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六十二章

關燈
第六十二章

寬闊無盡的隧道, 像一條綿延萬裏的長龍,駛不到終點。

尾隨一路的燈帶,點綴在昏暗的車廂裏,如萬千道流光劃過, 星沈入海, 日落於林的寂靜。

戴遠知應不下來。垂著視線, 喉結微動,與茉莉的視線在明暗中交匯,眸色濃稠如散進水裏化不開的墨。

片刻, 十指相纏的手輕輕拉了一拉她。

“上來。”他啞聲說。

茉莉會意,借力坐起來。

戴遠知將她抱起來。

座位足夠寬敞,她半跪下去。戴遠知握住腿彎,將她拉近了些, 手掌放在上面, 沒再移開過。

這一路上,流光在她的眼底匯聚又散開了二十一次,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睛,低著他的額頭, 像引頸的天鵝。

茉莉忘記了自己是怎麽下的車, 又是怎麽到得戴遠知房裏。疲於言語交流,所有想說的話, 藏在每一次的撫摸,輕聲呢喃裏, 藏在一呼一吸之間, 藏在唇齒之中。肢體語言在表達情感上是遠高於語言本身, 哪怕語言的藝術精湛,都無法在直接上略勝一籌。

像極了最後一次晚餐, 大家發揮所能,貢獻技藝,享受其中,不浪費一分一秒,把飯做好。以著赴死的本能,燃盡生命,要滾燙熱烈,要竭力聲嘶,要筋疲力盡。

茉莉扶著洗手池臺面,仰頭看到鏡子裏,身後晃動的人。分神想到了一些事情,下一秒,她吃痛地悶哼了聲,眼角泛著盈盈潤意,思緒七零八落。

她想到了泰戈爾的話“世界以痛吻我,卻要我報之以歌”。大概是因為極致的痛苦才能激發人的潛力吧。

看似他們都在努力地配合對方,可在他們之間,總有一根小小的尖刺生在那裏,不怎麽惹眼,甚至於說,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都在極力忽略它的存在。越是小的刺,越是看不見的,紮起來越是疼,那種疼是細細密密的,紮進血液裏,骨髓深處,看不見的,卻要人的命。

但又是這根小刺,讓他們貼得越發的緊,誰也不想和誰分開,那根刺在這時又起到了粘合劑的作用。燈光傾灑在白花花的兩條人影上,茉莉想起小的時候看書裏說過,人的影子就是靈魂,有些人看似相互擁抱在一起,但他們的靈魂分崩離析。

她想象著此時和戴遠知相纏的影子,像陽光下草在結它的種子,樹在搖它的葉子,他們的靈魂牢牢地貼合在一起,仿佛至此不再分開。

怎麽會不分開呢,人生最大的課題就是別離啊。越是相愛的兩個人,命運越是會想方設法的作弄。

這晚上不知流了多少汗,茉莉任由他的手劃過敏感區域,忍著心口戰栗,閉上眼睛時,不由想到奶奶的話。

奶奶說過,愛情對普通人來說是奢侈品。茉莉不知道和戴遠知這樣算不算是奶奶認為的奢侈品,但是此刻,她篤信在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定是最相愛的時候。

戴遠知壓著茉莉的手背,抵在水汽氤氳的白瓷墻壁上,青筋從手臂攀延到手背。茉莉被掐著腰,揪著心臟,腳趾蜷縮,忘記了今夕是何夕。

稀薄的水蒸氣,在墻壁上糊了一層,像玻璃一樣照在眼前,那影綽的光滑的兩條人影,從這一層薄薄的光感一樣的玻璃裏透出來,還好不是很明晰,看不到表情。她閉上眼睛,被撞的四分五裂的時候想到,古人看到的,陰陽割昏曉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坐過山車,看鬼片得到的感官體驗,和此刻t在這層稀薄的光影裏,他們做的事情是一樣。

茉莉弓著背,手撐墻面,蜷縮成一只小蝦米,情不自禁地溢出一聲。

在緊一陣又緩一陣餘波裏,茉莉聽著水流在耳邊的敲打聲,眼前氤氳升騰起的霧氣,直到軟溶溶的愛意充盈四肢百骸,戴遠知並沒有馬上離開,他還維持著以往的習慣,飽脹感覆著熱意湧動在心口。

戴遠知靠上來親她的後頸,似乎也註意到了那層稀薄的光影,她聽到他的呼吸在耳邊,像群山起伏,啞聲問她:“在看什麽?”

