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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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8
戴遠知提出去埃及游玩是在他們一同坐在餐桌相對用午飯的時候, 這是讓茉莉意想不到的，驚訝道：“你有時間嗎？”
他切著牛排，白襯衫袖口被工整地折疊在小臂的位置, 垂著眸, 專註而又認真，語氣卻是輕淡, 漫不經心的：“時間擠一下總是有的，不想去就換個地方。”
“埃及啊……”這個古老而又神秘的國度, 將茉莉的思緒遷往了無限遙遠的過去。
戴遠知將切好的牛排移到她面前，茉莉收回神思，彎起眼眸, 揚聲朝他道了聲謝。
“跟我還這麽客氣？”戴遠知笑道。
不由讓茉莉想起《浮生六記》中，沈覆與新婚妻子蕓也有過這樣一段對話，不過遠比她和戴遠知激烈許多。沈覆認為蕓對他還這樣禮貌, 是拿他當外人了，而蕓卻覺得夫妻之間也要有和朋友一樣的禮貌和距離, 畢竟距離產生美。茉莉非常認同蕓的觀點，很難想象這是一位百年前清朝時期女性的思想。
所以究竟是我們在退化，還是古人的思想真的落後嗎？
茉莉也就問道：“你看到那裏了嗎？”
戴遠知心頭微微一楞，在與茉莉視線相交之際，心領神會：“<浮生六記>？”
“看到了嗎？”她眼睛亮亮的。
戴遠知笑著微微頷首：“嗯。”
茉莉垂下頭去叉起已經切好的牛排肉吃，小聲帶著幾分嬌嗔：“那你還問呢？”
戴遠知低頭含笑。
茉莉餘光掃到他臉上淡淡寵溺的笑意，也不由地跟著彎了彎唇角，細嚼慢咽地吃著，片刻後, 輕聲對他說道：“我們去埃及吧。”
埃及，茉莉是早就想去看看的了, 她對一切傳奇的，覆古的，帶著濃郁異域色彩的，神秘瑰麗的藝術文化建築，都有一種來自骨子裏的天然吸引力。
要說對古埃及文明的興趣，一切還是源自於小時候，茉莉曾在一家二手書屋裏看到過一本介紹楔形文字和法老陵墓的書籍，書名叫什麽已經不記得了，留在記憶深處那一幅幅色彩鮮艷明麗的神廟浮雕，透著遙遠古老的神秘氣息，配上那生動有趣的文字，輕而易舉地吸引住了茉莉的心。從此在她面前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她至今都還記得那一串串符號背後的象征意義，以及古埃及文明與華夏文明那異曲同工之處在於，都有著同個理念，那便是追求自然和人的和諧統一。
茉莉與戴遠知談起，曾經和有著相同愛好的同學探討過一個問題：那時的文明輝煌程度不見得比現在落後，在那時更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人類的靈性是最接近神性的。
那都是年少時關於世界，關於宇宙的一些遐思和憧憬，隨著年齡的增長，離那個世界越來越遠，離這個現實世界越來越近，有時候她也會想，就像莊周夢蝶，到底哪個世界才是真實的呢？而這次戴遠知的提議，又再次將她帶回到了那個逐漸遠去的世界，讓茉莉倍感親切，仿佛在那一瞬刻找到了自己。
就像佛經中講的“照見了自己”。
雖然無法永遠留在那裏，但只要有一刻曾回去過，讓她能回憶起來，想起自己最真實熱烈的渴望，和真正的熱愛，就已經足夠。
茉莉很感謝戴遠知。
雖然如今的埃及已是阿拉伯人的天下，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文明延續了，文明斷層得太厲害，但留在那片土地上的曾經的故事，那些標記，一樣還是讓人心生向往，與過去那個屬於歷代法老們的王朝見上一面。
茉莉問他為什麽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去埃及，戴遠知告訴她，去埃及最好是在冬天，不會太悶熱。考慮到她即將要去工作，以後想請出那麽長的假期來不容易，所以他把工作往後推一推，選擇在這個秋末的季節去埃及走一走，完成她幼時的夢想。
這次旅行只有茉莉和戴遠知兩人，沒有第三個人。
埃及地處亞非兩大洲，大部分地區位於撒哈拉沙漠，擁有熱帶沙漠氣候和地中海型氣候，如今的埃及以阿拉伯人為主，阿拉伯語和英語是常用語言，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說英語，所以需要配備一個懂阿拉伯語的向導。
準備工作對戴遠知而言，並不需要親力親為，但茉莉已經習慣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而且更具有參與感，況且黃占磬也已經夠忙了，正當她打算自己查資料做攻略的時候 ，簽證卻已經辦下來了，速度之快讓茉莉瞠目結舌，沒過兩天，戴遠知把行程安排和註意事項都做成了清單，要準備的行李也都打包好了。
如此高的效率是茉莉怎麽也想不到的。她問戴遠知是不是去過埃及，他說只去過兩次，不是私人行程，受邀參加活動，從頭到尾都有旁人幫忙打點準備。
想來他下面的人做事效率就是這樣的，雖然確實舒服，不用費心費神，但前期的計劃和準備，作為旅途的一部分，讓他人代勞，確也少了很多的樂趣。
但換個角度想想，這就是戴遠知的生活，他的時間比金錢都要寶貴。又或者，茉莉聯想到他不讓她操心這些事，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
於是當她帶這個疑問去問戴遠知的時候，他無奈笑道：“我真是失敗，搞了半天白忙活一場。
茉莉連忙安慰他：“你看，你這也沒有白忙活呀，只是我反應遲鈍了一點，下次哦，戴遠知，你要給我什麽驚喜，不要打這種九曲十八彎的啞謎，我真的會猜不到，你就直接說吧。”
戴遠知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直接說那還叫驚喜嗎？”
埃及之行就是從這場戴遠知精心策劃的驚喜中啟程的。
他們先到的開羅，花了一天時間探訪了金字塔，也包括最大的胡夫金字塔，親眼目睹了過去只能在書上見到的獅身人面像，才知道原來金字塔是由轉頭一塊一塊砌成的，很難想象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多少的智慧和汗水才能完成。這不禁讓茉莉想到國內的種種遺跡，都體現了勞動者的勤勞和智慧。
埃及沙漠上的駱駝是很消瘦的，讓茉莉不忍騎在它們背上。尼羅河兩岸的神廟遺跡，真的在石柱和墻壁上看到彩色的浮雕繪影，映在落日最後的餘暉中，像一場文明的盛大落幕。
一條老狗躺在神廟的柱子前面，而遠處一名穿著襤褸的老者正向游客討要小費，他那用以維持生計的毛驢低著腦袋在地上尋覓著吃的，神廟前的落日照不到他們身上，像孕育出一個偉大文明的母親，終於還是從曾經的輝煌走到了蕭條。
在圖坦卡蒙的黃金面具前，茉莉站了許久，很難描述內心的震動。她想起曾在書上看到過，古埃及人認為此生若無罪，便可在死亡後去往雅盧，免受懲罰，過上快樂的生活，這很像印度佛教的“極樂世界”。在過去貴族和法老的墓室和棺槨上被刻滿了如何逃脫通過死亡之地的密文，這就是傳說中被寫在莎草紙上的《亡者之書》。
無論是幫助通關的亡靈書，還是執著於建造恢弘陵墓的法老們，古埃及的文化似乎都與死亡和永生有關，期望得到神的赦免，貪戀著凡塵和世俗至高無上的權利，誰都希望能快樂，能永生。
然而，太陽不能永遠照耀著尼羅河水，再恢弘偉大的建築也有坍塌的時候，再如何燦爛的文明也終有衰敗的一天，法老們終是什麽都沒帶走。
