,發抖的雙手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在和恪的四肢乃至全身不停地查驗著什麽。

這般驚擾死者的行為,殿內的宮人攔她不住,只得慌張地前去稟報此事。

而將出此門,卻被趕來的永琰攔住了腳步。

“不必驚動皇阿瑪,我自會將七公主勸回。”

小太監唯有應下,垂頭佇在一側。

永琰擡步進了殿中。

“七姐。此舉不妥。”他按住和靜的手臂。

聽到至親之人的聲音,和靜豁然擡起頭來,見是永琰,原本鋒利的眼神頓時變得柔軟而悲痛,卻又盛滿了質疑的淚水:“你知道的,九格兒向來膽小,從不敢踏足那等無人之處,尤其又是夜晚……他們說是追著貓兒跑遠了,這叫我如何能信?況且,她自在香山楓會上落水之後,愈發怕水,平日裏連瞧見了一方井口都要遠遠地避開,又豈會——”

“七姐!”永琰重聲打斷了她的話,同樣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睛裏滿含著制止之意。

此處人多眼雜,不容許她說出任何欠缺考慮的話。

和靜只能不斷地流著淚搖著頭,眼瞧著永琰將印著經文的靈布重新緩緩地替和恪覆上。

永琰通紅的眼睛裏一點點爬滿寒意。

他連夜命人暗中打探了和恪出事前後的時辰裏都曾有哪些人去過禦花園。

彼時天色已晚,出入此處的人並不多,而曾在此停留之人,更是寥寥無幾——經過諸多分析查證,值得留意之人,最終不過唯有兩人而已。

昨晚前往內務府辦差的景仁宮裏的掌事太監趙喜,和帶傷在身仍前往宮中請安的十一阿哥。

有數名當值的太監都曾見到過二人同在園內信步。

這些日子為不惹聖目,永瑆再未踏足過景仁宮,近來和珅之事將要落定,更值關鍵之際,剛得喘息之機的景仁宮與十一阿哥之間的聯絡自是愈發不敢明目張膽,借趙喜辦事之由趁機傳話,並不難作想。

只是不湊巧的是,和恪那時也進了禦花園內。

她撇下了阿瑜姑姑,獨自追著貓兒一路走,後來不知究竟經歷了什麽。

他暫時沒有證據,一切只是猜測,可單單只是猜測,他已經無法遏制心中的冷意了。

他自也明白,無論真相如何,他的九姐都再也回不來了。

可是活著的人呢?

此後他有的不過只是朝不保夕、受人擺布的生活,和即將遠嫁、此生只怕都再無相見之日的七姐——再有便是先後不明不白地消失於人世間的額娘和九姐、與或許再也無法大白於人前的真相!

他不該這樣活著,她們更不該那樣死去……

而七姐,她喜書法,喜畫花鳥,喜愛著所有女兒家喜愛的漂亮衣裙與首飾,她應當如額娘生前所願那般招得一位如意駙馬,在家人的庇佑下歡愉順遂地度過餘生。

而絕不是懷著一腔沈痛與不甘下嫁到那苦寒之地。

如此,即便他僥幸熬過半生,略有所成,最終又能更改得了什麽呢?

永琰深深地看了一眼靈布覆蓋之下,依稀可見少女輪廓的嬌小屍身。

若他早一些下定決心,加倍提高警惕,也許九姐也不會有此一劫……

許多變數,不過是一念之差,卻偏生沒有重來的機會。

故而,與此前的隔岸觀火、蓄勢等待時機不同,此時他別無選擇——反擊,已經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許還年幼,讀書尚少,許還不知韜光養晦、臥薪嘗膽之道,許還不知活著更為可貴,但他此時很清楚於他而言,最緊要的是什麽!

是保住僅有的一切,是不再讓新的遺憾出現在眼前而無力回天!

哪怕是粉身碎骨,卻無愧。

他此時方懂自馮英廉入獄之後,便一腔孤勇、不顧萬般險阻也要前行的馮霽雯,究竟是什麽樣的心境。

在此之前他尚與大多數人一般,認為她過於執拗,不懂權衡大局,不知自保,不辨利弊。

原來這不叫不懂謀算,而是因為懂得了最為值得謀算的東西究竟為何物。

這應是人心剖去層層浮華與渾濁之外,最為幹凈澄澈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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