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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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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物資到了, 出來搬物資了!”

天蒙蒙亮就聽到帳篷外車聲人聲混雜一片。

茉莉倏地睜開眼睛,昏暗的帳篷裏,拿相機的,拿攝影機的, 拿有線話筒的……亂作一團, 誰都不想錯過第一手資料, 獲取獨家新聞的機會,爭先恐後跑了出去。

茉莉在意識還沒清醒過來的時候,憑著感覺抓過放在幾本書旁邊的記者證和采訪本, 頭發都來不及紮,條件反射地隨同其他人跑到外面。

清晨霜露正濃,昨晚下了雪,地面上結著冰, 一輛輛的大貨車依次排開, 幾t乎所有的工作人員和志願者都出動了,車上的搬,下面的擡,記者們紛紛架起設備拍攝、采訪。一派繁榮熱鬧的景象。

茉莉跟著姜玫和文峰在現場拍了幾張照片, 主要由姜玫和文峰負責大頭, 茉莉只需要在姜玫采訪的時候做好記錄,後期再根據報道主題需要的信息做填充。

茉莉的手指早已凍僵, 即便戴著露指手套,寒風淩冽的, 像刀片割在手指上, 生疼生疼, 只剩下形成的肌肉記憶,機械式地在紙上書寫。

一上午就這麽在采訪中度過了。

七八個記者靠在一起, 這裏原來是當地的小學,現在是殘垣斷壁,他們坐的地方後面是半堵墻,剛好能抵禦冷風,其實帳篷裏也是一樣冷,裏面跟外面沒有區別,在外面男人們還能抽抽煙,帳篷裏是不許抽煙的。

姜玫拉著茉莉也過去坐。同行喜歡聚一塊兒,通過聊天獲取有用的信息,姜玫在新聞行業多年,這次來的記者當中大多都認識,茉莉跟著她也認識了不少業界大牛。這會兒姜玫旁邊這位就是其中一個,大夥兒都喊他“孫哥”,在電視上經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家喻戶曉的名人,茉莉看著他的新聞采訪長大的,談不上是童年偶像,但能在這樣的場合遇到只能在電視裏看到的人,實屬令人意想不到。

全程茉莉都蹲在姜玫旁邊,安靜整理著記錄下來的信息,她插入不了他們的對話,也沒有資格插話,他們所談論的那些話題離她很遙遠,好像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這感覺就像是回到了那天在老太太的壽宴上,一屋子的人西裝革履,衣香鬢影,她分明身在其中,卻格格不入。

奶奶說過,一個人無論他站得有多高,都要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裏。

確實會讓人迷失,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圈子是感受不到的,所以小時候初聽這話的時候,她還不在乎的想,怎麽會呢,她不相信人會這樣的盲目。但現在她忽然覺得曾經的自己到底還是年輕了一點,太過綺麗的夢,如果不保持時刻清醒,是會陷入的。而要保持時刻清醒,原來是這樣的不容易。

在這樣的圈子裏混,所能收集到的信息實在太多太廣,名人的八卦,行業的黑幕,桃色緋聞,政治陰謀……僅僅就這麽幾天,無數次沖刷茉莉的三觀。

孫哥掌握的情報是最多的,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同時也為了互相競爭,大家都巴結著他,就連姜玫也是。孫哥似乎也習慣了這樣的優待,他要抽煙就馬上有人劃一根火柴手捧著遞到嘴邊,一眾人眼睛亮晶晶的,像仰望著神邸的姿態,等著他開這道金口。

孫哥徐徐吐出一口白煙,眼光伸向那一輛輛運載著物資的大貨車,然後拔下嘴裏的煙,看向離得最近的一個小記者,再接著掃視了一眼眾人,用手裏的香煙遙遙指了指那些車:“你們知道這些物資都是誰送的?”