亡者死後是帶不走亡靈書上的內容的，就算記憶再好，當意識抽離肉身的剎那，這塵世的一切與靈魂早已不相關，誰會記得呢？誰也不記得。
站在神廟的殘垣下，茉莉仰頭望著暮色四合的天地，遼闊的宇宙，蒼茫的大地，在時間無垠的海上漂泊了二十四年，擡頭間，也不過是滄海一粟，俗世微塵一粒而已。
這世間的一切如流水，歷史的車輪滾滾碾過，如浪濤江水滾滾向前，不舍晝夜，事物的規律是恒定的，由低到高，由盛轉衰，最後落入茫茫天地間，合二為一。
那天傍晚，她和戴遠知朝著山下走去，太陽已經完全沈落，沙漠上晝夜溫差大，風沙陣陣裏，茉莉將臉埋入頭巾裏，一路上都心事深沈的樣子，不想講話。
看得出來她的情緒不高，戴遠知說，明天去盧克索吧，我們去坐熱氣球吧。
茉莉說好。
埃及的吃食很一般，雖然在英國兩年，茉莉還是不怎麽吃得慣西餐。中餐店倒也有，但到底要吃到稱心如意的，是不簡單的。就連去了那麽多城市和國家的戴遠知，在提到埃及的飲食時，也說不想多做評價。
盧克索位於尼羅河西岸，帝王谷也在那裏。茉莉親眼見到了法老陵墓裏刻滿墓室的亡靈書，那鮮艷的色彩，神秘的符號和圖案，帶來巨大的視覺沖擊效果。
在古埃及人眼裏，尼羅河東岸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代表著“生”，而西岸則是日落之地，是“死”的象征。東西兩岸隔岸相對，延綿數千年，如一場生死循環。
生命是如此短暫，而被制成木乃伊等待覆活的法老們，在這漫長的世紀裏是否等到了他們的重返人間呢？
答案是不可而知的。
那天晚上，茉莉和戴遠知住在西岸。戴遠知訂了第二天一早的熱氣球，看尼羅河的日出。
這是茉莉期待已久的，一個晚上都沒睡好。於是就和戴遠知靠在陽臺的欄桿上看著星空聊了大半宿的天。茉莉問他都去過哪些國家，歐洲有沒有都去過。
戴遠知端著咖啡杯，回憶曾經到過的國家，十幾歲就已經把國內差不多都走遍了，後來，太平洋，大西洋，地中海都到過。到過的地方多了，也沒有了一開始的興奮和好奇了，哪裏都有窮苦，哪裏都有饑餓，美景再美也都有荒涼之地，太陽升得再高也都會有光抵達不了的陰暗角落。
茉莉又問他，之前來埃及有沒有乘坐過熱氣球，戴遠知說前兩次行程匆忙，只參觀了金字塔和博物館，神廟他是沒什麽興趣的，感覺不過是一堆破石頭而已。不過說起熱氣球，雖然沒在埃及坐過，但在澳大利亞倒是坐過的。
茉莉說她還從來沒有坐過熱氣球，小時候看動畫片看到裏面的主人公乘坐著熱氣球飛向藍天的時候，心裏就無比的期待。
她還說，謝謝你，戴遠知，又滿足我一個願望，你比阿拉神燈還要厲害。
戴遠知笑道，先別急著誇，如果明天天氣不理想，行程會被臨時取消，還有一個會被去取消的可能，要是有人出價比我們還高，就會被擠走。
茉莉問那怎麽辦。
“不過你放心，”戴遠知喝著咖啡，目光淡淡地投向遠處，從容不迫地開口道：“我查過天氣預報，沒問題，至於價錢，我想應該不會有人能開出比我更高的價了。”
第二天天不亮有專門的車接他們到達目的地。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大地還在熟睡之中，熱氣球被一盞一盞點亮，有點像孔明燈，也像黑暗裏的銀河，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如同銀河點點匯向太空。
天地在昏沈中沒有醒來，腳下是千年不息的尼羅河水，俯瞰下去，腳底是舊時底比斯古城遺跡。茉莉靠著籃子邊往下望，風攜起她烏黑的卷發，氣球上的火光映染在她身上玫瑰紅的長裙，蜿蜒盤旋如長龍的尼羅河仿佛穿越了千年，透過朦朧的霧氣，映著火光和暗淡的微光，落入眼底。
這不覺讓茉莉想到《埃及眾神》裏那句話，不由地輕輕念出來：我從我的汗液中創造眾神，人類是我的眼淚。
不過多時，太陽升了起來，尼羅河兩岸，一半沙漠，一半綠洲。東城代表升，西城代表落，漫長如海岸線般的古埃及文明仿佛是一場生死輪回，陽光照耀著尼羅河水，如霧氣般朦朧的白紗籠罩在這片土地上方。
底比斯古城已屹立千年，還將繼續屹立下去。
村莊和田地尚且沈睡，這座古老帝國還留下了什麽呢？似乎只剩下了圖坦卡蒙的黃金面具和依然流動不息的尼羅河，閃閃光亮。
如果在這日出裏，在生生不息的尼羅河上空，在只有他們兩人的當下，來一場求婚的話，該是怎樣的浪漫。茉莉腦海中突然跳出這樣個念頭。
“戴遠知。”她沒多想地轉過頭去，接著，驚楞住了。
茉莉怔在原地，吃驚地望著戴遠知。
在她面前，戴遠知彎下身，屈起一條腿，單膝跪下，從口袋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戒指。
熱氣球還在慢慢往上空升著，無數的熱氣球，像參加一場盛大的典禮，在瑰麗的朝霞之下，如一顆顆火紅的太陽，隕石，緩緩湧向天空。絢爛的東邊天際如打翻了雞尾酒，掉入了尼羅河中。
茉莉捂住嘴，吃驚地往後退了半步。以為自己在做夢，只是隨便想了想，戴遠知像是能聽到她的心聲一般，就真的實踐了她的想法。
本以為，他一定會選擇在一個熱鬧的場合，當著眾多人的面，像舉辦隆重的典禮或者儀式那樣，完成某項任務地走過這個流程。然而怎麽也想不到在這樣一個場合，猝不及防的，如她所願。
戴遠知仰頭望著茉莉，喉結的輪廓清晰顯露。他牢牢地註視著她的眼睛，表情似乎是想微笑的，卻因為過於緊張而無法放松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地抿了抿唇角。
“求婚我策劃了很久，一共準備了兩套方案，第一套上次不小心被你知道了，加上你說過不喜歡人多的場合，我就啟動了這第二套。”
茉莉眨了眨眼睛，不知是因為太陽出來照在臉上帶來的熱量，還是因為他的緊張帶動了她，吞咽了下口水，拼命忽略掉緊張帶來的異樣感，輕松地笑了笑：“求個婚你怎麽都像是工作一樣嚴謹，還有plan A，planB的計劃，你要笑死我嗎？”
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心情，在她略帶調侃的輕松笑意下，氣氛變得放松，戴遠知恢覆了一些。他抿了抿唇，對上她的目光，低頭輕笑了下。
接著，擡高了指間的戒指，那碩大的鉆石在日出火紅的朝霞映襯下，閃著璀璨的光芒。在尼羅河上空，熱氣球正徐徐地向天邊越升越高著，戴遠知灼灼的視線望著他的女孩，喉結輕滾了幾下，鄭重地道出了那句早已在喉間、心裏反覆輾轉千遍的滾燙誓詞：“卿卿，嫁給我吧，讓我生生世世都守護在你身邊。”
茉莉眼眶沈重，酸澀，發脹。她努力睜大眼睛，眼裏想流淚，嘴角卻掛著笑，朝戴遠知微微地點了點頭：“嗯。”
伸出手去。
手指穿過晨曦和朝陽，伸到戴遠知面前，茉莉垂下眼，目光溫柔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戴遠知，我允許你做我的騎士，生生世世。”
望著面前白玉般纖細的手指，這場他精心策劃了許久的求婚，與他想象中的一樣，在古埃及文明的發源地，在撒哈拉沙漠上空，在只有他們兩人沒有第三人參與的場合，這是只為她一人準備的禮物。
戴遠知緊抿著唇，遏制著激動的心情，唯恐戒指不慎從手上滑落，從空中掉落下去，他緊緊捏住戒指的外圈，將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推進茉莉的無名指指根，直到牢牢地套在她的手指上。
而在她的中指上還套著另一枚戒指，那曾長年戴在戴遠知的小指上，被她用紅線纏住半圈，自回來以後，茉莉便將它重新戴在了手上。
