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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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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間阡平第一次見到染華, 是在彼此的十六歲。

江曦被堂叔父子所害,十歲時走失落水,因著撞了頭, 再醒來時已然失去了過往的記憶。

而江家,堂叔父子一邊找來了外形相似的屍體偽造成江曦已死的假象, 令江家人信了他的死亡而放棄尋找,一邊又私下命人暗裏搜尋他的下落,意欲悄悄的將他除去

許是幸也許是不幸, 年僅十歲的他生得美貌,很快, 便被人販子盯了上, 輾轉千裏賣入了煙花之地,倒是就此躲過了一劫。

彼時的鴇母見他衣著不凡,氣質脫俗,猜到他許是哪個富碩人家的公子, 便盤算著買下他好好養著,待人尋了來, 貴公子流落煙花之地,想來除了能得到收養他的感謝錢, 還少不了一筆豐厚的封口費。

他隨身帶著的物件上,繡了染華兩個字。

於是從那天起,他就叫作染華。

雖身在汙濁之地, 然而鴇母顧忌著他許是大有來頭, 心裏惦念著大賺一筆,不僅未令他接客, 還百般討好善待。

直到他十六歲這一年。

六年過去了,並不曾有人來找過他, 不僅鴇母,染華自己也漸漸灰了心,也許他根本不是什麽貴家公子,也許他於家裏根本無關緊要,也許他的家人早已經不在了……

然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這六年來他在館裏受著優待,本就開銷不少,如今沒了念想,鴇母打量著他出落得清冷艷麗的身姿,自然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染華卻不肯做這樣的營生。

鴇母知他心氣,想著這樣一棵搖錢樹不能毀了,好聲好氣的哄著,徐家是絲綢富商,整個大周朝都是數得上名號的富碩,現下裏家主徐盈看上他,這是天大的福氣,若是跟了他,只怕日子過得比些個王公貴族還闊綽。

染華卻依舊寧折不彎。

鴇母眼見著徐盈因他的拒絕漸漸不再來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盼到一日徐氏兄弟帶了些賓客上門吃酒,鴇母狠了心,給那不肯相就的美人餵了藥,讓人悄悄遞了消息給徐盈,說是染華公子終於想通了。

徐盈心中歡喜,尋了個由頭,竟扔下了一室的賓客,徑自快步而去。

只是推門見了那清冷美人的模樣,卻是惱恨交加。

因著富甲一方,又性子浪蕩葷素不忌,徐盈這些年裏確是有過不少美人,可那些美人哪個不是全心全意的與他,他雖浪蕩,卻不喜強人所難。

厲聲訓斥了那鴇母,徐盈滿腹的不爽利,回到席間和弟弟徐益交待了幾句,向眾賓客告了罪,便先行離去了。

而彼時,間阡平就在徐益的身側。

徐家富碩天下有名,未來若主公起事,少不得要徐家幫襯,只是這徐氏兄弟商賈出身圓滑的很,幾番交涉,竟極難拉攏。

間阡平打量著徐盈那不自在的神色,琢磨著這館內定有什麽牽住他思緒的人或事,邊上徐益嘴上開開合合,滿心歡喜的和她聊著什麽,她卻是一個字也未聽進去。

待到散了席,間阡平前腳出了館,在外間繞了一圈,後腳便又回來了。

和鴇母略打聽了,便知道了是怎麽回事。

徐盈雖是浪蕩,可畢竟是數一數二的富商,便是好色,也都是些擡得上臺面的美人,倒是鮮少聽到他與哪個青樓楚館之人糾纏,想來這個喚作染華公子的清倌,定有過人之處。

於是她便去見了他。

那時他被下了藥,徐盈不要他,鴇母便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館內高價把他的初夜給賣了。卻未想那男人剛進了屋,明明已然無力的染華,不知從何處拼來的勁頭,傷人不成後便撞了一頭鮮血,間阡平進來時,他正狼狽的趴在地上,血染在那張清冷絕塵的面容上,卻反令他更添艷麗。