茉莉將手從他手心裏輕輕掙了出來,點了點瓷磚上往下滑落的水珠:“聽雨聲。”

他們之間還有黏連在一起的部分,她的嗓音有一種過濾後的空淡。浴室墻壁隔絕做的很好,外面若真下雨也透不進來半點,讓人不禁懷疑起來,她聽到的真是下雨聲嗎?

茉莉輕輕地動了一動,顯然她是想他離開了,戴遠知擁著她,隨著動作,往前貼了一貼,皮膚相觸的聲音,忽然間使他明白了過來。

她今天似乎有些怪異,這怪異其實他也有,無論多麽熱烈的擁抱,接吻,底子卻是冷的,好像熱的風裏頭裹著一層霜染的寒肅,熱烈只是淺表,冷卻是底子,隨時在準備著訣別。

戴遠知將臉埋進茉莉的鎖骨裏,仿佛她隨時就會消失,加快了動作,茉莉眼前浮起一層白霧,那蓬蓬的黑長發如雲一樣散開在他面前,仿佛那是不真實的幻象。戴遠知將臉貼進發叢中,感受著她的真實,手指撫摸著白玉般無暇的明珠。

是他的明珠。

茉莉被抱回房間時,意識不甚清晰,黑色長卷發貼著那張和白瓷一個色的細滑的面頰,模模糊糊中感覺一雙手輕柔撫摸著她,從發梢到眉梢眼角,直到身上每個角落,無一不細致。

吹風機隆隆聲滾過頭頂,她忽然想到以後這頭發再也沒有人這樣伺候它時,心裏不免劃過一絲感傷。

這個念頭一出,她的瞌睡蟲跑了個精光。茉莉睜開眼睛,叫他道:“戴遠知。”

她伸長手臂,主動湊近他,指尖沿著他寬闊飽滿的額頭,微微隆起的眉骨,到高挺的山根,一路坐滑梯般垂直往下,指尖描摹著性感的唇形,擡著眼睫牢牢註視著戴遠知,似乎要將他的模樣印刻進心裏。

她手指輕輕揉散他眉心處打結的地方:“我希望你記得我,我能成為你人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永遠難以忘懷我,但戴遠知,你最好還是把我忘記了吧,因為你已經是我忘不掉的回憶了,無能為力放不下最痛苦,我不能夠那麽自私,讓你的後半生與這樣無望的執著和痛苦栓在一起。”

戴遠知抓住她的手,揉進手心裏,抿著唇,沈默註視著她,視線深深,喉結上下滑動著,下頜線條繃得很緊,他什麽也沒說,卻似乎把話都說盡了。

茉莉手指在他手心裏動了動,指腹沿著他掌心的紋理打著轉,隔了好幾秒,聽他開口:“如果早知道結果是這樣,我們苦苦堅持的意義是什麽,我不甘心,你會甘心麽?”

茉莉沒有回答。

現在是什麽時間,窗外是天亮著還是已經暗了,他們絲毫不關心。

空氣沈默,沒有人再說話了,這樣的安靜了一會兒,戴遠知突然道:“沒有下雨。”

茉莉知道,他的潛臺詞是:剛才她聽到的那不是雨聲。

接著又是長時間的寂靜。

雖然空氣是靜默的,他們的動作一點都沒有停,戴遠知親著她的後背,肩膀,繞著她的手指,呼吸轉而加重,當層層疊疊的水霧像印象裏的迷疊香縈繞在周圍時,茉莉濕潤視線裏恍然出現了一些文字,是奶奶寫在日記本上,帶著她未幹透的淚痕散開的字跡,和奶奶在頁腳上留下的血跡。

而現在,她在做什麽?和奶奶最恨的,給於她悲慘命運的戴家重新牽扯上了聯系。和戴遠知發生的種種,牽扯,黏連不斷的聯系,讓她在道德上背負了罪孽的枷鎖。

停下來,她命令著自己給這一切按下暫停鍵,時間不可能倒流,只能是人為割斷和終止。

茉莉抓住戴遠知的一根手指,擡起沾著淚光的潮濕眼眸。戴遠知拇指指腹勾掉她眼角那一抹瑩潤的潮氣。

“我這次回家,爸爸拿給我看了奶奶的日記,”茉莉伏在戴遠知懷裏輕輕說道,“她是被戴家趕出來的,這和老太太,和你說的都不一樣,所以是為什麽呢,戴遠知?”

