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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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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朝會已經要開始了,江從魚沒辦法跟出去。他想了想,沒回翰林院的隊列裏,而是入殿混入公侯勳貴之列。

江從魚站到了鎮南侯身邊。

昨日他送陵游出城,與鎮南侯父子倆是見過的。

當時陵游的態度是怎麽樣的?陵游對誰都差不多,嘴巴毒得很,誰的面子都不給,所以他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江從魚只恨自己心太大,兩邊都面對面碰上了,他居然都沒發現相像之處。

他相信陵游的自保能力以及林伯為他安排的莊戶的應對能力,但不代表他可以不擔心。

江從魚挺直背脊看向旁邊的鎮南侯,問道:“你到底準備利用流民做什麽?”

鎮南侯問:“永寧侯何出此言?難不成北地流民還能是我一個鎮守南方的人造成的不成?即便你是天子近臣,也不能這樣汙蔑同僚。”他轉過頭與江從魚對視,“要知道誣告者可是要承擔自己所告罪名的!”

江從魚道:“那為什麽你兒子知道陵游在那裏,就連朝會都不上急匆匆地跑了!”

鎮南侯臉上的肌肉緊繃著,額頭青筋條條綻起。

……他那兒子,真是個蠢貨。

鎮南侯神色很快恢覆平靜,他知道事發以後自己可能會死,自己兒子也會死。

但他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是很想活著。

“我怎麽知道他為什麽要跑?”鎮南侯說道,“你若當真想知道的話,你自己跟過去看看不就知曉了?”

江從魚已經派人跟過去了,他知道若是真有什麽事自己過去也是添亂,說不準還得別人分神來護著自己,所以他沒上鎮南侯的當。他說道:“我不去,我在這裏看著就知道你們想做什麽了。”

鎮南侯冷笑道:“那你就看著吧。”

此時樓遠鈞到了。

大朝會正式開始。

殿外又下起了雪。

不等禦史出來彈劾,秦首輔已出列自陳自己在此次賑災過程中的失察之罪。

只是這次又怎麽可能只由他自己來結束?

沒等樓遠鈞對秦首輔乞骸骨歸鄉的事表態,陸續有一批禦史站了起來,彈劾秦首輔失職、彈劾秦首輔受賄、彈劾秦首輔結黨,仿佛轉眼間他對朝廷而言就連半點苦勞都沒有了。

秦首輔臉色沈沈,獨自立在文官首位。平日裏逢迎他的黨羽都噤聲不語,生怕牽連到自己。

人情薄似紗。

江從魚擡眼看向禦座上的樓遠鈞。

樓遠鈞的面色也不太好看,秦首輔雖不是他親政後才委任的,卻也是他留用這麽多年的首輔。

雖說秦首輔用秦首輔主要看中他能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並不認為他能力多強、私德多好,但俗話說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何況是打個首輔?

難道要他把人用完就殺了不成?那以後誰還願意盡心盡力為他辦事?

樓遠鈞腦海裏正醞釀著一場風暴,就對上了江從魚關切的眼神。他微微一頓,收回了望過去的目光。自己要怎麽做,難道還要考慮江從魚的想法嗎?

想是這麽想,樓遠鈞還是沒有當場發火,而是命有司去核查禦史所彈劾的內容是否屬實,並讓秦首輔歸家等候有司審查。

太溪縣的情況實在太糟糕。

秦首輔連自己家鄉的情況都能被有心人瞞著這麽久,確實不適合再擔任首輔了。

別說其他人有非議,樓遠鈞自己也不太放心繼續把朝中大事交給他辦。

退朝!

樓遠鈞起身走了,沒留任何人議事。

朝臣們面面相覷,只能默不作聲地四散回自己衙署忙碌。

江從魚沒有走,他在旁邊看著鎮南侯走向還獨自站在那裏的秦首輔。

殿內一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秦首輔先開了口:“是你。”

鎮南侯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與秦首輔對峙。

“沒錯,是我。”鎮南侯笑道,“可惜你膽小如鼠,不敢做大惡之事,沒法給你來個滿門抄斬。”

他恨極了先皇,連帶恨朝廷和整個皇室。

還有眼前這個偽君子,當年就是這人用自己妻子取悅先皇還不夠,還仿自己妻子字跡騙他夫人過府,以至於他夫人被囚於深宮含恨而終!