這世間最不缺的便是可憐之人,間阡平為官多年,見了太多世態炎涼,已然心冷似鐵。

只是這一瞬,卻想到了她的母親。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那些舊事了。

她的母親雖是庶民,可家境尚可,又是獨女,本也是過的不錯,只可惜她看中了父親,一個除了愛情,什麽都不能給她的男人。

於是後面的故事也不難猜到,男人進了她的家門,明明是她家的房和地,只因著他是男子,是夫婿,倒通通成了他的財物。

其實如果父親能好好營生,一家人倒也無所謂東西是掛在誰的名下,可他沒有,起初母親的雙親尚在,他尚有幾分收斂,直到外祖父過世,他才露出真面目。

這個爛賭鬼名正言順的霸占了屬於母親的一切,卻不好好珍惜,在外面養女人,整日裏泡在賭坊裏,母親若敢有個不字,便還要受些皮肉之苦。

後來,貌美的母親去賣繡品的時候被一個路過的富人看上了。

父親歡天喜地的讓已然有孕月餘的母親把家裏最好的衣裳穿了上,送到了富人的府上,僅僅是為了換幾天的賭資。

就這樣,母親一個好人家的女兒,成為了富人家的家妓。

母親命苦,這樣的日子她連死都不能,只因著腹中還有她唯一的至親。

間阡平出生以後,便跟著母親在富人家裏茍活,母親為了讓她活下來,什麽苦都能吃,什麽氣都能受,直到她八歲那年,母親得了重病,富商也早厭倦了她,便一卷破席子將人卷了扔在路邊等死。

而八歲的間阡平模樣因著生的不錯,富人想著再養幾年倒又是一個美人,並不肯放她同走。

日子暗淡無光,還只有八歲的她,便已然明白了絕望的滋味。

永安王便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先是遇到了被棄在路邊等死的母親,救下了她,只剩一口氣的母親不顧自己死活,只一再求他,救救她的女兒。

永安王仁慈,覆又將她從富人手中救了出,收留了兩母女,還為她的母親治病。

後來她的母親還是沒能挺過這一關,間阡平按著從前母親的描述,尋到了她的生父,告訴了他母親因他而悲慘的一生。

可那個已然形同乞丐的男人,倒並未認真聽她說些什麽,他只顧著歡喜,說要領她回家。

男子瞧著眼前從天而降的女兒,眼睛裏坦露著貪婪的光芒,間阡平在富人家裏長大,從小看他人臉色過活,小小年紀,卻一眼看的明白,他這不過是想賣了她。

這世間當真可笑,憑什麽他可以賣妻賣女,就因為他是男子嗎?明明當初一無所有的人是他!她拿出袖中藏的匕首,男人被嚇了一跳,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女孩會有這樣陰鷙的眼神。

而間阡平最終沒有殺他,發現她失蹤的永安王趕了過來。

府裏的人和年幼的她講了許多,漸漸的,她開始明白,害了她母親,害了她如此悲慘的,其實並不是那個被她喚作“父親”的垃圾,而是這何其不公的世道。

這一年,永安王頒布了一道新令,從此於永安城內,禁了父母賣子、丈夫賣妻的行當。

永安王這樣的人,仿佛帶著光和希望,是間阡平這八年人生裏,見過最溫暖的人。

她跪在了永安王的面前,發願一生追隨。

其實她還只是一個女孩,說是追隨,可更多人只會覺得她累贅,她也沒想過永安王會真的看得起她的“追隨”,只是她還是個孩子,生父是個垃圾,她無處可去,何況過往母親的教訓告訴她,一個無所依靠的美貌女子,終歸是艱難。

卻未想到,永安王並未因她是女子而有所偏見,他親自教導她,也信任她,給她機會。

這才有後來天下聞名的永安城女官,中丞間阡平。

自回憶裏回神,間阡平看著面前的男子。

她不自覺的回想起母親,不知道她被父親送人之時,她可也是這般,狼狽,痛苦,卻又倔強。

於是她救下了他,不僅是出於一時的同情,也是想著先留下他在身邊,畢竟徐盈還惦記著他。

起初這個染華公子一身傲骨,清冷得如一枝寒梅,任何人都不得接近。

只是間阡平並未將他放在心,他不過是她一時念及舊事救下的,徐盈那邊用不用得上也未必,於是扔在自己在京郊的別苑映竹軒,一扔就是幾月。

兩人再見,是間阡平在家裏,正苦於無法接近一名甚有威望的士族老者,打探良久,方知此人最是好琴,她尋了幾把好琴,卻是並不知如何做選,也不明其中要領。

她身邊的人說,其實可以去問染華公子。

間阡平楞了一下,染華?哪個染華?

