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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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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滿手的血, 黏膩,新鮮,滑到手腕,沿著手臂滴在地上。

滿目的通紅, 和多年前母親胸口噴湧的鮮血。

重疊一起。

戴遠知是如此的脆弱, 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

仿佛歷史重演。

千防萬t防, 還是出了事。全是因為她,如果她不來看這場秀,也許就能避免了, 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深深的不安,擔心和恐懼,都被一個強烈的念頭震碎——她不想讓他死,他不能就這麽死了。

茉莉想抱住他, 卻不敢伸手, 怕弄疼他,只能努力忍著喉嚨的顫意,帶著哭腔喚他:“戴遠知,你不要死, 我不許你死……你要是敢死掉, ”

說到這,她吧唧吧唧砸下了眼淚, “是你自己說的,就算是黃泉路上, 我也把你帶回來, 戴遠知, 你再堅持一下,我……我們去醫院……馬上……”

沒有人回應她。

茉莉想找人求助, 他們站的這個位置僻靜,連一個路人都看不到。其實就算有路人,在拉斯維加斯,不同於其他地方,都是來尋歡作樂的人,哪有那麽多好心人。

她也不可能把戴遠知扔在這裏,自己去外面找人,他已經受傷了,如果遇到嗑多了的亡命之徒怎麽辦。

她不知道這裏的急救電話是多少,手機也沒帶在身邊。戴遠知身上的手機,她突然想了起來,急忙去翻他的褲兜。這個地區冬天白天氣溫維持在幾度到十幾度,晚上會降溫,剛在酒店裏就沒看到戴遠知穿著外套,他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襯衣,不足以禦冷。

她在他左邊褲袋的外緣摸到一個手機的形狀,他穿的西裝褲倒不是太難拿出來,但是新的問題出現了,茉莉點亮他的手機發現,他這個手機是設有密碼的。

“戴遠知,”茉莉問,“你手機密碼是多少?”

還是無人作聲。

茉莉艱難地騰出一只手,那只沒有血跡的手,在鍵盤上按了幾下,統統提示密碼錯誤,氣得她想砸爛手機,但到底還是沒那麽做,索性發洩似的在上面亂按一氣。

深吸口氣。她想保持冷靜再想想辦法,但此刻大腦像是宕了機,空白不知所措。如果這個時候,是別人出了事,或者她自己出了事,茉莉尚且還有餘力思考接下去怎麽做,為什麽偏偏是戴遠知?她的主心骨,她的愛人,在異國他鄉的街頭,她該怎麽辦?

茉莉眼淚掉得更兇,胸口劇烈起伏著,感知像是頃刻間被人剝奪,聽不到周圍一切的聲音,只是一個勁的哭:“我求求你,不要把我扔在這裏……”

茫然的白霧之中,她感到有一只手一下一下輕撫著她,從後腦勺慢慢到後背,她從意識的牢籠中掙脫出來,聽到一個聲音虛弱低啞的在耳邊說道:“別哭,我不會……那麽容易……死……打電話給黃占磬……密碼是……5528……”

茉莉靜下來聽他講完。

說完最後一個“8”,戴遠知不再出聲,只有粗重的呼吸,在靜謐的街頭,他似乎用上了所剩的所有力氣,抱住她,用力的,像是為了讓她能安心。

茉莉按照他說的,給黃占磬打電話。

剛才發生槍擊後,混亂中,他們和黃占磬都被沖散了,黃占磬一直在找他們。

打完電話,戴遠知對她說:“扶我起來。”

她哭成這個樣子,他不允許自己再昏過去了。

茉莉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只能照做,扶著他重新靠回墻上,後背的鮮血淋漓,讓人不敢多看一眼,靠在這面冷冰冰的墻壁上,胸腔裏還有未取出來的子彈,她想他得有多疼啊。

“你還是靠著我吧。”茉莉說道。

燈光下,他那張瘦削的臉龐更加的慘白,嘴唇上毫無血色,看到她滿臉擔心的樣子,戴遠知忍著疼,笑著安慰她:“沒擊中心臟,打斷了兩根肋骨,別擔心,沒人能要我的命。”

他越是這樣輕松的說出來這些話,她越是難過,她以前在大學時期選修過急救這門課程,很清楚,如果只是打斷肋骨,不會流那麽多血,他不會連站都站不穩。

茉莉沒有揭穿他的謊言。

戴遠知繼續囑咐她,他的聲音很低,每說一句話都要喘上一口氣,幾乎耗光力氣。

“過會兒黃占磬會帶我去酒店,你別跟著我們,不安全,跟保鏢走,把手上的血處理一下,到酒店來,我還需要你。”

茉莉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安排:“不去醫院嗎?”