這樣一個小人,憑什麽能穩坐首輔之位?他看新皇也是個瞎子,眼瞎心也瞎,所以他只能親自動手讓這個姓秦的身敗名裂!

鎮南侯冷笑:“聽說你近日得了個孫子,擺了好些天流水席,就是不知你到底算不算他親爺爺?”

秦首輔閉上眼。

那些最不堪、最不願回憶的往事浮上心頭。

“我也……沒有辦法。”秦首輔說道,“是我對不起鳶娘她們。”

先皇好褻玩臣妻,尤其喜歡有孕的女子,覺得更有韻味。他只是想保住全家的性命,才一步步踏入噩夢之中。他飽讀聖賢書,從沒想過自己能這麽骯臟,比青樓掮客還不如。

還是江清泓回朝以後,他才從泥沼中脫離出來,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那樣繼續過日子。

可惜妻子終究還是知道了一切,很快便一病不起。

他羨慕江清泓,也嫉妒江清泓,江清泓即使落入泥沼,也仍保有一身光明,有數不清的人為他的死慟哭流淚。

而他死了便是死了,沒有人會在乎。

所以他裝出光明磊落的模樣茍活著。

直至今天像江清泓那樣淪為眾矢之的,卻連個為自己說話的人都沒有,他便知曉自己這輩子都成不了另一個江清泓。他做的那些骯臟事,全是為了自己。

“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再執著了……”秦首輔說道,“先皇已死,你若想要我的命也只管拿去。但是,到此為止吧。陛下當年也並不好過,當年你夫人死後,還是陛下生母替她收斂的屍骨……”

鎮南侯掄起拳頭往秦首輔臉上砸去。

“她本來可以好好活著,她本來可以活著!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會死在宮裏,根本不需要別人替她收斂屍骨!”

鎮南侯帶著憤恨連砸了幾拳,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就是打死眼前這人又有什麽用,死去的人永遠都回不來了。

是他們一起逼死他的,好友的丈夫騙她入局,一國之君以她的痛苦取樂,而作為他的丈夫,他扔掉了她的孩子,扔掉了她繼續支撐下去的最後一絲念想。

若非當時還只是個低等嬪妃的何太後替她收斂屍骨,她將永遠沈眠在冰冷刺骨的井底。

她明明最怕冷了。

時至今日,他該向誰報覆?面對毫無還手之力的秦首輔,鎮南侯心中有一瞬的空茫。

接著他起身往外走。

外面仍是風雪滿天。

江從魚聽了全程,看到秦首輔站起來後也不知該說什麽。他只能遲疑著問:“您沒事吧?”

秦首輔頓了頓,說道:“剛才你聽到的話,能不能不要跟秦溯說?”

江從魚微怔。

“是我對不起他。”

“還有,往後我不能再為陛下效力了,你好好……安撫陛下。”

秦首輔說完,也轉身出殿,邁步走入風雪之中。

江從魚心中覆雜無比。

自從見識過秦首輔私底下是如何對待秦溯的,他便一直不太喜歡秦首輔。

現在得知秦首輔當年的所作所為他更覺不恥。

偏偏在秦首輔剛才懇求他的時候,他居然有種秦首輔其實很愛重秦溯這個兒子的錯覺。

江從魚想到上朝時樓遠鈞情緒不佳,沒再琢磨這些有的沒有的,徑直前往勤政殿尋樓遠鈞說話。

樓遠鈞正在批閱奏章,見江從魚找來了便擱下手裏的朱筆,示意江從魚坐到他旁邊來。

兩人都已經越過了那條界線,江從魚也沒有再避嫌。他坐下就與樓遠鈞說道:“我想讓人去看看陵游那邊的情況。”