對上眾人迷茫的眼神,孫哥蹺著腿手搭在上面吸了口煙:“就知道沒人知道,”他也不賣關子,說道,“這是戴先生捐的,前後捐了五千萬的物資。”

那是在2002年,平城的人均年收入也才剛剛過萬,能一下子拿出來十萬塊就已經夠大款了。五千萬就是五百個十萬,是個什麽概念?

孫哥還說了一件事,早年前戴先生看中某人家裏傳下來的唐伯虎字畫真跡,讓人直接把手提錢箱送到對方家裏,一箱一箱打開鋪在面前,看得人眼花繚亂,心動不已。不到二十箱的時候,那人實在受不住誘惑,這筆生意就這樣做成了。後來聽說,那些現金看似很多,加起來也不過四五百萬,戴先生以這樣豪橫的手段拿到了價值上億的真品,屬實大開眼界。不是經常和錢打交道,沒有真正見過大額現金的普通人對錢是沒有具體概念的。

但再沒有概念也都不傻,在那時候能一下子拿出五千萬來的人屬實是不多的,就算是全國首富,捐個幾百萬已是大氣,倒不是說拿不出這筆錢,而是願不願意拿,想不想拿和能不能一下子拿出來的問題。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捐出這樣一筆錢來的,這魄力的背後是實力給予的,是幾代人的財富積累所成。

在唏噓聲一片之際,茉莉手上的筆劃了出去,力透紙背。她低著頭,周圍的聲音退了出去,視線裏只餘下眼前本子上的文字,卻怎麽也集中不了精神。

過了好半會兒,茉莉才回過了神,聽到孫哥笑著說:“你們可別什麽都往上寫,戴先生做好事不圖名,不讓報出來,這都是匿名捐款,別說是我說的,也別亂傳。”

“知道了孫哥,你放心,我們不會讓你為難的。”有懂事的記者馬上表態。

“說起戴先生,我這有一個八卦。”

壓低的語氣,神經莫名其妙興奮,有人催道:“別賣關子,快點說。”

另一個說道:“你要說的不是那個吧?”

“是哪個啊?”

“別吊人胃口了。”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就是最近在宋老太太身邊的大紅人,小姑娘不知道什麽來歷,都沒扒出來,說可能是哪家留學回來的千金,有點來頭。”

“那跟戴先生有什麽關系?”

前面說話的人笑了笑:“這你都聽不出來啊,秦家那位小千金戴先生都沒放進眼裏,但這位,據說當時她就只彈了一首曲子,戴先生的眼睛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還不止這個,有人看到她從戴先生的車下來。反正見過的都說,是個美人。”

“真假的,戴先生心裏只有林扶搖吧,當年可是為了她退了婚約的,分手這麽多年也沒見和誰再拍拖過,雖然他自分手後也沒再和林女士傳出什麽消息,但我還是不覺得他會看得上別人,有多少人在等著林女士戴先生覆合的都不用我多說了。”

“這八卦我也聽說過,”角落裏一個聲音說,“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據說這位不知名女士長得有幾分姿色,英雄難過美人關,年紀越大越喜歡年輕漂亮的,戴先生也是凡人,林女士固然好,但林女士生來是大女主,為她自己而活,男人說到底,是無法包容這樣的妻子的,即便是相愛,也只能以分手收場。”

“那女孩大概是因為漂亮,又恰好的出現在了這個時機,遇到了好時候。”似乎只有這個理由才讓人信服和接受戴先生和林女士的愛情悲劇,紛紛哀惋這對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

……

茉莉聽著這些話,眼睛緊緊盯著本子上,一個字都寫不下去,也感覺不到冷,不知不覺地攥緊了手指。沒有人註意到她,也不會知道此刻在被人忽視的角落裏低頭坐著的女孩,就是他們議論和好奇的女主角。

