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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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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那天夜裏,許之窈在一片炮火聲中睜開眼睛。

她從大使館的玻璃看過去,天幕深沈,天邊仿佛被點著了一般,空氣裏硝煙彌漫。

整座城市都似乎被喚醒,大使館的走廊裏也漸漸有了腳步聲,和許之窈住在同一個房間的,是那個華人超市的大姨,她叫吳阿妹,穿著拖鞋睡衣,叉腰站在許之窈身後,一起往窗簾外面看。

“聽講果個帕特將軍打過哩了,軍隊裏都系詎唧眼線。”

許之窈有些迷茫得看她。

“我是講啊,那個帕特將軍在政府軍裏有眼下,他們裏外夾攻,這地方要亂啦。”吳阿妹指著地板說道,“今天我偷聽大使館的人說,要撤僑嘍。我好幾年沒回家去啦。”

說到要回家,阿姨看上去還有三分喜笑顏開。

許之窈有些迷茫地看著窗外,火光映在她白皙的臉上,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可能真的要回家了。

那一夜,大使館很多人都無眠。

黎明時分,炮火聲漸漸消散,幾輛軍用越野車疾馳著沖進大使館的院子裏。

一輛擔架被戰士們擡下來,擔架上躺著一個血跡斑斑的人,宋星河也跟著下車,在院子裏大吼:“醫生在哪?醫生在哪?”

他看上去有些狼狽,沒帶鋼盔,汗水和泥水掛在臉頰上,身上有不少深色的斑斑點點,許之窈努力不去想那些斑點是什麽。

昨夜和黎明的騷亂實在過於震撼人心,大清早不到六點,食堂裏人流攢動,這裏如今成了所有人交換消息的地方,資訊最是靈通。

許之窈和吳阿妹坐在角落裏,聽著昨天撤下來的工人們天南海北的瞎聊,得到了不少消息。

“聽說今天早上那個小戰士腿都炸斷了!帕尼拉那不是還有咱們一個工廠嗎?還有五十多個工人在,那些黑鬼根本不放人走!”

“帕尼拉啊,那可是帕特的老家,他和咱們關系不怎麽樣,我看這事要麻煩。”

“老東西缺錢,想訛咱們一筆,一個人頭要一百萬美金!”

“我去,那可有五十多個人呢。”

“可不,昨天大使館去交涉,他們直接把翻譯給——”說話的人手在脖子上一橫,餘下的人齊齊驚叫出聲。

“哎呀媽啊,嚇死了嚇死了,咱們這什麽時候走啊,我看保不齊咱們這也安全不了多久。”

“可不是說啊。”

有人唏噓,有人想家,有人心力憔悴……

許之窈不忍再聽,她和吳阿姨吃完飯,便匆匆離開。

吳阿姨念叨著要收拾東西,許之窈則拿著相機下樓去轉了轉。

大使館外一片蕭條,整個城市都陷入一片死寂。

有了昨日的教訓,她不敢再靠近院子的邊緣,只站在建築物內,眺望遠方。

前幾日還繁華如斯的小國首都,如今已經有一小半掩埋在建築物的廢墟之下,空氣裏硫磺的味道久久不散,一些黑色的煙灰肉眼可見的飄散在空中。

許之窈在墻角下發現了一臉頹然,在抽煙的宋星河。

他和前幾日又不一樣起來。

他仍然穿著清早她見過的那件短袖,滿頭淩亂的毛刺上,沾滿了灰塵。他身上的T恤似乎更碎了一些,蹲在角落裏抽煙的姿態,像個農民工,仿佛靈魂都是麻木的。

聽到許之窈的腳步聲,他擡頭看了她一眼,而後又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口煙圈。

粗糲且原始的水泥墻下,落魄的大兵勾勒出一個同色系的灰色背影,陽光落在他身邊一點,卻絲毫沒有照在他的臉上,而與之對比強烈的,是宋星河的眼神,亮得犀利,像是兩道劍光。

許之窈手癢了,這實在是充滿著強烈沖突的構圖。

她強忍著端起相機的沖動,走到宋星河身邊,學著他的姿勢蹲下,她發現這個姿勢竟然意外的省力,身後的水泥墻面支撐柱了身體大部分的重量,佝僂的身子叫人十分放松。

“今天早上,我在房間裏看到了,受傷的是你的戰友嗎?”許之窈鼓起勇氣,試著問道。

“是。”宋星河下意識地薅了一把自己的寸頭,手指上的擦傷還有些許血跡,被他抹在了頭發上。

“他還好嗎?”