他雖已經派人跟過去,卻還是擔心陵游會不會出什麽意外。

樓遠鈞道:“朕早已派人截下他們要往你莊子上送的東西。”

昨日秦首輔入宮與他吐露了當年舊事,既然知誰恨他入骨,要追查起來就簡單多了,也更容易察覺他們的異動。

這群災民一路被暗中放行到京師,並非只為了以此扳倒秦首輔,他們還想借這些災民在京師制造大規模的時疫。

只是還沒來得及投放疫源而已。

鎮南侯痛恨的是他們所有人,一心想讓京師成為人間地獄。

事實上會接觸這些災民的大多都是些普通百姓,達官貴人之中便是有江從魚這樣心軟的,也鮮少會親自露臉。他們這樣做除了害死大批無辜之人以外有什麽用處?

江從魚聽樓遠鈞講完鎮南侯他們到底想做什麽,心中不免有些後怕。他說道:“若是他們昨天之前已經投放疫源,我豈不是成罪人了?”

昨兒他可是見完那些災民後回府洗了個澡、換了身衣裳就進宮了。

樓遠鈞道:“你不是說陵游給他們看過了嗎?你也是知道沒問題才來見我的。”

江從魚還是覺得不妥當:“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我至少得三五天不見你。”

樓遠鈞聞言伸手捏他耳朵:“你是不是想找理由不來見我?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要想著你也有家小,不能不管不顧地往危險的地方跑。”

江從魚聽他說“家小”,耳尖紅了紅。他轉開了話題:“你準備怎麽處置這件事?”

這次秦首輔退意已決,樓遠鈞肯定要批準他的請辭。

而鎮南侯過去為朝廷立下了不少功勞,這次又沒真正釀成不可挽回的禍事,若是樓遠鈞把他的職位也捋了,朝野之中恐怕會說樓遠鈞刻薄寡恩。

樓遠鈞道:“南邊不能讓他來守了。你昨天不是說林統領一手培養出來的羽林衛也該出去歷練歷練了嗎?朕準備讓林伯去一趟,看看南邊是否真的太平無事……”

鎮南侯能生出傳播時疫的念頭,樓遠鈞疑心他在南疆是否也瞞報了什麽。

江從魚皺了皺眉:“林伯他年紀不小了。”

林伯都是六十的人了還要奔波那麽遠,江從魚怕他出事。

樓遠鈞道:“這點我們問問他本人的想法?”

江從魚點頭。

樓遠鈞派人去把林伯召來。

人有了正經事做,精神面貌就是不一樣。林伯現在看起來比江從魚剛入京時更年輕了,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得知鎮南侯竟包藏禍心,還差一點害了江從魚,林伯怒從中生。一聽到讓自己去收拾南疆,他立刻說道:“臣願意去!”

樓遠鈞看向江從魚。

本人都同意了,江從魚不好再反對。林伯告退時他起身跟著出去,叮囑林伯要好好保重身體。

林伯擡手摸摸江從魚的腦袋,說道:“不要擔心,我還拿得動刀。你從前不是總說我還年輕得很嗎?”

他朗笑一聲,仿佛昔日那縱橫江湖的第一刀客又回來了。

“說起來以前我和你爹約好等天下太平無事了,要邀上三五好友到處走走,南疆便是我們說過要去的地方。”

“本來我還覺得一個人去沒意思,如今有個正經由頭過去,倒是正好可以替你爹去看看。回頭到你爹墳前找他喝酒,我就給他多講些南疆的美酒美食美景來饞饞他,哈哈哈哈哈。”

江從魚張手給了大笑著的林伯一個擁抱。

林伯眼眶一熱,用力回抱了一下江從魚,轉過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江從魚鼻頭也有些發酸。

他還年輕,很難想象自己的好友往後各奔東西——乃至於埋骨泉下的情形。若是從此只能與對方的墳塋相對,得是多麽難過?

江從魚正立在微冷的天風之中出神,卻聽一個小內侍跑過來提醒:“侯爺,陛下說外面冷,讓你快些進去。”

江從魚頓了頓,轉身入殿陪樓遠鈞批奏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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