當戒指被套上茉莉手指上的剎那，一縷朝陽透過鉆石被切割成無數道光芒，折射而出。
戴遠知微微瞇起眼的同時，被茉莉抓住了手，接著將他輕輕一拉。戴遠知順勢張開手臂，迎著她，撲過來。
茉莉重心不穩，一個趔趄，被戴遠知抱進懷裏。隨後，他們相擁著靠在籃子邊，迎著晨光，迎著風，放聲大笑。
“喜歡嗎？”戴遠知在耳邊低聲問道。
“喜歡。”
“我知道你會喜歡。”他低頭吻她的臉。
“早知道就說不喜歡了。”
戴遠知輕咬了一下她的唇：“到底喜歡不喜歡？”
風吹動她的頭發，裙擺和他的衣袂。
茉莉攏了攏頭發，側頭望向戴遠知，笑著道：“誰說不喜歡的。”
太陽已經完全地跳出了雲海，氣溫漸漸高了，熱氣球開始平穩下降，他們於高空之上擁抱，接吻，一起俯瞰這個曾經燦爛的國度：東岸與西岸，沙漠與綠洲，帝王谷和王後谷……如同開始與終結的輪回。
之後，他們去了亞歷山大，這是一座完全和開羅不同的城市，擁有著非常美麗的海景，海水十分清澈，這座位於地中海沿岸的城市，是非常有名的海港，整潔也漂亮，將茉莉在開羅生出憂愁和悵然，全都一一洗凈。
在那裏，他們參觀了蒙塔紮宮，蓋貝伊城堡，龐貝石柱。
蓋貝伊城堡依海而建，面向著廣闊的地中海。茉莉充當起了向導，向戴遠知介紹：這裏原先是亞歷山大燈塔，在公元前4世紀，埃及徹底被古羅馬帝國吞並，亞歷山大大帝便在地中海沿岸建立了一座海濱城市，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它。這座城市被寄予了亞歷山大大帝的厚望，希望它能成為世界中心，集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哲學藝術和人文為一體的文化殿堂，帶著這個美好的願望，依海而建了富有盛名的亞歷山大燈塔，成為了地中海文明的標志和地標。可惜的是，歲月漫長，由於戰爭、地震等等一系列外在因素，導致這座凝結人類智慧的宏偉建築終毀於一旦。
而如今留下來的這座城堡，是在公元15世紀，為抵禦外敵，在地中海沿岸，恰好是燈塔的廢墟之上修建而成的。而同樣可惜的還有亞歷山大圖書館，被譽為人類知識的寶庫，卻早已消失不見了。同樣也是亞歷山大時期的人文建築之一，據說收集了全世界所有的知識文獻，吸引著世界各地的學者們前來學習進修，可以想象，那應該是怎樣繁盛的一段時期，不管是藝術還是科學文化知識，人類的知識高度凝聚於此。
然而戰爭和種族矛盾讓這座知識寶庫也難逃劫難。從圓明園到亞歷山大圖書館，這世界上還有多少的瑰寶，因為戰爭，因為搶奪，因為種族的鬥爭，或流離失所，或化為烏有，讓人沈痛、扼腕。
文明和文化代表著人類智慧的體現，也是種族得以延續和蔓延的根系，沒有精神作為根基，物質的發展終成為一片廢墟。她說，你知道為什麽華夏文明可以走到今天嗎？
不待戴遠知回答，茉莉接著說，因為傳承是刻在我們骨子裏的。我們的文明，神奇就神奇在，每當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都會有一群人站出來，作為民族的脊梁骨頂住這片天地，你知道第一個發現北京猿人頭蓋骨的人是誰嗎？他叫裴文中，他念的是地質學，卻是個文學愛好者，後來將他的一生都獻給了北京猿人的研究，後來盧溝橋事變後，頭蓋骨丟失了，直到他臨終都沒有找到。另外一個叫賈文坡，是個連大學都沒有念過的“傻小子”，卻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了考古大神，接著裴文中的使命繼續研究和尋找頭蓋骨的下落。他說過周口店是他的精神家園，他所有的心血都匯聚於此。在民國，考古界，建築界，各行各業，都出了很多很多的大拿，為這個國家的精神人文，文化事業奉獻著自己的光和熱，不計得失，不求回報。
茉莉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輕的，海風輕輕吹拂著過她的發絲，神色和嗓音裏有著蓋不住的淡淡的憂傷和遺憾。
戴遠知能讀懂她的情懷，他想，她是真的熱愛，熱愛歷史，熱愛考古，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熱愛，她談起這些的時候，自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光和熱。
他低聲說道：“兩年前，我問你想學什麽專業的時候，我以為你會說考古。”
茉莉擡起頭，撥了撥頭發，笑著搖了搖頭：“可能是我的內心還不夠強大，越熱愛的事物，有時候越是沒有勇氣去做。”
“為什麽呢？”
茉莉沒有馬上回答，他們沿著地中海海岸線漫步著，有幾個當地孩子歡聲笑語地跑過去，風很大，海水很清澈，藍汪汪的，望不到盡頭，浪潮翻湧著。
沈默了一會兒，她才輕輕地說道：“這種感情就像是近鄉情怯。現實和理想總是有差距的，當你進入熱愛的領域，但現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光明，它有黑暗，有無奈，還有很多……別的情感，會因此感傷，難過，就像愛一個人，卻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現狀，那種痛苦是無法言說的……你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麽。”
戴遠知點點頭。
茉莉笑了笑：“與其這樣，還不如找一個不那麽愛的人。”
“有時候太愛了，產生糾結，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望向他，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地中海，笑容淡淡的映照在光下，與湛藍的海水相融。
戴遠知沒說什麽，只是望著她，卻又像是望著她身後的海面。
他微微有點驚訝，她說的這個話和她給他的感覺不一樣，她不應該是這樣脆弱沒有勇氣的人，這很像是為了不去做這件事，給自己找的一個理由。也許，這是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自己都認同的理由。
這兩年來，她確乎是有了很大的改變，無論是性格還是觀念，但骨子裏似乎還有一些癥結沒有打開。
她還是不敢去嘗試真正熱愛的領域。
戴遠知輕輕擰了擰眉。想了想，他說道：“記得你之前告訴我學新聞是為了混口飯吃，那現在呢？我認為你的顧慮不是你說的這個。”
茉莉楞楞地望著他：”不是嗎？”
“不是的。”戴遠知看著她，堅定地說道：“還有更深次的關系，你不是那樣不勇敢的人。心理學上，人在做出某個不合理的反常的行為背後，一定有著更深層的原因，這個癥結，只能你自己找出來。”
“親愛的，”戴遠知喉結微動，放低聲，引導著她：“你再好好想想，在過去的成長生活中，有沒有什麽人阻止過你的選擇，讓你在下意識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做出背離自己最想的那個選擇，而挑選自己不喜歡的？”
茉莉望著戴遠知，陷入了回憶。
那一天她都在想著戴遠知的話。
如果不是他的提醒，她自己也沒有發現，事實上，她說的那些理由，不過都是她的逃避心理下，為了說服自己而強行給自己一個自圓其說的借口。
那麽，為什麽要逃避呢？
就像戴遠知說的，好像是不需要思考的，下意識的就去選擇一個背離自己想法的選擇。