“在搶救。”宋星河聲音平淡,“失血過多,傷到了腿部動脈,不死也得半條命。我們剛剛輪流去給他獻過血。”

寥寥數語,但許之窈聽得出其中的驚心動魄。

“你不用覺得什麽。這是軍人的使命,在戰場上受傷,本來就是在所難免。”不等許之窈說話,宋星河先開口道。

“我不覺得。”許之窈轉頭看向宋星河,“軍人的使命是保家衛國,但也是血肉之軀。每個人在死神面前都是平等的。”

宋星河嗤笑一聲,“你們搞攝影的,都這麽文藝嗎?”

雖然是調侃的語氣,但許之窈感覺地到,宋星河那始終緊繃的肌肉線條,似乎有了些許地松散。

她趁熱打鐵,“我可以拍一張你的照片嗎?”

宋星河的臉色冷了下來。

“不可以。”他起身,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陽光,“沒事別到處亂跑,這裏亂著呢。”

說完,他轉身離開,陽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在地上,把他整個人拉得又長又挺拔。

許之窈吐了吐舌頭,有些遺憾地想,這個人也太敏感了些。

在大使館住下的第三天,那天發生的事許之窈才終於聽到了一個完整的版本,還是同室的吳阿妹從隔壁華人工廠的工友那裏打聽到的。

大使館確實派了人在宋星河所在連隊的陪同下,和帕特將軍的勢力談判。

談判進行的不順利,帕特率先開火,導致我方一名翻譯死亡,三名士兵輕傷,一名士兵重傷。

死的甚至不是軍人,而是官員。如此一來,撤僑也正式擺到了明面上。

這個還算平靜的非洲小國坎裏亞,已徹底亂了。

而反對派的帕特將軍顯然對華國人並不友好,他不怎麽買大使館的帳,也拒絕釋放扣押在帕尼拉華人工廠內的工人。

除掉帕尼拉仍無法匯合的五十多名工人,坎裏亞的華人總共有四百多人,除了小部分住在大使館內,大部分工人被安置在距離機場很近的一處酒店內。

政府軍目前還在幫忙戒備,但也許他們撐不了多久。

這一次,因為軍方內部的裏應外合,帕特將軍向首都方向發起了猛烈的進攻,連續數日攻城略地。撤僑已是在所難免,且還需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幾日間歇性的睡眠,讓許之窈輾轉反側,越來越接近的炮火讓她很快多了一個午夜頭疼,卻睡不著的毛病。

夜晚的窗外,一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震得玻璃窗都在亂晃,許之窈睜開眼睛,發現旁邊床上的吳阿妹還在打呼嚕,而窗外火燒雲一般的天空,幾乎讓城市的黑夜變為白晝。

她翻身下床,穿著睡裙和拖鞋下樓。

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似乎都沒有休息,走廊裏都是行色匆匆的文員,許之窈頭疼得厲害,她攔住了一個幫她辦過手續的工作人員。

“請問你們有阿司匹林或者安定也可以。”

他了然地笑起來,“睡不著吧?我剛來時也經常失眠。”

對方熱情地帶著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從抽屜裏翻出一包速溶咖啡,用熱水幫她沖好。

“湊合著喝吧,藥我這兒沒有,咖啡管夠。”

香氣瞬間充斥著整個房間,許之窈大口喝著咖啡,只覺得一股熱量自口中蔓延開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她額角地抽痛好了許多。

她坐在對方的座位上工牌上寫著他的信息。

邱慈,中國駐坎裏亞大使館二等秘書。

照片上的男生看起來像是剛剛走出校園的樣子,金絲邊眼鏡,西裝革履,一看就是白面書生。

而眼前的邱慈皮膚黑了不少,也瘦了,眼裏的滄桑掩都掩不住。

許之窈剎那間有些恍惚,她突然意識到她見過他。

邱慈並沒有註意到自己的工牌,他看著許之窈微妙的眼神,“是不是喝不慣速溶咖啡?聽說現在國內都興手沖,起碼也得是個膠囊。”

許之窈收回思緒,無所謂地笑了笑。

“我在非洲已經呆了四年了,手沖咖啡的味道,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邱慈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四年?一直在非洲?你一個女孩子……”

他的話戛然而止,大約是覺得自己有些唐突了,邱慈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大學學的是阿拉伯語,所以溝通上沒有什麽障礙。”許之窈掩飾地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出來這麽久家裏不擔心嗎?撤僑的工作已經快安排好了,最多再有兩天,大使館會安排飛機來接你們走——”邱慈的話音未落,只聽外面傳來一聲巨響。

這一次的爆炸威力驚人,仿佛地震一般,讓整個大樓都跟著晃動起來。

電燈被震得搖搖晃晃,許之窈下意識地站起來,跟著邱慈一路沖到窗邊。

只見半個城市的天空似乎都亮了,即便距離很遠,他們也能看到東南方向沖天的火光。

“那是……”邱慈喃喃著,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那個方向好像是……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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