“不去。”

戴遠知沒有解釋那麽多。

茉莉也不再問了,她想這麽做,應該有他的道理。

沒幾分鐘,黃占磬到了,拿著戴遠知的大衣,身後跟著保鏢。

饒是黃占磬,跟隨戴遠知多年,刀山火海走而挺險,什麽大場面沒見過,眼前這幕硬是讓他也跟著心驚肉跳。但到底心理素質強大,面上沒有太多異樣,和戴遠知交換了眼神。

黃占磬將外套披在戴遠知身上,蓋住他背後大片血跡。拉斯維加斯街頭到處都是異味,他身上的血腥味並不會被人註意到。

做完這一切,黃占磬轉頭與保鏢們交代了幾句。

在這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戴遠知慢條斯理地脫下沾了血的手表,放進大衣口袋裏。

這一連串的動作已經花了他太多力氣,雖然他的動作看起來是那麽的從容不迫,如果不是知道他身負重傷,很難想象出來這是一個中了搶的人,茉莉註意到他額角的薄汗,明白他在用意志力在扛,剛才倒在她身上的,才是他真實的狀況。

“註意安全。”戴遠知還是不放心茉莉,目光落到她垂在身側滿是血汙的手,“這裏太危險,洗手……怕是來不及,把手藏在衣袋裏,和我們……隔開距離。”

“你也註意安全。”

戴遠知點點頭,註視了她一眼,所有想說的話都付諸在了其中,他沒有停留,裝成醉漢模樣,讓黃占磬扶著離開了。

茉莉跟著他們往前追了兩步,想到臨走前戴遠知的話,清醒過來,沒有再跟上去,她把雙手塞進了大衣口袋裏,跟著兩名保鏢向另一個出口走去。

*

黃占磬留下一名保鏢,護送戴遠知回酒店。一路上都不敢有所懈怠,維持著精神緊繃的狀態,密切註意身邊和身後的人群。

在拉斯維加斯,槍擊,車禍,毒品,都是司空見慣的場面,剛才發生在酒店裏的事件並未讓人放在心上,大型的演出還在繼續,賭場裏依舊座無虛席,娛樂場所到處都是尖叫放縱,沒有人會關註別人的事情。往往,越是這樣的地方,要做些什麽事,也越是輕而易舉掩人耳目。

到了酒店,水晶吊燈將走廊照得如同白晝,服務生殷勤地跑上前來:“先生,需要幫忙嗎?”

“我們需要紗布,鑷子,止血藥,一捆蠟燭,剪刀和一把鋒利的匕首,這麽長的,一會兒送過來。”黃占磬比了一個手勢,從皮夾裏摸出兩張大鈔遞給服務生:“我的朋友只是喝多了,他需要安靜休息,沒有什麽事的話不要隨便打擾。”

“遵命,先生。”服務生紳士地鞠了個躬,沒有多說廢話,拿著小費就去幫他準備要的東西了。

黃占磬用房卡開了門,房裏的燈應聲而亮,金碧輝煌,閃閃發光,這是拉斯維加斯最好的酒店,站在寬敞明亮的落地窗前能俯瞰整座拉城。

但現在他無心欣賞。

黃占磬手上的力道因關門略微一松,戴遠知像是承不住力般,身體往後一傾,撞在墻上,接著滑倒在地。

“老板。”

黃占磬一驚,要去拉他,戴遠知小幅度地擡了擡手,止住他的動作。

“你現在去一趟洛杉磯,”戴遠知吩咐,“拉城的醫院我沒有信得過的,去幫我把布朗醫生請來。”

“從這裏到洛杉磯來回起碼一個晚上,您身上的子彈還沒拿出來,太危險了,要不今晚就回國吧。”

戴遠知掃了眼他:“要是動動嘴皮子我就能離開這裏,還用得著費這麽大周折?”

黃占磬嘆口氣,在對面蹲下,他現在還走不了,要等服務生把工具送來,還要等茉莉安全回來,今晚只能委屈她在這裏照顧戴先生了,黃占磬是一百個放心不下。

似乎看出了他的擔心,戴遠知淡淡的說:“放心,死不了,就是遭點罪。”

黃占磬忍不住小聲埋怨:“您這哪是遭罪啊,您這就是自尋苦吃。”

戴遠知只是瞥了眼他,倒也沒說什麽,大概是沒有力氣再費精力動那兩下子沒必要的嘴皮子。

黃占磬又是心疼又是無奈,趁著戴遠知受傷的t這會兒,也說不過他,多牢騷了兩句:“我跟了您這麽多年,以前再危險,您那時候在香港,比這危險得多了吧,也不見您這狼狽樣的……這已經是重大事故了,您要是自個兒逃命,我不相信您會逃不過的,您都逃出經驗來了。”