這才憶起,幾月前她曾救了一個人,而那人,出自煙花之地,想來這音律之事定是擅長。

於是她便去了他的住處,卻不想院子裏一片蕭索寒涼,冬日裏他僅著了薄服,面色消瘦,頭發散在身後,像是一個就要飛升的仙子,輕薄,蒼白,卻又美艷。

她大怒,處置了下人們,這才知曉,原來當時她將他領回來,一個出自煙花之地的美人,眾人皆以為他是要被她收了的,只是這幾月下來,她卻是看也未曾來看過,眾人只當這美人已是無望了,便肆意苛待他的用度,中飽私囊。

她下了令去,讓眾人好好待他,這才坐下來,與他好好說話。

面前漂亮得似玉雪雕砌的公子卻神色平和,他並不恨這樣的日子,他說,比起錦衣玉食卻要受盡屈辱,如今他覺得很好。

間阡平覆又打量了他,不得不讚,他確是美極,尤其是散著頭發的樣子。

自此,為了防止再度有人苛待他,她有時想起了便會來看看他。

過年的時候,她和一些大臣陪著永安王在宮中,眾人聊著,有人問起了她府裏的這個美人。

旁人自是皆以為這美人是她要收在房裏的。

幾名大臣不懷好意的和她笑,顯是嘲諷她女子之身收些美人在側,間阡平卻不甚在意,只是擔憂的看了看永安王。

這些年永安王如兄如父,間阡平只在乎他怎麽想。

永安王只溫和的笑,說平兒開心就好。

間阡平心中一暖,待夜裏回府時,想到了席間眾人所言,便步子一拐,去了他那裏。

月色如霜,染華一人坐在清冷的院子裏,見她來了,不自覺的帶了幾分歡喜。

她與他坐了會兒,和他說,她一心出仕,只願跟在永安王身側,改變這世道,從未打算成親,也沒打算收人在後院,讓眾人誤會他了,她之後會讓人在府裏澄清。

他唇邊的那抹笑意便凝在了那裏。

年關過後,間阡平便離了家,染華本無權過問,只是她長久不來,他終是忍不住去問了她的去處,這才得知,永安王的胸痛之癥便犯了。

間阡平遍尋醫者,查找良方,這一去,便是兩月,待歸來之時,人已經瘦了一圈。

他見她日日夜夜與醫書草藥相伴,便默默的在她身側照料,這樣月餘,她才將將的養回些原先的氣色,卻突然於一日倒地不起。

他又驚又怕,醫者來看過,說像是中毒,他去檢查了她的那些醫書草藥,這才知曉她竟在偷偷的為永安王試藥。

間阡平昏迷不醒,他就守在她床畔,幾日下去,他竟比床上的病人還要憔悴。

而間阡平的毒開始發了出來,整個人腫的不行,雖還昏迷著,卻眉頭深皺,可見著實痛苦。

這一日她終於幽幽醒來,恍惚著見身畔有人執著她的手,將她從不離身的瑪瑙戒指,摘離了去。

這是她十五歲開始做官之時,永安王送給她的,他說紅瑪瑙象征著希望與運勢,他送給她,願她未來可期,鴻運當頭。

竟敢偷她最珍貴之物。

她還病著,頭腦並不甚清楚,只一心恨此人膽敢動她心愛之物,一怒之下,起身便是一掌,只是病了幾日十分虛弱,手上也無多少力氣。

然而這輕飄飄的一掌略過男子憔悴的面龐,卻似一記重擊,直打得男子眼中微光盡碎,怔怔的望著她。

她這才看清,身側之人竟是他,對於甩了他一巴掌雖心下有些不忍,可目光觸及那視若珍寶的戒指被他攥在手裏,心中依舊帶了幾分氣性,勒令他將戒指還了回來,她冷聲斥他不該動她的戒指,將他趕了出去。

染華立於昭陽之下,卻渾身寒冷刺骨。

他第一次看她這樣生氣,卻是為了個戒指。

他其實是知道的,這是永安王送給她的,他不只百次千次的看到她戴著它,可他並沒有想怎樣,他只是看著她因著毒性而腫起的手指被戒指勒了緊,暫時幫她取下來了而已。

原來,卻是他連碰一下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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