戴遠知此次捐贈的物資以塔蘭鎮為主,十分的豐富,禦寒用的,折疊床、棉被、帳篷和暖爐,還有吃的,大米、包子、蔬菜等等。回來以後寫完新聞稿,匆匆吃了兩個包子,茉莉和其他同事也加入到了搬運、分發物資的工作當中,從中午忙到晚,來回跑了幾百趟,起先手指和身體凍的麻木,後來不知不覺地暖轉起來,越動越熱,消耗的也大,晚上一口氣吃了三個肉包。

帳篷裏也有了暖爐,還能吃上白米飯了,姜梅捧著飯盒靠在鋪著鞋子和襪子烤的暖爐旁邊,上面是鞋襪的臭味,下面是米飯的香味,絲毫沒有影響到她大快朵頤的心情,一筷大白菜都吃的津津有味的,邊吃邊感慨:“吃的苦中苦,方能吃上白米飯,這就是人生啊,愜意!”

只有經歷了極致的苦,人才會懂得珍惜。茉莉坐在她旁邊,一口飯嚼了二十幾下才舍得咽下去。慢慢的,慢慢的,品味出了平淡裏的甜味。

災區救援除了安置災民,接待治療傷員這幾點之外,還有一項就是尋親工作。由於涉及面廣,決定了它的覆雜性,需要多方協作共同完成,其中最大的問題在於通過走訪建立的遇難人員檔案和幸存人員檔案,全都是紙質的,查找起來十分繁瑣,投入的時間成本過大。

《平城日報》開通了尋親綠色通道,每天都會接到群眾熱線,來自全國各地的尋親求助,這本是政府的工作,媒體只是中間的連接通道,但是由於工作效率不高,群眾等得急,t自然找上報社。

開會的時候,傅欣悅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覺得咱們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盯著那邊,”記者小A說,“這會兒是最忙最亂的時候,資料也很亂,能幫忙找都是好的了。”

傅欣悅問:“其他人呢?”

姜玫想了想,緩聲出口:“我覺得這塊任務得分出去,不是說不重要,而是大家不能全部投入在這上面,而且這本身也是非常繁瑣的事情,一到兩個人更具有針對性,人多反而分散了。”

傅欣悅點了點頭:“小姜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咱們幾個在鎮上的,還得再細分出來,把效率提高上去。那你們覺得誰比較合適?”

這工作既繁瑣單調,也討不到任何好處,那厚厚的資料和檔案,光想到都頭疼,沒人願意攬這活兒。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了頭去。四下安靜時,後面舉起了一只手:“悅姐,讓我試試吧。”

其餘人很明顯地松下一口氣。

傅欣悅驚訝又驚喜地朝角落裏看去,見到是茉莉時,她嘴角含起了欣賞讚許的笑意:“你一個人能行嗎?”

茉莉點點頭,眼裏明亮又堅定:“可以。”

傅欣悅輕點下頜:“那就交給你了,散會。”

說完徑自走出帳篷。

茉莉打開本子看了眼剛剛在開會的時候做的筆記,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追了出去,“悅姐,等等。”

傅欣悅停下,轉過身看到她像個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地站在面前,鼻子被風吹得紅紅的,輕輕說道:“悅姐,有件事我想請您幫個忙。”

傅欣悅不作聲。茉莉平覆了一下緊張的心跳,說道:“上周小姜姐帶我了解了整個流程,感覺最大的問題在於資料太多,每次找一個就要把這些資料重新翻找一遍,很浪費時間不說,也消耗人工,這是效率低的源頭。”

傅欣悅:“你有什麽好的建議呢?”

“我們可以借助電腦。”

傅欣悅楞了楞:“電腦?”

