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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梨園驚變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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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梨園驚變23

***

南蘭對外面梨園的戲興趣不大。

但對於出門這件事仍然很熱衷, 福康安這人精瞧出了這點,於是之後只要他們休沐不上課時,他就帶著她偷偷出門去。

去茶樓聽說書, 去勾欄看鬥雞雜耍, 小少爺把自己以往做紈絝子弟的樂子都分享了出來,哪裏熱鬧就帶著她往哪裏鉆。

果然, 南蘭的笑顏一日多過一日。

不過偷偷出門的事到底還是被發現了。

富察府培養南蘭是為了將來她能入宮,自然不允許她整日在外拋頭露面,瓜爾佳氏自知管不住自家的混世魔王, 便找來了南蘭。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沒有說什麽威脅的話語,甚至在交談裏誇讚南蘭的父親南仁通如今在任上做的不錯,

如此, 下一次南蘭便拒絕了福康安出門的邀請。

她雖未抱怨一句, 但福康安卻能看出從前籠罩她在眉眼間的淡淡憂愁又再一次如輕雲蔽月般出現。

福康安以往從不覺得不能出門對女子來說是種懲罰,但如今看著郁郁寡歡的南蘭,卻感同身受般地心疼。

聰敏機靈的小少爺開始絞盡腦汁想辦法哄人開心。

這日, 剛上完課。

福康安就湊到南蘭身邊說有個驚喜給她看。

南蘭見他神神秘秘的,便可有可無地跟著他去了,就見往外走的路越走越熟悉,正是往府裏養家班的戲院裏去。

戲院的布置和梨園其實大差不差。

同樣是院子中間搭了戲臺,平日裏家裏的主子們要看戲就坐在兩邊的兩層上下樓閣裏, 福康安這會兒拉著南蘭在二樓坐定。

這才拍了拍手, 通知開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只聽開頭這幾句唱詞,南蘭眸光便陡然亮起來了,她已知道了這演的是哪一出戲,原來演的竟是《牡丹亭》!

要說戲曲中最被奉為經典的四部戲,莫過於洪昇的《長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實甫的《西廂記》,還有一個便是湯顯祖的《牡丹亭》。

然而滿清一朝,對戲曲的禁令頗嚴,尤其是四個方面。

一是有民族情緒、政治上有違礙的戲,二是才子佳人愛情戲,三是大量水滸戲,四是某些反映宮廷政治鬥爭的戲,五是有兇殺暴力內容的戲。【1】

而那經典的四部劇赫然都在被禁之列。

南蘭從前在書中看過描述,卻還未曾親眼目睹其被搬上戲臺的演出,如今當真是一睹為快。

待一出戲演罷,少女潤澤明亮的杏眸看向福康安灼灼如星辰,笑意盈盈在其中便如盛滿了璀璨光輝的星河。

“我在書裏看到明代雜劇家呂天成曾評論《牡丹亭》:‘驚心動魄,且巧妙疊出,無境不新,真堪千古矣!’

沈德符的《顧曲雜言》也說‘《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從那之後我便心向往之許久了。”

她本就過目不忘,因而尤其博聞強識,不說她自家裏帶來的那一書架的書,便是富察府裏的藏書她也看了好一部分了。

她是確鑿無疑的才女,引經據典不過是信手拈來。

福康安雖沒看過她說的這些書,卻格外喜歡她檀口輕啟,斯文秀氣地侃侃而談時眸中不自覺流露出的那種自信而動人的神采。

“那現在你可還滿意?”

“再滿意不過了,今日一觀,只覺古人誠不欺我。”

福康安知道南蘭並不喜歡時下那些歌功頌德、陳詞濫調的戲,不過往後只在家裏演演她喜歡的戲文,還是沒問題的。

雖說有禁令,但這世上大部分的規則只是針對的普通百姓罷了,真正處在上層的權貴們莫說禁戲,便是殺人占地,貪汙受賄難道因為律法說不能幹便少做了嗎?