戴遠知只是白了眼他,沒多計較。回想剛才的場景,他心裏知道,黃占磬說的沒錯,在明知道那夥人是沖著他來,也怪他命大,身旁接二連三的倒下去不少人,卻楞是沒有擊中他,但那時他哪顧得上自己的安危。

在子彈擊中他時,後背傳來鉆心一樣劇烈的疼痛的時候,他竟然暗自慶幸,這槍子兒沒有落在她身上。

戴遠知累了,閉上眼休息,黃占磬也不吵他了,守在身邊。

門鈴響了,戴遠知睜開眼睛,黃占磬起來去開門:“可能是茉莉小姐到了。”

然而等來的卻是服務員,他把一個袋子交給黃占磬就回去了。

“還沒到?”戴遠知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出意外了。”黃占磬也有點擔心,“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

但是,黃占磬想起來:“茉莉姑娘的手機好像沒拿,剛才我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接,給您打電話也沒接,還是後來她給我打電話才接到的。”

戴遠知想起他的手機還在她那裏,正要說話,門鈴又是一陣響。

黃占磬和戴遠知對視了一眼,然後起身,在門口警惕地問道:“是誰?”

外面傳來茉莉的聲音:“黃占磬,是我們。”

黃占磬開了門,把茉莉讓進屋裏。

然後她就看見了這樣一幅畫面:通往門口的走廊上,戴遠知靠著墻,外套脫了,扔在一旁,血似乎已經幹涸,墻上沒有留下印記,只在他側過身的時候,掃到後背大片濃稠的褐色。

如註的燈光下,看得人倒吸一口涼氣。

“黃小姐。”黃占磬走過來。

茉莉扭頭,聽到對方說道:“我要去一趟洛杉磯,戴先生就交給你了。”他不放心地掃了眼戴遠知,然後指了指地上的袋子,“這些工具是他讓我準備的,如果你沒辦法處理,就等明天早上醫生到了再說。”

茉莉走過去翻了翻那個袋子,只看了一眼她就明白怎麽回事了,只不過黃占磬的話她有些搞不懂:“去洛杉磯幹什麽?”

“請醫生過來。”

“這邊的醫生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為保險起見,我們只能請信得過的醫生。”

茉莉感到不可思議:“他得扛著支撐到你回來,萬一中途出意外呢?”

黃占磬聳了聳肩膀:“所以需要茉莉小姐你的幫忙。”

說完,不等茉莉問出下個問題,黃占磬帶著一名保鏢離開了,留下了兩名保鏢守在門口。

房裏只開著走廊上的這盞燈,倒也明亮,幾面窗戶都讓黃占磬關上了窗簾,密封性很好,從外面,連一個人影都瞧不見。

屋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茉莉半跪在戴遠知面前。

他緩緩睜開眼。

“讓我做點什麽?”

戴遠知擡起手,費力去解襯衫上的紐扣,扭了幾下都沒解開。

看出他的意圖,茉莉心跳加快起來,顫著手去幫他把扣子扭開,她垂著眼,低聲說:“你真的放心要我做嗎?”

“你不是學過急救知識?”

“我是學過,但我沒有握過刀,戴遠知,我沒告訴過你,我怕刀,從我八歲開始就怕了。”

她說著,衣服紐扣也解開到了最後一顆。

戴遠知輕輕握住她的手:“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麽告訴我,你會治好我的失眠。現在也一樣,有我陪著你,別怕。”

“那不一樣。你會痛,會受傷,會發生意外。”茉莉想把手從他手心裏掙出來,被他用力攥緊。

“一樣。”他堅定的說。

戴遠知嘗試把襯衣脫下來,傷口處和衣料粘在了一起,他擰眉,示意茉莉用剪刀把衣服剪開。

茉莉對大量噴湧的血液感到恐懼,那時候學急救並沒有類似的巨大血量的情況發生,這確實是第一次。她努力克制住心裏的恐懼感,冰涼的剪刀刺啦割開他後背的衣料,黑洞洞的傷口粘連著血汙落入眼底。

茉莉感到喉嚨口像是被人用刀抵住一樣緊張難受,她劇烈呼吸一口氣去夠森森銀光的匕首,手剛觸到刀柄,瞬時像被蟄了一下般縮了回去。

“戴遠知,”她壓著哭腔的嗓音還是敗露了不穩的氣息,“我不敢。”

“你可以的。”戴遠知輕聲安慰,他的手搭上來,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去握住刀柄,將刀放在火上滾了一圈。