下午，他們在海濱大道的咖啡店裏一坐就能坐好幾個小時，看海喝咖啡聊天，伴著地中海的海風風吹過發梢臉頰，十分的悠閑自得。
亞歷山大物價低廉，盛產海鮮，一次能吃個飽。茉莉和戴遠知在這裏住了兩天，幾乎餐餐都在吃海鮮，茉莉開玩笑說，這是把這輩子的海鮮都要在這裏吃完回去了。
紅海是他們這次旅途的最後一站，從亞歷山大到隔壁的馬特魯，再到錫瓦一路到赫爾格達。
錫瓦的風光很美，尤其不可錯過就是錫瓦鹽湖，含鹽量十分高，被稱為埃及的“死海”，湖水清澈，高飽和度，躺在上面曬著日光浴，格外的享受。
如果說沒有到過盧克索，就沒有真正來過埃及的話，那麽沒有去過紅海的人，就不曾真正去過赫爾格達。
紅海的水是茉莉見過最藍的海水，藍汪汪的，比藍色還要藍色，一直藍進人心裏去，是真正的海天一色了。
他們乘坐游輪出海，茉莉終於見到海鷗擦過海面的畫面了，不由想到那晚戴遠知的形容，大笑不止。他來問她笑什麽，她捂著嘴說沒什麽，就是不肯告訴他緣由。
戴遠知也並沒有刨根問底追下去的意思，同她兩人一起望向碧藍的海面，海豚一躍而出，迎著絢爛的夕陽，放眼望去，宛如油畫一樣。風卷著頭發，茉莉手指向天海接壤處：“你看，今天見了才知道，畫上畫的都是真的。”
今天她和戴遠知穿著情侶裝，她的白色長裙和他的白色襯衣，迎著海風，微微地反射的潔白的光弧。
戴遠知摘下墨鏡，一手扶著船桿，另一手攬著她的後腰，將她被風刮得淩亂的發絲輕撫到後面，低頭望著她，目光溫柔：“累不累？”
茉莉搖搖頭，眼睛一刻都舍不得離開海面。
頭發又亂了，茉莉隨手一撩到了耳後，眸光粲然：“不僅不累，還超興奮的，明天我們去潛水吧。”
在英國的時候 ，她早就想去海底潛水了，但一直沒有成行。
“戴遠知，你還要教我滑雪呢，等回國後我們好好計劃一下。”她眼睛亮晶晶地說。
“好。”戴遠知寵溺地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發。
茉莉笑著轉過臉去，迎向大海，張開手臂，海風將袖口吹得鼓鼓的，像揚起的帆。
戴遠知從身後擁住她，手臂穿過她的胳膊下面，環繞著她的小腹，茉莉往後輕輕一仰，靠在他的胸口上，望著無垠廣闊的深藍色海面，輕輕說道：“戴遠知，謝謝你，帶給了我那麽多美好的體驗。”
第二天的潛水讓茉莉十分滿足，據說紅海會有鯊魚群，不過茉莉並沒有遇到。湧動的海水讓人十分有欲望，只看上一眼就躍躍欲試，蠢蠢欲動，想要跳下去了。
想象中的潛水是這樣的：海底世界豐富美麗的讓人難以想象，很多漂亮的小魚，珊瑚貝殼，礁石假山，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海洋生物，深藍色的海底世界，寂靜無聲，像身臨其境一個大型水族館。
然而事實上是，光是耳壓就做了好幾遍，海面下能見度很低，如果不是專業的相機根本無法進行水下拍攝，朦朧幽深的海底，光線昏暗，倒是還好，茉莉沒有深海恐懼癥，也沒有幽閉恐懼癥，玩得還算開心。
潛水是戴遠知非常喜歡的運動之一，多年前抱著玩玩的心態考了個潛水證，只要一有空就會跑去潛水。但為了讓茉莉有更好的體驗，特地找了當地最好的教練學習，第一次結束後，茉莉跟他分享感受，他笑著說，第一次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不錯了。給了茉莉極大的鼓勵和信心。
茉莉在水裏泡了三天，幾乎就是瞬間愛上了潛水，但到底還是因為行程和時間的關系——戴遠知的假期快要結束了，她工作的面試時間也發來了。
不得不回去了。
一上飛機，茉莉累的不太想講話，戴上眼罩倒頭就睡。戴遠知叫空姐幫她拿來了蓋的毯子，等一覺睡醒後看見戴遠知正對著電腦專心工作。
茉莉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心，剛才做了一個什麽夢，朦朦朧朧迷迷糊糊的，記得不是太清楚，但那感覺依然留在心間，很不舒服。
她再次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飛機遇到了氣流，顛簸了一下，桌上的咖啡杯搖晃了一下，茉莉的心似重重一墜，強烈的失重感讓那剛睡醒的身體輕輕一震，戴遠知擡起眼看過來，發現她醒了，他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安慰她道：“沒事，遇到氣流了。”
溫熱的掌心搭上她手背的一瞬間，茉莉的思緒被猛烈地牽動了一下。
一副畫面躍入腦海。
她忽地想起了夢裏的景象。
“戴遠知。”她條件反射抓住他的手，心口劇烈跳動著，眼裏流露出少有的惶恐不安和心緒不寧的情緒來，“我夢到我爸……”
她抿了抿唇，說不下去了。
戴遠知輕輕拍拍她的手，安撫她的心：“沒事，只是個夢，你爸不會有事的。”
茉莉搖搖頭，她似乎控制不住似的，流下眼淚來：“不是，是他不肯同意我們結婚。”
戴遠知拿開筆記本電腦，傾身過去將她攬進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安撫：“不要緊的，這交給我吧。”
茉莉搖著頭，默默流著眼淚，沾濕了他的衣服：“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我心裏一直有一道過不去的坎，是和我爸的關系，我很無能為力，也很害怕，可我真的不想這樣，不想這樣子的。他不讓我學考古，說那沒出息，所以我心裏也對此產生了逃避和抗拒，我以為這樣做了，順從他的意思，我們的關系就可以緩解了……”
戴遠知心疼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麽安慰她，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是無濟於事的，這也許就是她內心的癥結，他能做的，只是協助她幫她把這個結找到，梳理出脈絡，但真正要打開這個癥結的人，不是他。
解鈴還需系鈴人。
於是他問道：“你和你爸的關系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因為……”她抽噎著回答道：“媽媽是因為我死的，爸爸他不肯原諒我……”
她再說不下去了，眼淚吧嗒吧嗒掉落在他懷裏。
黃明章以前是從來不抽煙的，也是媽媽走了以後，一支煙一支煙的抽個不停，但唯獨不會在家裏抽，因為那時奶奶還在，他不忍讓老母親看到自己頹廢的一面。
但茉莉深深地記得，有一次夜裏她起來喝水，看到門開著，輕輕走到門外，看見猩紅的火光，這才發現黃明章坐在門口凳子上，腳邊扔了好幾根煙蒂。
接著，她就像沒看見一樣，轉身，輕手輕腳地隱入了黑暗裏，像個幽靈。
有時候，她恨不得，死去的不是母親，而是她。
茉莉這樣，輕輕地對戴遠知訴說著的時候，戴遠知的心像是被割了一刀一樣，流不出血來疼。
他輕撫過她的頭發，後背，將她更緊地傭入懷裏。
他的下巴蹭著她的額發，低聲說道：“我不許你有這樣的想法，不是你讓我答應你，要好好地活著嗎？無論是誰，我都不允許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茉莉雙手穿過他的手臂，同樣緊緊地回抱住他，像從土壤裏汲取能量的根系。