茉莉點了點頭:“我學過一點辦公軟件,興許幫得上忙。”接著,茉莉把自己的設想簡單說了說。

現下電腦已普及,在城裏生活條件好的九十年代末都會配備上一臺臺式電腦,中小學和大學亦是都開設了課程,計算機已成了年輕人的潮流和這個時代的趨勢。傅欣悅一直在學習五筆打字,編輯室收發郵件會用到電子郵箱,辦公軟件她也是不陌生的,有一款叫“永中office”的軟件在國家部門先行推廣,只不過塔蘭鎮經濟相對落後,政府部門辦公依舊沿用傳統方式。

“但是現在有一個問題,”茉莉說道,“這也只是我的一個想法,跟政府部門溝通,還需要悅姐幫忙。”

傅欣悅這才明白了,這丫頭分明是有備而來的,根本不是打無準備之戰。不由笑道:“你還挺精的,知道借我的東風。”

茉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為國為民嘛。”

傅欣悅心底連連感嘆,心說這孩子若好好培養不得了。

她們到了鎮政府臨時點說明情況,工作人員將信將疑,開始以各種理由推拒,最主要一個是沒有電腦,要從上面批下來麻煩不說,弄得不好還得擔責,誰也不願意接手這個差事,踢皮球一樣踢來轉去。茉莉不放棄,前後跑了好幾趟,工作人員被磨的實在沒辦法,只好答應上報到了領導。中間傅欣悅也出了很多力,親自跑了一趟縣城,走動人脈資源,見了縣委領導,幾方共同努力,終於用誠意和決心打動了領導,電腦才得以批下來,從市裏調了一臺過來,還是專門裝了永中office軟件的。

茉莉花了三天三夜把數據都輸入進了電腦裏,塔蘭鎮的政府工作人員沒接觸過這個軟件,當茉莉向他們展示了成果以後,所有人都吃驚不已,像看西洋鏡一樣圍攏過來,紛紛說道“確實方便快捷了太多太多”。連當地書記也拉著茉莉讓她把工作人員全都教會了再走,私下裏和傅欣悅也開玩笑,要把茉莉留下來,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才,在哪裏都是吃香的。

這事原本姜玫想報道出去,茉莉沒同意,姜玫問她為什麽,“這是多好的機會,做了好事就要發揚光大啊。”

茉莉卻搖了搖頭:“你要是這麽寫了,就把全部的好處都歸功於我,會讓大家誤以為這些好事都是我做的,貢獻都是我出的,這不合適,也不應當。”

姜玫為她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吃驚:“難道你沒覺得這件事是你推動的嗎,如果不是你,工作也不會這麽順利。”

茉莉笑了笑:“全靠我一個人也不行啊,我不過是眾多環節當中的一環而已,大家都朝著一個方向奔著目標,讓事情有了一個好的結果才是根本。”

姜玫忽然明白了,面前這個姑娘並不在意付出了多少,也不在乎那些徒有其表的東西,她只是想踏踏實實的做事,要不然也不會傻乎乎地接下那麽一塊燙手山芋,不由地肅然起敬。

尋親工作開展順利,茉莉抽空還要教政府工作人員學習辦公軟件,雖不是本職工作,她仍是盡心盡責,耐心細致,贏得了頗多好感。

這天下午,茉莉結束工作,走出政府臨時辦公點,不遠處傳來響動,前面幾個志願者朝著一個方向看去,議論紛紛的。

“看到那邊那個男的沒有,好帥啊。”

“個子也好高。”

“有誰知道他是誰不?”

“看這派頭像大領導視察的。”

“沒聽說上面派人來啊。”

……

茉莉不由自主朝那邊看了過去,怎麽也沒料到會在這兒遇到那個意想不到的人。

他被書記、鎮長和其他幹部以及政府工作人員圍在中央,茉莉無故地想到一個詞:眾星捧月。一件深色大衣,人群中出眾又搶眼,遙遙的,站在雲端之上。

他自然是留意不到她這裏,站在高處,是看不到地上的塵埃的。

茉莉遠遠望著,望著,突然地發現在知道他就是戴先生之後,也不能免俗地生出了靠近的渴望。也許是曾經的觸碰給了她這樣的錯覺。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現實的冷水澆滅了。她確實不再生他的氣了,但也沒有忘記和他中間那條鴻溝,那是不可能的距離。