這對福康安來說,都稱不上是什麽膽大妄為的事。

能讓南蘭展顏一笑,平日裏解解悶,他覺得便是這些戲文在這世上最大的用處了。

除此之外,福康安還準備了第二件禮物,他想到了一個可以讓南蘭出門的法子。

無論南蘭想學什麽,富察府會全力支持。

不過絕大多數的課程都可以請了先生到府裏學,但有一項卻是非要到外面不可,那就是——騎射。

滿洲人是在馬背上得的天下,入關多年後雖然實行漢化,但每年都會有圍獵的活動,如果要說是學騎射,富察家一定不會阻止。

“富察家的馬場就在郊外莊子上,到時候我還帶著你出去,誰又知道我們路上還去了別的地方,你想去逛哪裏依舊能去……”

福康安昂著腦袋,驕傲的小少爺頗為得意地說著這個法子,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京城裏各處有趣的吃喝玩樂。

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吟吟含笑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因為它溫柔地如春澗鳴泉潺潺細流,清甜如八月裏蓮蓬中新剝出的蓮子。

“多謝你,瑤林。”

南蘭註視著他,眼眸瀲灩生波,臉露微笑,如花蕾初綻,羊脂美玉般的面龐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神色,愈發耀如春華,容光燁燁。

福康安望著她,不覺為之心神恍惚。

不過半年,他總覺她好似比入府時的初見一日比一日更美了,而更讓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動的卻是她第一次喚他“瑤林”的溫柔。

自那日後南蘭閑時又恢覆了去戲院的活動,就像福康安承諾她的,在府裏的戲班她想看什麽戲文便演什麽戲文。

她和陳先生說了想學騎射一事後,果然也被允許了。

每旬能有一日去莊子上練習跑馬、射箭,原本只需要侍衛護送她去就可以,但福康安又故技重施說反正他也要學,索性就一起。

於是在去莊子和回府的路上總能叫他們兩人找到空隙去閑逛游玩,穿梭在集市裏人群中,看遍繁華,賞盡人間百態。

少年少女,青梅竹馬。

真心能換真心,感情是相互的,南蘭待他愈漸親近,少了許多客氣、疏離,福康安能感覺到她在漸漸向他敞開心扉。

不經意間,快樂的時光便在相伴中如白駒過隙。

***

四年後,梨園。

梨園裏一如既往地熱熱鬧鬧,琴笛聲、二胡聲、鑼鼓聲,臺上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以及來來往往的觀眾說話、走動聲。

大堂最前面一排只有一張桌子坐了一個人。

那是個錦衣玉帶的少年,一副眉目俊秀的清雅面容,手持折扇,一雙清貴丹鳳眼涼薄含笑,看起來便是金相玉質的世家公子。

周遭人一見了他,便自覺壓低了聲音。

這樣的人物向來是坐在那樓上的雅間裏的,甚至是梨園專門的包廂裏,可今兒個這富察家的小少爺偏偏要坐在大堂裏。

真是奇哉怪哉。

福康安是個戲迷,但今天神情卻有點漫不經心,直到突然宮調一轉換,他的目光才陡然聚精會神落在了戲臺子上。

就見幕後出群姬調絲竹,皆是容色殊秀的貌美少女,然而群芳爭艷在為首率眾而出的女旦面前盡皆黯然失色。

濃妝傅粉,如春半桃花。

杏眸凝水,顧盼神飛,雲鬢金簪,玉瓚螺髻,體態風流,額秀頤豐,韶顏雅容,堪稱絕一代之麗。

一出場,諸人目光都不自覺驚艷地一亮。

便是厚厚地辨不清本來面目的濃妝扮相都難掩其傾城絕代之容,且氣質高華,出塵絕俗,與尋常伶人不同,有名士大家風度。

一顰一笑,一移步一擡手。

竟有種無法用言語比擬的、驚心動魄的絕艷之美。

已有不少人開始和梨園的人打聽這新上臺的旦角是誰,但得到的盡是支支吾吾的搪塞之語。

有人疑惑,有人惱怒,唯有福康安專註地凝望著那臺上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端麗冠絕的女旦,丹鳳眼裏的笑意濃厚且熱切。

而只待一會兒諸人便再無他想了。

這日上演的是弋陽腔的戲本《紅梅》,本是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只見這女旦其統諸美而先眾音。