眼淚從她眼角再度流出來，他懷裏的那片衣角濕得不像話，茉莉輕輕點了點頭：“好，我以後再也不說這些讓你難過的話了。無論是誰，都不可以把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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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遠知提出去埃及游玩是在他們一同坐在餐桌相對用午飯的時候, 這是讓茉莉意想不到的，驚訝道：“你有時間嗎？”
他切著牛排，白襯衫袖口被工整地折疊在小臂的位置, 垂著眸, 專註而又認真，語氣卻是輕淡, 漫不經心的：“時間擠一下總是有的，不想去就換個地方。”
“埃及啊……”這個古老而又神秘的國度, 將茉莉的思緒遷往了無限遙遠的過去。
戴遠知將切好的牛排移到她面前，茉莉收回神思，彎起眼眸, 揚聲朝他道了聲謝。
“跟我還這麽客氣？”戴遠知笑道。
不由讓茉莉想起《浮生六記》中，沈覆與新婚妻子蕓也有過這樣一段對話，不過遠比她和戴遠知激烈許多。沈覆認為蕓對他還這樣禮貌, 是拿他當外人了，而蕓卻覺得夫妻之間也要有和朋友一樣的禮貌和距離, 畢竟距離產生美。茉莉非常認同蕓的觀點，很難想象這是一位百年前清朝時期女性的思想。
所以究竟是我們在退化，還是古人的思想真的落後嗎？
茉莉也就問道：“你看到那裏了嗎？”
戴遠知心頭微微一楞，在與茉莉視線相交之際，心領神會：“<浮生六記>？”
“看到了嗎？”她眼睛亮亮的。
戴遠知笑著微微頷首：“嗯。”
茉莉垂下頭去叉起已經切好的牛排肉吃，小聲帶著幾分嬌嗔：“那你還問呢？”
戴遠知低頭含笑。
茉莉餘光掃到他臉上淡淡寵溺的笑意，也不由地跟著彎了彎唇角，細嚼慢咽地吃著，片刻後, 輕聲對他說道：“我們去埃及吧。”
埃及，茉莉是早就想去看看的了, 她對一切傳奇的，覆古的，帶著濃郁異域色彩的，神秘瑰麗的藝術文化建築，都有一種來自骨子裏的天然吸引力。
要說對古埃及文明的興趣，一切還是源自於小時候，茉莉曾在一家二手書屋裏看到過一本介紹楔形文字和法老陵墓的書籍，書名叫什麽已經不記得了，留在記憶深處那一幅幅色彩鮮艷明麗的神廟浮雕，透著遙遠古老的神秘氣息，配上那生動有趣的文字，輕而易舉地吸引住了茉莉的心。從此在她面前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她至今都還記得那一串串符號背後的象征意義，以及古埃及文明與華夏文明那異曲同工之處在於，都有著同個理念，那便是追求自然和人的和諧統一。
茉莉與戴遠知談起，曾經和有著相同愛好的同學探討過一個問題：那時的文明輝煌程度不見得比現在落後，在那時更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人類的靈性是最接近神性的。
那都是年少時關於世界，關於宇宙的一些遐思和憧憬，隨著年齡的增長，離那個世界越來越遠，離這個現實世界越來越近，有時候她也會想，就像莊周夢蝶，到底哪個世界才是真實的呢？而這次戴遠知的提議，又再次將她帶回到了那個逐漸遠去的世界，讓茉莉倍感親切，仿佛在那一瞬刻找到了自己。
就像佛經中講的“照見了自己”。
雖然無法永遠留在那裏，但只要有一刻曾回去過，讓她能回憶起來，想起自己最真實熱烈的渴望，和真正的熱愛，就已經足夠。
茉莉很感謝戴遠知。
雖然如今的埃及已是阿拉伯人的天下，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文明延續了，文明斷層得太厲害，但留在那片土地上的曾經的故事，那些標記，一樣還是讓人心生向往，與過去那個屬於歷代法老們的王朝見上一面。
茉莉問他為什麽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去埃及，戴遠知告訴她，去埃及最好是在冬天，不會太悶熱。考慮到她即將要去工作，以後想請出那麽長的假期來不容易，所以他把工作往後推一推，選擇在這個秋末的季節去埃及走一走，完成她幼時的夢想。
這次旅行只有茉莉和戴遠知兩人，沒有第三個人。
埃及地處亞非兩大洲，大部分地區位於撒哈拉沙漠，擁有熱帶沙漠氣候和地中海型氣候，如今的埃及以阿拉伯人為主，阿拉伯語和英語是常用語言，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說英語，所以需要配備一個懂阿拉伯語的向導。
準備工作對戴遠知而言，並不需要親力親為，但茉莉已經習慣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而且更具有參與感，況且黃占磬也已經夠忙了，正當她打算自己查資料做攻略的時候 ，簽證卻已經辦下來了，速度之快讓茉莉瞠目結舌，沒過兩天，戴遠知把行程安排和註意事項都做成了清單，要準備的行李也都打包好了。
如此高的效率是茉莉怎麽也想不到的。她問戴遠知是不是去過埃及，他說只去過兩次，不是私人行程，受邀參加活動，從頭到尾都有旁人幫忙打點準備。
想來他下面的人做事效率就是這樣的，雖然確實舒服，不用費心費神，但前期的計劃和準備，作為旅途的一部分，讓他人代勞，確也少了很多的樂趣。
但換個角度想想，這就是戴遠知的生活，他的時間比金錢都要寶貴。又或者，茉莉聯想到他不讓她操心這些事，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
於是當她帶這個疑問去問戴遠知的時候，他無奈笑道：“我真是失敗，搞了半天白忙活一場。
茉莉連忙安慰他：“你看，你這也沒有白忙活呀，只是我反應遲鈍了一點，下次哦，戴遠知，你要給我什麽驚喜，不要打這種九曲十八彎的啞謎，我真的會猜不到，你就直接說吧。”
戴遠知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直接說那還叫驚喜嗎？”
埃及之行就是從這場戴遠知精心策劃的驚喜中啟程的。
他們先到的開羅，花了一天時間探訪了金字塔，也包括最大的胡夫金字塔，親眼目睹了過去只能在書上見到的獅身人面像，才知道原來金字塔是由轉頭一塊一塊砌成的，很難想象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多少的智慧和汗水才能完成。這不禁讓茉莉想到國內的種種遺跡，都體現了勞動者的勤勞和智慧。
埃及沙漠上的駱駝是很消瘦的，讓茉莉不忍騎在它們背上。尼羅河兩岸的神廟遺跡，真的在石柱和墻壁上看到彩色的浮雕繪影，映在落日最後的餘暉中，像一場文明的盛大落幕。
一條老狗躺在神廟的柱子前面，而遠處一名穿著襤褸的老者正向游客討要小費，他那用以維持生計的毛驢低著腦袋在地上尋覓著吃的，神廟前的落日照不到他們身上，像孕育出一個偉大文明的母親，終於還是從曾經的輝煌走到了蕭條。
在圖坦卡蒙的黃金面具前，茉莉站了許久，很難描述內心的震動。她想起曾在書上看到過，古埃及人認為此生若無罪，便可在死亡後去往雅盧，免受懲罰，過上快樂的生活，這很像印度佛教的“極樂世界”。在過去貴族和法老的墓室和棺槨上被刻滿了如何逃脫通過死亡之地的密文，這就是傳說中被寫在莎草紙上的《亡者之書》。
無論是幫助通關的亡靈書，還是執著於建造恢弘陵墓的法老們，古埃及的文化似乎都與死亡和永生有關，期望得到神的赦免，貪戀著凡塵和世俗至高無上的權利，誰都希望能快樂，能永生。
然而，太陽不能永遠照耀著尼羅河水，再恢弘偉大的建築也有坍塌的時候，再如何燦爛的文明也終有衰敗的一天，法老們終是什麽都沒帶走。
亡者死後是帶不走亡靈書上的內容的，就算記憶再好，當意識抽離肉身的剎那，這塵世的一切與靈魂早已不相關，誰會記得呢？誰也不記得。