茉莉不能讓自己再想下去,也不能夠再看下去,在念頭變得濃烈之際,強行按住,帶著決然的態度轉身離開。

消息傳得很快,到了傍晚吃飯的時候,同一頂帳篷裏,幾個女記者聚在一起,小嘴巴拉巴拉地討論著“今天來了個大帥哥”“聽說是個大領導,但好像又不是,不知道是什麽來歷”,就連一向消息最靈的孫哥也不知道。

茉莉捧著飯盒蹲在暖爐旁,埋頭吃著飯,像沒聽見旁邊的議論,格格不入的如同一道透明的背景板。她吃的很快,吃完後洗好餐具,走了出去,來到工作帳篷。

群眾熱線需要二十四小時值班,今天輪到了茉莉,和同事交接好班,同事離開,偌大一頂帳篷裏,只剩下了她。

晚上電話進來不多,稍微輕松一點。

傍晚,天色還沒有完全地暗沈,依稀能從敞開一半的帳篷門簾裏望到陰沈的天際飄著雪花,天地融成一團,混沌不可開解。

電話鈴響了,茉莉連忙收回視線,拿起手邊的筆,另一只手握住話筒,在電話鈴聲響到第二聲的時候接起,換上專業甜美的嗓音:“您好,這裏是<平城日報>尋親專欄,需要為您提供什麽幫助嗎?”

電話那頭是一個焦急的男聲,語無倫次地訴說著,茉莉一邊輕聲細語緩解對方的情緒,一邊引導著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一通電話結束,白紙上密密麻麻的一堆內容,十分淩亂。

茉莉低頭專心地把紙上的信息整理到表格上,門口的簾子被人掀了起來,她以為是其他同事進來了,這個工作帳篷是記者大本營,平常給設備充電,或者開會,都會在這裏進行,人流量大。

茉莉沒有擡頭,接著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說:“你好……”

茉莉心跳突然莫名地加快,書寫的動作停下,她不敢相信耳朵,思緒空白,擡起頭看向來人。

戴遠知立在門口,也看著她,目光不含半縷驚訝,像是知道她會在這裏。

他的背後是淒厲的寒風和白雪的世界,以及向晚的大地t和天際。

時間好似停滯,風從外面卷進來,刮著案頭的書頁簌簌作響。

茉莉腦袋裏空茫茫地望著他,她想說點什麽打破這寂靜,千頭萬緒湧到嘴邊變成了無波無瀾的一句:“有什麽事嗎?”

戴遠知驀地輕笑出聲,他倚在門邊,不怕冷似的。

四目相對時,他眼裏似乎一瞬間閃過諸多情緒,在暗淡的光裏,不甚明朗。

下一秒,他說道:“給你帶了禮物來,要不要出來看看?”

他說完,不等她回答,就轉身大步走進了霧茫茫的白雪裏。

簾子在他身後應聲滑落,風止住了。時間重新流動。

茉莉搞不明白他要幹什麽,糊裏糊塗地跟他身後走了出去。

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鼻尖上,頭發上,肩膀上,風刮過,黑發貼在臉上,她張著眼睛努力看清那在風雪裏逐漸模糊的影子,他走得很快,想來步子也邁的大,大衣兩邊被風吹到後面,那麽冷的天衣服也不用紐子扣好,她心想著。

外面實在太凍,她知道該進去禦寒,在暖爐邊烤烤火,等他到了再出來,但……總怕錯過,還是在這裏等著吧。她想到下午看到他的情景,那時其實他是側對著她,只看得到半張臉,那麽遠的距離,記憶起來甚至連一個微小的表情都那樣的清晰,緊接著跳轉到他站在她的帳篷外的畫面,那張臉愈發的清晰起來。茉莉雕像般的立著,覺得仿佛在做夢,她不信他會從遙遠的平城就這麽毫無預兆地降落到眼前,說了兩句話又消失掉了,這一定是個夢。