一開嗓只覺如雲出岫,珠落玉盤,清喉嬌囀,鶯聲嚦嚦,一變調高亢間如昆山玉碎,世外清絕之聲從天而降響徹整座梨園內外。

歌聲似磬韻還幽,如聽仙樂耳暫明。

體態傾靡,說白便巧,淺吟低唱,曲盡蕭寺當年情緒。

當真是六馬仰秣,令人□□。

整座梨園樓上、臺下不知何時已然是鴉雀無聲,盡皆望著臺上亭亭玉人目瞪口呆,目眩神迷,再無一人能移目,能言語。

觀者無不為之魂斷。

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坐在臺下最前方的福康安,生性傲氣的少年此時仰著頭滿眼盡是癡迷、狂熱、竊喜、占有欲。

此時此刻臺上那一抹纖纖麗影無疑就是整座梨園的中心,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女,美與欲的化身,主宰著所有人的喜怒哀樂。

***

一曲唱罷,梨園內已是沸反盈天。

南蘭從臺上退到幕後,若不是有人攔著,只怕早已被人沖到了後臺,但就算攔著只怕也攔不了多久。

南蘭坐在梳妝臺前,閉著眼由紅珠幫著她卸妝。

但等她再睜開眼,身後的人已經從紅珠變成了福康安,見她看過來,他俯身湊在南蘭肩上,兩人看向梳妝臺上的銅鏡。

銅鏡裏映出少年俊秀的俏面,以及他旁邊少女卸去濃妝恰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一張素面。

潔白素衣,清淡幽雅。

隨著年長,南蘭原本稚嫩的眉眼漸漸長開,愈見傾國傾城之姿,眉如春山遠黛,秋水為神玉為骨,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

清麗出塵中自有點到為止的艷,不可方物的美。

而且比起從前幼時,她身上仿佛更增添了一種奇異的、吸引人的魅力,令人一見之下便情不自禁為之蕩魂失魄,暗動春心。

一次她出院門,甚至曾有人看她看地一頭撞在了假山上。

就連如今伺候在她身邊的紅珠和綠衣兩個丫鬟都時常看她看的就呆了神,不知不覺就紅了臉。

至於福康安……

少年的眼底此刻除了那張旁人生平連做夢也想象不到的清麗玉面其餘什麽也裝不下了,怔怔出神喃喃道,

“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2】

方才在臺下熱烈激動地氣氛令福康安也不禁被感染地頭腦興奮,尤其是當他想到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只有他一人能得見她真容。

種種情緒就更如一把火險些燒掉少年的理智。

直到現在,福康安仍覺一顆心仍然如擂鼓般砰砰跳個不停,而在見到南蘭後就更難忍那想要更加親密無間的沖動了。

少年深深吸了口氣,鼻尖縈繞的盡是少女身上幽微的淡淡蘭芳,他情不自禁更往那瑩白如玉的臉龐貼近。

然而還不等觸碰到,南蘭已側臉避開了。

“還不快出去,我要換衣裳了。”

她的嗓音也隨著年長愈漸清亮空靈,如出谷黃鶯,玉音婉轉,和人說話時向來都是文雅秀氣的溫和語調,含著溫柔恬淡的笑意。

南蘭和福康安關系向來最要好,就更是親近了,但那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的,只要他有逾矩的動作,她態度就會立刻冷淡下來了。

恰如此時此刻。

福康安的動作一頓,原本發熱的頭腦因她避開的動作和嗓音裏的冷淡立刻像被潑了一勺冷水稍微冷靜下來了。

他倒是臉皮厚,好似什麽也沒發生,半點不覺尷尬,直起身依舊嬉皮笑臉的,只道他這就去門口守著。

見他如此,南蘭也恢覆了以往自然親近的態度。

沒過一會兒,換下戲服換回自己衣衫的南蘭戴著一頂帷帽從房間裏出來,兩人避開那些還在尋常方才臺上旦角的戲迷們離開。

這家梨園是福康安自己特意為南蘭登臺開的,園子裏的人早就打好了招呼不會透露南蘭的身份,換了戲服後就更難認了。

因此路上倒是沒人攔住他們,但還是遇上了一樁意外。

梨園裏觀眾魚龍混雜,有的不過是市井裏的普通百姓,也有的是出身不凡的貴族老爺,而後者往往還喜歡在園子裏捧角。

有的人捧角只是因為對方唱的好,有的就不那麽幹凈了。

南蘭和福康安撞上的便是這樣一樁強買強賣的汙糟事,福康安對此視若尋常只掃過一個眼風便不在意地移開,只護著身側的少女離開。

這樣的事實在是司空慣見了。

但南蘭卻停下了腳步,從雪白的帷帽下傳出她如珠玉落盤的泠泠嗓音,“她既不願意,你又何必強迫。”