站在神廟的殘垣下，茉莉仰頭望著暮色四合的天地，遼闊的宇宙，蒼茫的大地，在時間無垠的海上漂泊了二十四年，擡頭間，也不過是滄海一粟，俗世微塵一粒而已。
這世間的一切如流水，歷史的車輪滾滾碾過，如浪濤江水滾滾向前，不舍晝夜，事物的規律是恒定的，由低到高，由盛轉衰，最後落入茫茫天地間，合二為一。
那天傍晚，她和戴遠知朝著山下走去，太陽已經完全沈落，沙漠上晝夜溫差大，風沙陣陣裏，茉莉將臉埋入頭巾裏，一路上都心事深沈的樣子，不想講話。
看得出來她的情緒不高，戴遠知說，明天去盧克索吧，我們去坐熱氣球吧。
茉莉說好。
埃及的吃食很一般，雖然在英國兩年，茉莉還是不怎麽吃得慣西餐。中餐店倒也有，但到底要吃到稱心如意的，是不簡單的。就連去了那麽多城市和國家的戴遠知，在提到埃及的飲食時，也說不想多做評價。
盧克索位於尼羅河西岸，帝王谷也在那裏。茉莉親眼見到了法老陵墓裏刻滿墓室的亡靈書，那鮮艷的色彩，神秘的符號和圖案，帶來巨大的視覺沖擊效果。
在古埃及人眼裏，尼羅河東岸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代表著“生”，而西岸則是日落之地，是“死”的象征。東西兩岸隔岸相對，延綿數千年，如一場生死循環。
生命是如此短暫，而被制成木乃伊等待覆活的法老們，在這漫長的世紀裏是否等到了他們的重返人間呢？
答案是不可而知的。
那天晚上，茉莉和戴遠知住在西岸。戴遠知訂了第二天一早的熱氣球，看尼羅河的日出。
這是茉莉期待已久的，一個晚上都沒睡好。於是就和戴遠知靠在陽臺的欄桿上看著星空聊了大半宿的天。茉莉問他都去過哪些國家，歐洲有沒有都去過。
戴遠知端著咖啡杯，回憶曾經到過的國家，十幾歲就已經把國內差不多都走遍了，後來，太平洋，大西洋，地中海都到過。到過的地方多了，也沒有了一開始的興奮和好奇了，哪裏都有窮苦，哪裏都有饑餓，美景再美也都有荒涼之地，太陽升得再高也都會有光抵達不了的陰暗角落。
茉莉又問他，之前來埃及有沒有乘坐過熱氣球，戴遠知說前兩次行程匆忙，只參觀了金字塔和博物館，神廟他是沒什麽興趣的，感覺不過是一堆破石頭而已。不過說起熱氣球，雖然沒在埃及坐過，但在澳大利亞倒是坐過的。
茉莉說她還從來沒有坐過熱氣球，小時候看動畫片看到裏面的主人公乘坐著熱氣球飛向藍天的時候，心裏就無比的期待。
她還說，謝謝你，戴遠知，又滿足我一個願望，你比阿拉神燈還要厲害。
戴遠知笑道，先別急著誇，如果明天天氣不理想，行程會被臨時取消，還有一個會被去取消的可能，要是有人出價比我們還高，就會被擠走。
茉莉問那怎麽辦。
“不過你放心，”戴遠知喝著咖啡，目光淡淡地投向遠處，從容不迫地開口道：“我查過天氣預報，沒問題，至於價錢，我想應該不會有人能開出比我更高的價了。”
第二天天不亮有專門的車接他們到達目的地。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大地還在熟睡之中，熱氣球被一盞一盞點亮，有點像孔明燈，也像黑暗裏的銀河，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如同銀河點點匯向太空。
天地在昏沈中沒有醒來，腳下是千年不息的尼羅河水，俯瞰下去，腳底是舊時底比斯古城遺跡。茉莉靠著籃子邊往下望，風攜起她烏黑的卷發，氣球上的火光映染在她身上玫瑰紅的長裙，蜿蜒盤旋如長龍的尼羅河仿佛穿越了千年，透過朦朧的霧氣，映著火光和暗淡的微光，落入眼底。
這不覺讓茉莉想到《埃及眾神》裏那句話，不由地輕輕念出來：我從我的汗液中創造眾神，人類是我的眼淚。
不過多時，太陽升了起來，尼羅河兩岸，一半沙漠，一半綠洲。東城代表升，西城代表落，漫長如海岸線般的古埃及文明仿佛是一場生死輪回，陽光照耀著尼羅河水，如霧氣般朦朧的白紗籠罩在這片土地上方。
底比斯古城已屹立千年，還將繼續屹立下去。
村莊和田地尚且沈睡，這座古老帝國還留下了什麽呢？似乎只剩下了圖坦卡蒙的黃金面具和依然流動不息的尼羅河，閃閃光亮。
如果在這日出裏，在生生不息的尼羅河上空，在只有他們兩人的當下，來一場求婚的話，該是怎樣的浪漫。茉莉腦海中突然跳出這樣個念頭。
“戴遠知。”她沒多想地轉過頭去，接著，驚楞住了。
茉莉怔在原地，吃驚地望著戴遠知。
在她面前，戴遠知彎下身，屈起一條腿，單膝跪下，從口袋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戒指。
熱氣球還在慢慢往上空升著，無數的熱氣球，像參加一場盛大的典禮，在瑰麗的朝霞之下，如一顆顆火紅的太陽，隕石，緩緩湧向天空。絢爛的東邊天際如打翻了雞尾酒，掉入了尼羅河中。
茉莉捂住嘴，吃驚地往後退了半步。以為自己在做夢，只是隨便想了想，戴遠知像是能聽到她的心聲一般，就真的實踐了她的想法。
本以為，他一定會選擇在一個熱鬧的場合，當著眾多人的面，像舉辦隆重的典禮或者儀式那樣，完成某項任務地走過這個流程。然而怎麽也想不到在這樣一個場合，猝不及防的，如她所願。
戴遠知仰頭望著茉莉，喉結的輪廓清晰顯露。他牢牢地註視著她的眼睛，表情似乎是想微笑的，卻因為過於緊張而無法放松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地抿了抿唇角。
“求婚我策劃了很久，一共準備了兩套方案，第一套上次不小心被你知道了，加上你說過不喜歡人多的場合，我就啟動了這第二套。”
茉莉眨了眨眼睛，不知是因為太陽出來照在臉上帶來的熱量，還是因為他的緊張帶動了她，吞咽了下口水，拼命忽略掉緊張帶來的異樣感，輕松地笑了笑：“求個婚你怎麽都像是工作一樣嚴謹，還有plan A，planB的計劃，你要笑死我嗎？”
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心情，在她略帶調侃的輕松笑意下，氣氛變得放松，戴遠知恢覆了一些。他抿了抿唇，對上她的目光，低頭輕笑了下。
接著，擡高了指間的戒指，那碩大的鉆石在日出火紅的朝霞映襯下，閃著璀璨的光芒。在尼羅河上空，熱氣球正徐徐地向天邊越升越高著，戴遠知灼灼的視線望著他的女孩，喉結輕滾了幾下，鄭重地道出了那句早已在喉間、心裏反覆輾轉千遍的滾燙誓詞：“卿卿，嫁給我吧，讓我生生世世都守護在你身邊。”
茉莉眼眶沈重，酸澀，發脹。她努力睜大眼睛，眼裏想流淚，嘴角卻掛著笑，朝戴遠知微微地點了點頭：“嗯。”
伸出手去。
手指穿過晨曦和朝陽，伸到戴遠知面前，茉莉垂下眼，目光溫柔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戴遠知，我允許你做我的騎士，生生世世。”
望著面前白玉般纖細的手指，這場他精心策劃了許久的求婚，與他想象中的一樣，在古埃及文明的發源地，在撒哈拉沙漠上空，在只有他們兩人沒有第三人參與的場合，這是只為她一人準備的禮物。
戴遠知緊抿著唇，遏制著激動的心情，唯恐戒指不慎從手上滑落，從空中掉落下去，他緊緊捏住戒指的外圈，將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推進茉莉的無名指指根，直到牢牢地套在她的手指上。
而在她的中指上還套著另一枚戒指，那曾長年戴在戴遠知的小指上，被她用紅線纏住半圈，自回來以後，茉莉便將它重新戴在了手上。
當戒指被套上茉莉手指上的剎那，一縷朝陽透過鉆石被切割成無數道光芒，折射而出。