“要準,一刀下去,心要狠,不夠狠,你受折磨,我也不好受。”他握著她拿刀的手,火苗輕盈地舞動著,映照在兩人眼眸中,戴遠知從容淡定地轉動著匕首,好像接下去割開的不是他的身體。

“我做不到,這對我太殘忍。”茉莉搖著頭,想脫開他的手,完全聽不到他的話:“戴遠知,我們去醫院吧,你這樣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他一把拉過她,將失控的人抵進懷裏,他知道這樣對她太殘忍,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這一番動作幾乎要了他的命,他抵著她的額頭,喘著粗氣,喊她的名字:“茉莉,茉莉,聽我說,剛才的槍擊事件不是偶然,也不是恐怖襲擊,他們是沖著我來的,你能明白嗎?他們,不止一個人,現在我再去醫院,等於是自尋死路。明天,我還要從這裏站著走出去,和史密斯他們一同離開拉斯維加斯,我們直接去紐約,在那裏你做完手術,我們就回國。”

茉莉依然搖著頭:“那你怎麽辦?你怎麽還能再去紐約,還拖著這樣一個身體,明天我們就回國吧,我的病現在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讓你死在這裏。”

“你如果不想讓我死,”戴遠知緊緊攥住她的手,拉到胸口,目色沈沈註視著她,“你就該狠下心來。如果我自己能動手,我就自己來了。”

他說著,猛烈地咳了起來。

戴遠知連忙用手抵住唇。

茉莉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扒開他的手一看。

血。

“戴遠知……”茉莉徹底憋不住,眼眶紅了一圈,“是不是傷到肺了。”

“沒那麽嚴重,”戴遠知擦掉嘴角的血漬,“還不至於死。”

他越是這個模樣,茉莉心裏越是不安,她想問,肺病不是好了嗎,為什麽還會見血?是不是這顆子彈的緣故?

但如果真的傷到了肺,這子彈怎麽可能那麽容易的,徒手取出來。

茉莉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抓起地上的刀,擡眸問他:“沒有麻醉,你能受得住嗎?”

戴遠知牽了牽唇,溫柔看著她說:“你割闌尾的時候,不也沒打麻醉?也算是,用這樣的方式,陪你一起痛過了。去拆一塊新毛巾,拿給我。”

茉莉照做。

“好姑娘。”他握住她的後腦勺,親了親她的額頭。

茉莉深深呼吸一口氣。

走到他身後,跪坐下,緊緊握住刀,那個瞬間,無數念頭劃過腦海,唯有一個念頭強烈到讓她堅定了信念——

歲歲平安。

無論何時何地,戴遠知都要歲歲平安。

腦海中,一剎那所有的思想都幻化了無,刀尖狠厲而精準地割開了彈孔。

戴遠知幾乎快要咬碎後槽牙,緊繃的肌肉線條青筋蔓延,汗珠滴滴答答,全身像是被水洗過一樣,劇烈的疼痛直達骨髓,那一瞬,他想到的是,假如她手裏拿著的刀不慎要了他的命。

死在心愛的女人手裏,死而無憾。

血淋淋的刀尖觸碰到一枚小小的金屬,茉莉又往裏面割開了一寸,用鑷子把子彈取出來,顧不上洗凈同樣血淋淋的手指,她興奮地喊道:“戴遠知,子彈取出來了……”

聲音剛一落下,便被面前的身影一把撈了過去。

沒等到茉莉穩過心神來,那清瘦有力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觸感,緊扣住她的下巴,漫天漫地的,帶著強烈的攻擊性,碾壓在了她的唇齒之上。

他嘴裏淡淡的血腥味,給這個吻增添了濃烈的艷麗色彩。

身後的紅燭被風撞得東倒西歪,地上的毛巾殘留著牙印,他的後背還在淌著血,鏡子裏照出兩道難分難舍的人影。

這個晚上,他們快要發瘋,精神在一次又一次t差點崩潰的邊緣徘徊。

只有這一次,可以徹底放松神經。

茉莉覺得,她像是那火苗,折過來又折過去,也像那毛巾,被他啃出一排牙印,但她更想和他就這麽抱著,兩個鮮血淋漓的人,一起跌入鏡子裏面去。

也許那個世界會更好,再也不用去擔心這外界的紛紛擾擾,只管做他們喜歡做的事情,只管用滾燙的愛意將他們包圍起來。

火苗肆意的燃燒,就像這熱烈永不熄滅的,嘴唇和嘴唇相互撕咬,分不出你我的激情和渴望。

倘若這世上什麽都不能相信,唯有一點是深信不疑的——

那一刻,他們都愛極了對方。

愛到願意為對方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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