她又想他怎麽去得這樣久,從那麽遠的地方到她的帳篷,他剛才好像說的是“你好”,看起來像不小心誤闖,所以他為什麽要從那麽遠的地方,在這樣的大雪天裏來到她的帳篷,說了一句“你好”又消失不見了。

茉莉腦海裏胡亂的想著,思緒蔓延蔓延,到後來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了,只知道站在這裏等,他說有禮物要拿給她,那禮物如果送的很不像樣,她是要生氣的。

因為冷而無限拉長的時間,其實也就過去了沒有五分鐘,戴遠知再度降落到茉莉面前,她從蔓延的思緒中抽回神思,仰著頭,下巴微擡,眼裏都是困惑,在想他又是什麽時候突然又出現了,真的好似一個夢。

戴遠知把一個裝了白雪的玻璃瓶拿到她眼前:“平城的初雪,不使你錯過,把它帶來了。”

那玻璃瓶子比他手還大,被他一只手握著,白皚皚的,雪一點也沒有融化,讓她想起了下雪的平城,雪肆意的,大片落在這座紅墻古城之上,海棠花,丁香樹,都是兒時的記憶。二十一年來未曾錯過一個平城的初雪,這是第一個失之交臂的冬天,現在他把它完好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這是家鄉的雪,和別的地方的雪都不一樣,異鄉的雪只是雪,而家鄉的雪不只是雪,更是濃烈的鄉愁。茉莉不禁好奇,他是如何把它安然無恙地帶來,忽而猛地又想到,他是戴先生,他想做的事沒有辦不到的吧。這個疑惑就此打消。她感到鼻頭一酸,不知是風裏站得太久被吹凍的發酸,還是來自於心裏的那抹感觸而發酸的,覆雜的交織在一片。

戴遠知低頭註意著她的表情,遲遲不見她回應,不由地問道:“不喜歡麽?”

茉莉點了點頭,又覺得這個問題,該是搖頭才對,於是又搖了搖頭,搖完覺得還是不對,索性輕輕說道:“再好也沒有了。”

接著才擡頭去看風雪裏他的眼睛,“要怎麽保存?”

送她的禮物,當然要好好保存。

戴遠知嘴角的笑容漾開,十分瀟灑地隨手指了指遠處的那大片雪地:“埋雪裏就好。”

茉莉望過去。忽然想到了什麽,笑了一下。

嘴角只是輕輕地翹起,還是被他輕易地察覺,彎了彎唇:“笑什麽?”

茉莉搖了搖頭。

“去把它埋了吧。”戴遠知說。

茉莉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厚厚的雪地裏,正深一腳淺一腳的時候,戴遠知轉過身,茉莉撞在他身上,被他當即攬住了腰,她懷裏抱著的玻璃瓶,隔開了距離。還是耐不住當下的萬籟俱寂,四目相對,混沌天地間,似只有他們兩人。

只是一瞬間,戴遠知放開了她,情急之下,茉莉往後倒退了幾步,想離得他遠點,腳下不小心被雪滑到,就要栽倒的時候,一只手伸過來牢牢地抓住了她。

戴遠知握著她的手,在手套下均是兩只冰涼沒有溫度的手,在這個寒冷的大雪天裏緊緊交纏,茉莉手上已無知覺,神經是麻木的,第一次牽手是什麽感覺她不知道,只是覺得他的手這樣的大,輕而易舉就包覆住了她的手。

戴遠知什麽也沒說,這手牽著也沒再松開,走到一塊幹凈的雪旁邊,他蹲下身,用一塊鋒利的石頭刨開雪。茉莉站著,他蹲著,看他低著頭,神色專註,雪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身上,他身上有一種沈靜的安定感,帶著能把周圍人都吸進去的魔力。