戴遠知微微瞇起眼的同時，被茉莉抓住了手，接著將他輕輕一拉。戴遠知順勢張開手臂，迎著她，撲過來。
茉莉重心不穩，一個趔趄，被戴遠知抱進懷裏。隨後，他們相擁著靠在籃子邊，迎著晨光，迎著風，放聲大笑。
“喜歡嗎？”戴遠知在耳邊低聲問道。
“喜歡。”
“我知道你會喜歡。”他低頭吻她的臉。
“早知道就說不喜歡了。”
戴遠知輕咬了一下她的唇：“到底喜歡不喜歡？”
風吹動她的頭發，裙擺和他的衣袂。
茉莉攏了攏頭發，側頭望向戴遠知，笑著道：“誰說不喜歡的。”
太陽已經完全地跳出了雲海，氣溫漸漸高了，熱氣球開始平穩下降，他們於高空之上擁抱，接吻，一起俯瞰這個曾經燦爛的國度：東岸與西岸，沙漠與綠洲，帝王谷和王後谷……如同開始與終結的輪回。
之後，他們去了亞歷山大，這是一座完全和開羅不同的城市，擁有著非常美麗的海景，海水十分清澈，這座位於地中海沿岸的城市，是非常有名的海港，整潔也漂亮，將茉莉在開羅生出憂愁和悵然，全都一一洗凈。
在那裏，他們參觀了蒙塔紮宮，蓋貝伊城堡，龐貝石柱。
蓋貝伊城堡依海而建，面向著廣闊的地中海。茉莉充當起了向導，向戴遠知介紹：這裏原先是亞歷山大燈塔，在公元前4世紀，埃及徹底被古羅馬帝國吞並，亞歷山大大帝便在地中海沿岸建立了一座海濱城市，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它。這座城市被寄予了亞歷山大大帝的厚望，希望它能成為世界中心，集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哲學藝術和人文為一體的文化殿堂，帶著這個美好的願望，依海而建了富有盛名的亞歷山大燈塔，成為了地中海文明的標志和地標。可惜的是，歲月漫長，由於戰爭、地震等等一系列外在因素，導致這座凝結人類智慧的宏偉建築終毀於一旦。
而如今留下來的這座城堡，是在公元15世紀，為抵禦外敵，在地中海沿岸，恰好是燈塔的廢墟之上修建而成的。而同樣可惜的還有亞歷山大圖書館，被譽為人類知識的寶庫，卻早已消失不見了。同樣也是亞歷山大時期的人文建築之一，據說收集了全世界所有的知識文獻，吸引著世界各地的學者們前來學習進修，可以想象，那應該是怎樣繁盛的一段時期，不管是藝術還是科學文化知識，人類的知識高度凝聚於此。
然而戰爭和種族矛盾讓這座知識寶庫也難逃劫難。從圓明園到亞歷山大圖書館，這世界上還有多少的瑰寶，因為戰爭，因為搶奪，因為種族的鬥爭，或流離失所，或化為烏有，讓人沈痛、扼腕。
文明和文化代表著人類智慧的體現，也是種族得以延續和蔓延的根系，沒有精神作為根基，物質的發展終成為一片廢墟。她說，你知道為什麽華夏文明可以走到今天嗎？
不待戴遠知回答，茉莉接著說，因為傳承是刻在我們骨子裏的。我們的文明，神奇就神奇在，每當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都會有一群人站出來，作為民族的脊梁骨頂住這片天地，你知道第一個發現北京猿人頭蓋骨的人是誰嗎？他叫裴文中，他念的是地質學，卻是個文學愛好者，後來將他的一生都獻給了北京猿人的研究，後來盧溝橋事變後，頭蓋骨丟失了，直到他臨終都沒有找到。另外一個叫賈文坡，是個連大學都沒有念過的“傻小子”，卻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了考古大神，接著裴文中的使命繼續研究和尋找頭蓋骨的下落。他說過周口店是他的精神家園，他所有的心血都匯聚於此。在民國，考古界，建築界，各行各業，都出了很多很多的大拿，為這個國家的精神人文，文化事業奉獻著自己的光和熱，不計得失，不求回報。
茉莉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輕的，海風輕輕吹拂著過她的發絲，神色和嗓音裏有著蓋不住的淡淡的憂傷和遺憾。
戴遠知能讀懂她的情懷，他想，她是真的熱愛，熱愛歷史，熱愛考古，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熱愛，她談起這些的時候，自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光和熱。
他低聲說道：“兩年前，我問你想學什麽專業的時候，我以為你會說考古。”
茉莉擡起頭，撥了撥頭發，笑著搖了搖頭：“可能是我的內心還不夠強大，越熱愛的事物，有時候越是沒有勇氣去做。”
“為什麽呢？”
茉莉沒有馬上回答，他們沿著地中海海岸線漫步著，有幾個當地孩子歡聲笑語地跑過去，風很大，海水很清澈，藍汪汪的，望不到盡頭，浪潮翻湧著。
沈默了一會兒，她才輕輕地說道：“這種感情就像是近鄉情怯。現實和理想總是有差距的，當你進入熱愛的領域，但現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光明，它有黑暗，有無奈，還有很多……別的情感，會因此感傷，難過，就像愛一個人，卻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現狀，那種痛苦是無法言說的……你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麽。”
戴遠知點點頭。
茉莉笑了笑：“與其這樣，還不如找一個不那麽愛的人。”
“有時候太愛了，產生糾結，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望向他，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地中海，笑容淡淡的映照在光下，與湛藍的海水相融。
戴遠知沒說什麽，只是望著她，卻又像是望著她身後的海面。
他微微有點驚訝，她說的這個話和她給他的感覺不一樣，她不應該是這樣脆弱沒有勇氣的人，這很像是為了不去做這件事，給自己找的一個理由。也許，這是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自己都認同的理由。
這兩年來，她確乎是有了很大的改變，無論是性格還是觀念，但骨子裏似乎還有一些癥結沒有打開。
她還是不敢去嘗試真正熱愛的領域。
戴遠知輕輕擰了擰眉。想了想，他說道：“記得你之前告訴我學新聞是為了混口飯吃，那現在呢？我認為你的顧慮不是你說的這個。”
茉莉楞楞地望著他：”不是嗎？”
“不是的。”戴遠知看著她，堅定地說道：“還有更深次的關系，你不是那樣不勇敢的人。心理學上，人在做出某個不合理的反常的行為背後，一定有著更深層的原因，這個癥結，只能你自己找出來。”
“親愛的，”戴遠知喉結微動，放低聲，引導著她：“你再好好想想，在過去的成長生活中，有沒有什麽人阻止過你的選擇，讓你在下意識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做出背離自己最想的那個選擇，而挑選自己不喜歡的？”
茉莉望著戴遠知，陷入了回憶。
那一天她都在想著戴遠知的話。
如果不是他的提醒，她自己也沒有發現，事實上，她說的那些理由，不過都是她的逃避心理下，為了說服自己而強行給自己一個自圓其說的借口。
那麽，為什麽要逃避呢？
就像戴遠知說的，好像是不需要思考的，下意識的就去選擇一個背離自己想法的選擇。
下午，他們在海濱大道的咖啡店裏一坐就能坐好幾個小時，看海喝咖啡聊天，伴著地中海的海風風吹過發梢臉頰，十分的悠閑自得。