她的聲音相當有辨識性,如冰如玉般令人耳目一清,那人看過來時原本很是惱怒,待見到南蘭的身影時卻霎時怔了神。

“你,你是方才臺上的……”

他話還沒說完,福康安的眉頭就狠狠皺了起來,他讓南蘭先帶著紅珠和綠衣去外面的馬車裏等他,自己則留下來處理這件事。

而南蘭離開前,還讓那個被強迫的伶人跟上。

好在那位貴族老爺如今的註意力都在她身上,倒是沒在意,反倒是眼看著南蘭要離開想要上前攔住,又被福康安給反過來攔住。

這人家裏是有些勢力的,所以才能在梨園裏這樣明目張膽地行欺男霸女之事,福康安擋住他還真頗費了一些功夫。

因此等他進入外面的馬車裏,見那個伶人還坐在南蘭身旁,他便有些壓不住脾氣不屑地瞥了一眼冷冷道,

“低賤的玩意,還不給爺滾。”

伶人感激地看了一眼南蘭,依依不舍又誠惶誠恐地離開了。

福康安在馬車裏坐下,南蘭這才把帷帽摘下來,臉上沒有什麽笑意但也說不上不滿,神情只是清清淡淡,宛如靜水流深。

數年青梅竹馬,福康安自然知道她這是不快了。

但這回他也覺得有些委屈,“怎麽?不過一個低賤的戲子,她自己心甘情願被人捧,收了好處還想不辦事?”

南蘭本不想理會,這些年她早就明白他們到底是不同的,但見他這樣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地說出這種話,還是不禁蹙起了眉尖。

“心甘情願?以勢壓人她又能說不情願嗎?”

“戲子低賤?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都說戲曲是風雅事,觀賞戲曲的人被視為雅人,但做這風雅事為什麽會被視為低賤?”

“只是因為唱戲的無權,看戲的有權罷了,既如此,雅的到底是戲還是權?”少女清淩淩的雙眼直視著他,嗓音清冽言語犀利。

福康安是向來說不過她的,而且他雖然將這種貴賤之分看作自然之事,不把地位低於他的當做人看,可以隨意打殺折辱。

可和南蘭相處數年,他也頗受她影響,內心其實也不是不隱隱明白或許她那些違背他自小成長環境裏的認知的道理才是對的。

福康安已經想要像以往一樣想要率先服軟。

尤其是這時南蘭突然輕輕柔柔地笑了,光線昏暗的馬車裏這嫣然一笑仍如皎皎明月清輝般,光艷耀目,又像一朵柔軟輕薄的雲。

可她的話卻不那麽動聽了。

“我也是登臺唱戲的戲子,富察少爺怎麽還和我這低賤的人坐在一起?我要不要也和她一樣滾出去?”

乾隆帝愛看戲,所以唱戲當然也是南蘭需要學習的課程之一,而她能反抗的也不過是從唱昆腔改為弋陽腔。

再一個反抗也只是富察府不讓她拋頭露面,只讓她在府裏的家班學,但她既然學了戲,自然就會想要登上真正的舞臺一展所長。

聽南蘭這樣說,福康安自然急急辯解說她和那戲子當然不一樣,她是官家小姐出身,是他們富察府的表小姐雲雲之類的。

南蘭卻已移開了目光,並不再看他。

只是微微仰頭透過開著一條窄窄的縫的車窗看向那廣闊的天空,側臉在明暗的光線裏勾勒出極美的弧度,清冷的語聲回響。

“你說我和她不同……”

“不,你說錯了,我和她,和他們沒什麽不同。”

福康安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麽,但沒等他出聲,外面就傳來一陣騷亂聲,緊接著馬車的車門被蠻力打開。

一只粗壯有力的大手像鐵索般向福康安抓來,要把他強行拽出去,驚慌失措間少年只見到對面少女毫不猶豫向他撲來。

帶著訝色的面龐依舊是那樣美地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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