“你都知道了?”他問。

“嗯。”茉莉點了點頭。

“我想爺爺應該是對你奶奶懷著虧欠的心情,他找了許顏秋一輩子,都沒有找到她的下落,後來我接過了他的使命繼續找,如果不是你的出現,也許我也會替他找一輩子。”他低下頭親著她長發掩埋下的後頸和耳朵。

茉莉側過身,將胳膊穿過他的手臂下面,將身體緊挨上去,牢牢抱住了他的腰身,閉上眼時她在想,這是最後一次抱他了。

戴遠知似乎也覺察到了這點。

兩人如有心靈感應般,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埋在他懷裏,茉莉悶悶地說道:“如果知道奶奶和戴家有這樣的恩怨,我也不會自告奮勇出現在老太太面前,剛開始你對我的警惕是沒有錯的,其實我早就發現你對我有所隱瞞,是我太貪心了,有時候將錯就錯,不用事事都要問明一個為什麽,也許就不會這麽痛苦了。現在,我不僅成了你的負擔,也背叛了奶奶。”

“戴遠知,”茉莉繼續輕輕說,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都要趁今天都講明了,“我看過你的辯論賽,印象很深的有兩場,一場是結局和過程哪個最重要,你說你更重視過程,結果無非是兩種,好的結局沒有遺憾,不好的結局留有遺憾。你說人生哪有處處圓滿,遺憾才是常態,享受當下和享受過程,沈浸式的體驗感是我們來這世間走一趟的最終目的,而不是重在結果,過程一定是在那個當下做完了一切可能的努力,而結果是什麽樣都無所謂了,盡人事看天命,結果只是竭盡全力下的一種走向。還有一個主題是關於自由和愛情,在我們愛上那個人的時候,我們都希望對方是全然的自由,而我們都願意為了他剪掉那只代表自由的翅膀,我知道你是心甘情願,我也無比確認,我們愛上的都是對方的靈魂。正因為這樣,戴遠知,我才要把那只代表自由的翅膀還給你,你理應該回到屬於你的天空和領域當中去,當雄鷹展翅高飛的時候,浩瀚的天空才是他的領土,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只是你暫時的娛樂和棲息,不會成為長久之處,別人也只需要遙遙仰望你翺翔的姿態,不用在意你曾經在哪一片土地上棲息過。”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沒有任何的起伏和留戀,沒有人知道,這些話每一個字眼從喉嚨裏出來需要花費多大的勇氣。她並不是在試圖勸說戴遠知,分開的走向雖然是他們都不想看見的,但是她心裏明白,戴遠知心裏也明白,這個結果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好了。

他們已經努力過了,不留遺憾就好了。往後,大路朝天,各自安好才是最好的結局。

再以後,如果有人向她提及戴先生,她也會假裝沒有聽說過這號人物那樣,微微的眨一眨眼睛,對那人笑一笑,然後將那段封存的記憶用力再埋深一點。

不再想起他,也不再記得他。

對於雄鷹的生活來說,廣闊的天空是他的戰場,野原上的小兔只是他餓了,無聊時候追逐游戲的消遣娛樂。總有一天,茉莉這個名字,終將淡出他的生活。

“這個結果也挺好的,”茉莉貪戀的在他懷裏深深呼吸,一呼一吸間,似乎要將他的氣息永遠留在鼻息間,腦海中。

眼淚沾濕了他的睡衣,她輕輕吸了吸氣,不想讓他聽到走音的聲腔:“許家和戴家的恩怨,我們倆已經償清了,不能再讓我們的下一代走我們的老路,戴遠知,你把我忘了吧,我也會那麽做的。”

茉莉背過身去,戴遠知明白她是鐵了心要和他分手了,他坐起來,頭頂的壁燈開著淺淡t的一朵,柔滑的光線打在牛奶色的肌膚上,像是汩汩流動著般。

戴遠知看著,用手撩開她掉在後背上的一縷發,指腹貼著一層薄汗,輕輕搓了搓。心裏想,她那麽討厭吹頭發,以後沒有人再幫她伺候這頭蓬松的頭發,不知道會不會找到一個願意幫她打理頭發的人。他想,當年爺爺在得知許顏秋被送走以後是不是也是這樣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的痛苦和絕望。

他閉上眼睛,心裏頭仿佛一把鈍刀慢慢地磨著,讓人痛不欲生,但眼下他知道,在局勢還不明朗,他還得再花四五年的時間坐穩這把交椅,才能夠給她一個安全感的環境。

以前他一個人的時候是從來沒考慮這些問題的,他過慣了刀尖上的生活,整日的周旋,以此為樂趣,就算和林扶搖並肩作戰的那些年,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從十七八歲就習慣了這樣刺激驚險的日子,他本以為會一輩子都這樣過下去。