亞歷山大物價低廉，盛產海鮮，一次能吃個飽。茉莉和戴遠知在這裏住了兩天，幾乎餐餐都在吃海鮮，茉莉開玩笑說，這是把這輩子的海鮮都要在這裏吃完回去了。
紅海是他們這次旅途的最後一站，從亞歷山大到隔壁的馬特魯，再到錫瓦一路到赫爾格達。
錫瓦的風光很美，尤其不可錯過就是錫瓦鹽湖，含鹽量十分高，被稱為埃及的“死海”，湖水清澈，高飽和度，躺在上面曬著日光浴，格外的享受。
如果說沒有到過盧克索，就沒有真正來過埃及的話，那麽沒有去過紅海的人，就不曾真正去過赫爾格達。
紅海的水是茉莉見過最藍的海水，藍汪汪的，比藍色還要藍色，一直藍進人心裏去，是真正的海天一色了。
他們乘坐游輪出海，茉莉終於見到海鷗擦過海面的畫面了，不由想到那晚戴遠知的形容，大笑不止。他來問她笑什麽，她捂著嘴說沒什麽，就是不肯告訴他緣由。
戴遠知也並沒有刨根問底追下去的意思，同她兩人一起望向碧藍的海面，海豚一躍而出，迎著絢爛的夕陽，放眼望去，宛如油畫一樣。風卷著頭發，茉莉手指向天海接壤處：“你看，今天見了才知道，畫上畫的都是真的。”
今天她和戴遠知穿著情侶裝，她的白色長裙和他的白色襯衣，迎著海風，微微地反射的潔白的光弧。
戴遠知摘下墨鏡，一手扶著船桿，另一手攬著她的後腰，將她被風刮得淩亂的發絲輕撫到後面，低頭望著她，目光溫柔：“累不累？”
茉莉搖搖頭，眼睛一刻都舍不得離開海面。
頭發又亂了，茉莉隨手一撩到了耳後，眸光粲然：“不僅不累，還超興奮的，明天我們去潛水吧。”
在英國的時候 ，她早就想去海底潛水了，但一直沒有成行。
“戴遠知，你還要教我滑雪呢，等回國後我們好好計劃一下。”她眼睛亮晶晶地說。
“好。”戴遠知寵溺地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發。
茉莉笑著轉過臉去，迎向大海，張開手臂，海風將袖口吹得鼓鼓的，像揚起的帆。
戴遠知從身後擁住她，手臂穿過她的胳膊下面，環繞著她的小腹，茉莉往後輕輕一仰，靠在他的胸口上，望著無垠廣闊的深藍色海面，輕輕說道：“戴遠知，謝謝你，帶給了我那麽多美好的體驗。”
第二天的潛水讓茉莉十分滿足，據說紅海會有鯊魚群，不過茉莉並沒有遇到。湧動的海水讓人十分有欲望，只看上一眼就躍躍欲試，蠢蠢欲動，想要跳下去了。
想象中的潛水是這樣的：海底世界豐富美麗的讓人難以想象，很多漂亮的小魚，珊瑚貝殼，礁石假山，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海洋生物，深藍色的海底世界，寂靜無聲，像身臨其境一個大型水族館。
然而事實上是，光是耳壓就做了好幾遍，海面下能見度很低，如果不是專業的相機根本無法進行水下拍攝，朦朧幽深的海底，光線昏暗，倒是還好，茉莉沒有深海恐懼癥，也沒有幽閉恐懼癥，玩得還算開心。
潛水是戴遠知非常喜歡的運動之一，多年前抱著玩玩的心態考了個潛水證，只要一有空就會跑去潛水。但為了讓茉莉有更好的體驗，特地找了當地最好的教練學習，第一次結束後，茉莉跟他分享感受，他笑著說，第一次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不錯了。給了茉莉極大的鼓勵和信心。
茉莉在水裏泡了三天，幾乎就是瞬間愛上了潛水，但到底還是因為行程和時間的關系——戴遠知的假期快要結束了，她工作的面試時間也發來了。
不得不回去了。
一上飛機，茉莉累的不太想講話，戴上眼罩倒頭就睡。戴遠知叫空姐幫她拿來了蓋的毯子，等一覺睡醒後看見戴遠知正對著電腦專心工作。
茉莉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心，剛才做了一個什麽夢，朦朦朧朧迷迷糊糊的，記得不是太清楚，但那感覺依然留在心間，很不舒服。
她再次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飛機遇到了氣流，顛簸了一下，桌上的咖啡杯搖晃了一下，茉莉的心似重重一墜，強烈的失重感讓那剛睡醒的身體輕輕一震，戴遠知擡起眼看過來，發現她醒了，他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安慰她道：“沒事，遇到氣流了。”
溫熱的掌心搭上她手背的一瞬間，茉莉的思緒被猛烈地牽動了一下。
一副畫面躍入腦海。
她忽地想起了夢裏的景象。
“戴遠知。”她條件反射抓住他的手，心口劇烈跳動著，眼裏流露出少有的惶恐不安和心緒不寧的情緒來，“我夢到我爸……”
她抿了抿唇，說不下去了。
戴遠知輕輕拍拍她的手，安撫她的心：“沒事，只是個夢，你爸不會有事的。”
茉莉搖搖頭，她似乎控制不住似的，流下眼淚來：“不是，是他不肯同意我們結婚。”
戴遠知拿開筆記本電腦，傾身過去將她攬進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安撫：“不要緊的，這交給我吧。”
茉莉搖著頭，默默流著眼淚，沾濕了他的衣服：“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我心裏一直有一道過不去的坎，是和我爸的關系，我很無能為力，也很害怕，可我真的不想這樣，不想這樣子的。他不讓我學考古，說那沒出息，所以我心裏也對此產生了逃避和抗拒，我以為這樣做了，順從他的意思，我們的關系就可以緩解了……”
戴遠知心疼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麽安慰她，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是無濟於事的，這也許就是她內心的癥結，他能做的，只是協助她幫她把這個結找到，梳理出脈絡，但真正要打開這個癥結的人，不是他。
解鈴還需系鈴人。
於是他問道：“你和你爸的關系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因為……”她抽噎著回答道：“媽媽是因為我死的，爸爸他不肯原諒我……”
她再說不下去了，眼淚吧嗒吧嗒掉落在他懷裏。
黃明章以前是從來不抽煙的，也是媽媽走了以後，一支煙一支煙的抽個不停，但唯獨不會在家裏抽，因為那時奶奶還在，他不忍讓老母親看到自己頹廢的一面。
但茉莉深深地記得，有一次夜裏她起來喝水，看到門開著，輕輕走到門外，看見猩紅的火光，這才發現黃明章坐在門口凳子上，腳邊扔了好幾根煙蒂。
接著，她就像沒看見一樣，轉身，輕手輕腳地隱入了黑暗裏，像個幽靈。
有時候，她恨不得，死去的不是母親，而是她。
茉莉這樣，輕輕地對戴遠知訴說著的時候，戴遠知的心像是被割了一刀一樣，流不出血來疼。
他輕撫過她的頭發，後背，將她更緊地傭入懷裏。
他的下巴蹭著她的額發，低聲說道：“我不許你有這樣的想法，不是你讓我答應你，要好好地活著嗎？無論是誰，我都不允許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茉莉雙手穿過他的手臂，同樣緊緊地回抱住他，像從土壤裏汲取能量的根系。
眼淚從她眼角再度流出來，他懷裏的那片衣角濕得不像話，茉莉輕輕點了點頭：“好，我以後再也不說這些讓你難過的話了。無論是誰，都不可以把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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