茉莉想到曾在某本書上看到過:一個人做一件事的專註度,決定了他的定力。定力越強,能量巨大,吸力也越大,當極度專註的時候,全世界都將繞著他轉動。

這樣的人,很難很難不成功。

而只是這樣一件小小的事,他竟也做的這樣認真,茉莉油然地生出欽佩感。在他身上,她學到了定力。

這樣看著他,在四下空曠無人的雪野上,他們之間好像離得很近很近,她的心變得很靜很軟。

“給我。”坑刨好了,戴遠知擡起頭,伸手向她要瓶子。

茉莉順手把瓶子遞進他手裏,低頭一看,這才註意到坑挖的很深很深,他把瓶子放進去,剛好能放得下。她蹲下身一起埋雪,四只戴著手套的手,一系的黑捧著白的雪,你一下我一下地往坑裏填,雪落在瓶子上,一點一點地堆高,茉莉揚起臉,無意間撞到暗沈天際下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

“喜歡這份禮物嗎?”他又低聲問了一遍。

不待茉莉答,戴遠知看著她,說道:“我希望你是喜歡的,這樣我就可以道歉了。”

茉莉心跳驟然地加快,她想不到他會向她道歉,更想不到他是以這樣誠心的方式。

春麗說過,看一個男人是否在意你,把你足夠放在心上,不是看他給你砸錢,很多人會以為男人願意砸錢就代表他的愛意持重,那都是小孩子的臆想。如果他有一個億,他只願意花一百萬在你身上,那也是小氣;如果他只有一百塊錢,卻願意把這一百塊錢全部給你,那就是誠心。看一個人是否在意你,要看他是否願意把最寶貴的給你,窮人最寶貴的是錢,最多且無用的是時間,一個沒錢的男人,把時間都花在你身上,甜言蜜語哄你,每天早中晚發信息問候,噓寒問暖煲湯送粥等在你樓下,就以為那是對你好了,他只是花出去了最廉價的成本卻收獲你的一整顆心,虧不虧?富人則相反,對他們來說時間才最寶貴,最無用的是錢,一個富人,大把的錢砸你身上,卻不願意花時間為你挑選心儀的禮物,哪怕那是不值錢的小破爛,你卻覺得他真愛我,願意給我花錢,天真不天真?

她忽然的想到這些話,那時候不理解的道理,恍然之間成為事實擺在眼前。

她卻不敢奢望,也不敢踏足。

縱然如此,那念頭仍舊瘋狂地在大腦中打轉,她突然很想問他,強烈的念頭沖撞著心口,不待理智敲門,那話已然脫出了口:“你為什麽會來?”

話一出口,她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陡然屏住了呼吸。

如今他是戴先生,身份上的差距,讓她不敢逾越。她得明白,他是戴先生,已經不是赤華了。戴先生幹什麽,不需要向任何人說明,也從不解釋。

他已經是戴先生了,不再是赤華了。

當戴先生出現的時候,赤華就會消失。她鼻子一酸,眼淚差點落下來,無措地站起來,想要逃離這個畫面。

手突然被握住。

茉莉一怔,淚眼朦朧裏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用一種讓她無法解釋的眼光看著她。

“跑什麽?”他笑著,將人拉到面前,摘下皮手套,拇指去拭她的眼淚。

茉莉呆住,任由他動作著。便見他低下頭來,用一種只有她能聽得到的耳語說道:“今天聽了很多關於你t的事,你的勇敢和智慧,很吸引我。”

茉莉感到呼吸都停滯住了。下一秒,那聲音再次落下來:“如果非要解釋我這行為背後的用意,那就是——”

他深深地註視著茉莉的眼睛,低聲說道:“我為你而來。”

在清晰如擂鼓的心跳音中,她茫然地不知所措時,戴遠知拿沒有戴手套的那只手握住她的後腦勺,唇落下來,輕輕貼上女孩的額頭。

四下寂靜,他替她擋住迎面而來的風雪。

他的吻像一片雪,輕柔地熨帖在她的額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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