可現在,他無限的期待從這樣的生活中撤出來,過上正常人的安定平和的日子。他知道短時間內,無法提供她想要的生活,他們之間有太多的矛盾障礙和曲折,需要一件一件擺平,需要各個擊破,不是一年兩年的堅持就能完成的。

但這分開的背後,無有歸期,他們都給不了對方一個承諾。

煙癮突然上來,但他沒有在房間裏抽煙的習慣,強制性的壓下後,理智也在考慮之後重新回歸。

“好。”戴遠嗓音恢覆了淡漠,仔細聽去還有一點冷情的味道:“現在外面都知道你的身份,你出去的話不能再用茉莉的名字,我會幫你弄一個新身份,學校我也會幫你另外申請,想讀什麽專業?”

茉莉抿著唇沒說話,眼淚打在床單,濡濕一片。

她終究還是走回了奶奶的老路。

房間裏靜的針落可聞,戴遠知等了一會兒,只能聽到她靜靜的呼吸聲。

她在他面前哭過好幾回,戴遠知最有印象的還是前幾次,在睡夢中哭的跟個淚人似的,懵懵的醒過來,差點絆到,鞋子的綁帶一下就脫落了。後來在老太太的後院又碰到了她,大概是被他的語氣嚇到,低著頭,眼圈紅著,風輕輕吹著,又害羞,又委屈。

她哭的時候,大多數情況下是不響的,情緒先起來,然後眼淚兀自流下來,自己都不知道哭了的時候,眼圈通紅了,很有種我見猶憐的感覺。無論見多少次,都讓人不舍和疼惜。

“戴遠知。”她喊他,語氣也是委委屈屈的。

她這麽一聲,他就沒辦法了。

“什麽?”他問,身體挨過去,從後面環住她光滑的後背。

茉莉後背貼著他的胸膛,戴遠知手搭過去,摸到一手的眼淚,然後聽到她不帶情緒的說道:“我和格林教授約好了,明天我自己過去,做個手術就回來了,你別去冒險了。”

“好。”戴遠知扳過她,將她的眼淚擦去,抵著她的額頭,不再說話,兩人用身體交流了一晚上。

那晚飯也沒吃,從下午到淩晨,從床上到地板,從浴室到沙發,變換著各種姿勢,不知疲倦,戴遠知像是不會累一樣,好像過了今夜就沒有了明日,一直到早上天肚微白,東西都用完了,只好在外面了,戴遠知替她擦拭幹凈。

肚子上,腿上,腳上,各到各處,原先的白綢濃郁,幾乎已經變得透明。

又抱著她去洗了一次澡,回來她已經累的眼皮也睜不開,沈沈的睡去,幫她吹幹了頭發,戴遠知還是睡不著,去陽臺抽煙打電話,在平城肅冷的冬日早晨,坐了一個小時。

茉莉睡了整整一天,兩餐飯都是戴遠知送上來的,吃完了倒頭睡,她完全無法走路,昨晚太瘋狂,晚上還要趕飛機,只能休息好補充體能。

茉莉醒來時,戴遠知已經不在了,他讓阿姨幫她把行李都打包好,放進了車裏,黃占磬和武羅都到了,一起陪同她去美國。除此之外,防她一路寂寞,幺妹也從家裏出發,這段時間都在美國陪同她。

這小丫頭吵得很,也不是個細致會照顧病人的人,戴遠知還讓武羅找了他表妹一起隨行,這是個做事勤快的女孩,話不多,眼裏都是活兒,跟幺妹正好相反。

武羅開著車,黃占磬坐副駕,兩人跟著戴遠知這麽多年,即便知道,也都當沒看見,沒聽到,去機場的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車裏放著輕音樂,茉莉卻聽得心煩,兩人都是戴遠知的左膀右臂,她稍有不慎,戴遠知那頭肯定會知道,她索性裝的無恙,腦袋枕著窗口,昏昏沈沈地睡去了。

模模糊糊裏似乎有風吹來,腦海中捕捉到一個聲音,和她昨晚最後窩在戴遠知懷裏的畫面。

“戴遠知,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也不曾喜歡過我,對嗎?”

“戴遠知,我對得起你的不喜歡,但我還是想對你說一句對不起。”

她怎麽也想不起來,戴遠知是如何回應她的。

再努力的想,腦海中一片空白和深深的疲倦。

太痛,太累,太疲倦。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