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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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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黃姑娘——”這一聲喊,引得外頭的人看了進來。

戴遠知停步,望向昏暗的樓梯通道。竹簾遮障處,裙子蓋住小腿的中段,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踩在狹窄的木質地板上,發出輕輕的踏踏聲。周身陷在鬧市,每一響他竟都聽得分明。

凝著那抹黯處的動靜,他摘下右手上的黑色皮手套,兩根手指向中間一捏,將手套對折握在手裏,動作輕松怡然,仿佛看戲文那樣閑適。

店裏的人只知道來了大貴客,卻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戴先生。身邊的人微俯著身走近一步,低低道:“戴先生……”

戴遠知微垂眸乜過去,側頭漫不經心擡起食指壓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指示。

那人瞬時噤聲。這是規矩,他身份隱秘,有外人時這聲“戴先生”輕易不能出口。

*

踏上最後一級臺階,茉莉撩開眼前隔斷在樓梯口和二樓之間的珠簾。光影在震蕩的珠簾間隙中錯開,茉莉從這層疊碧浪中步出。

二樓是一個密閉昏暗的裁縫鋪,靠墻的一邊擺著兩張梨花木做的案板,橫一張,豎的一張,上面鋪著軟尺,裁剪刀,各色線軸,有絲線,也有布線,畫著模特的樣式圖案雜志,左一本右一本的,碎布料掉的到處是。墻上掛著做好的成衣展示,一排一排,密密麻麻。

再往旁邊望過去,右側並排兩扇窗戶,頂上各開一扇氣窗,就這四扇窗,一半還用布簾遮著,外頭的日光半透不透,照出布簾上的紋理。

屋裏彌漫著布料的味道,奶奶在的時候,衣服也喜歡在店裏做,去她最常去的那家,身體好的時候會拄著拐讓她扶著去,那裏也是這樣的氣味。是記憶裏的味道。

“黃姑娘。”喜娟朝她招手。她旁邊站著一個瘦高戴著眼鏡,兩鬢斑白的老裁縫,肩上搭著一根皮尺,皮尺頭上的金屬片隨著他的動作一閃一閃反著光。

茉莉走過去,一面去解大衣上的紐扣,裁縫說:“不用脫。”

她重新將紐扣用指尖頂回衣洞裏,走到裁縫面前,張開手。

茉莉背對著樓梯,喜娟將布攤開在案頭上,對裁縫說著什麽,皮尺掠過胸口,腰上,肩膀……

喜娟過來看上一眼,輕輕感嘆,“黃姑娘這腰身是真細。”

樓梯上好像有人走上來了,是皮鞋落在地板上才會發出的聲音。一聲一聲,極有規律,也很從容,保持在一個特定節奏中的松弛有度。

近在耳邊。

在昏暗的房間裏,帶著壓迫感。

茉莉心吊起來,說不出來為什麽緊張,莫名的想起在竹簾下瞄見的那雙皮鞋。

她想回頭去看看是誰,但此時丈量尺寸,不方便回頭,時間煎熬著,心也煎熬著,在這一聲一聲規律的腳步聲裏。

珠簾響動,腳步聲停了。喜娟側過頭去,“你是?”

她第一次見戴遠知,不認得也正常。看到男人右手捏著手套,將手指抵在唇邊。莫名的,像是被他的氣場壓著,喜娟戛然止住了話頭。

茉莉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感受得到屋裏的氣壓是凝滯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總覺得那道目光在身後,卻又覺得,可能是多慮。

老裁縫示意她轉身,像得了特赦,腳尖離地,後跟一轉,坡跟穩穩落在地板上,冰涼的皮尺貼在茉莉打開的手臂上,擡起的目光撞上了靠在對面的男人。

他歪身倚墻,西裝敞開著,露出裏面的襯衣和馬甲。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閑閑等著她。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戴遠知,欣喜地喊道:“赤華,原來是你。”

茉莉走向他,帶著微笑,輕輕拍了拍胸口,“嚇死我了,還以為是誰。”

以為是老太太派來的,也忽略了他這通身的腔調,光只是站在那裏看著人的神情,就已經和一般人拉出了距離。

戴遠知直起身,目光落在她的腳上,然後移開,笑著道:“還以為是誰?”

語氣散漫,不輕不重,將皮手套摜在案上,動作瀟灑連貫。擡頭問老裁縫,音色似與她說話時不同,更低沈:“量好了?”

戴先生向來低調,雖然威名震天,見過他的,知道他真面目的人寥寥無幾。老裁縫即使沒見過本尊,但看這氣度也知是不同尋常的貴人,連連點頭,唯唯諾諾:“是、是的。”

反比戴遠知卻一派氣定神閑:“下周能做好嗎?”

“沒,沒問題的。”

一句話沒幾個字,喘著大氣,扶著眼鏡頻頻擦汗。

茉莉站在他身後,聽著他們的對話,忍不住去看面前站著的人。

歪斜的布簾透出一道窄窄的縫隙,光影打在他身上,似一筆天然工匠的金線,勾勒得挺括的闊背越發的明顯。

西裝的布料和每一縷絲線都透著頂級工藝的質感,西裝褲中鋒犀利,包裹著一雙遒勁有力的長腿。

腰線……比那案板還要高出一大截,茉莉正拿目光去比對時,戴遠知側過了身。

她倉皇地躲開,假裝朝四周環顧。戴遠知見她局促,覆轉向屋裏另兩位,說了句什麽。

茉莉沒聽清,心下籲出口氣,等回神,屋裏又靜了,幾道腳步聲匆匆下了樓梯。

這裏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在茉莉還困惑著那兩人為何離開時,戴遠知站在案頭前,拇指和食指撐開,壓在邊緣上,以兩指間距丈量著長度。低著頭,神情專註,光影t落在臉上,打在那面灰褐的水泥上。

茉莉不由怔神。

上大學時系裏有個女生愛鉆研面相學,茉莉並不信這套東西,她有個同學是這方面的發燒友,拉著茉莉專門聽了這個女生的“講學”。

那天剛好講到尊貴的面相,說是一個人的額頭是身份的象征,面相學裏天庭飽滿者素來貴顯。

這會兒,茉莉卻覺得不準,赤華的額頭這麽闊氣,還帶美人尖,但他也只是個雇傭。這個念頭剛出,自覺思想狹隘了,身份等級並不能代表尊貴,人應由精神來區分。

有的人出身微末,身上卻自帶貴胄之氣。更何況,本質上,他們是一樣的普通人。

但是,赤華身上的貴氣太重,也太明顯,蓋不住鋒芒般的渾然天成。無論是茉莉在上學時期身邊的同齡人,還是踏入社會後見識到的成功人士,無人能及他萬分之一。

不會兒,見他轉過身靠在案板上,單手插進西裝褲口袋,輕輕地用腳叩著地面,結合剛剛丈量案板的動作,想必是無聊了。

確實也是無聊,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似乎有必要說點什麽打破僵局,可是說什麽好呢,茉莉正想著問問宋太太的情況,戴遠知忽然走了過來,茉莉隨他走去的方向看去。

戴遠知在她身後那架縫紉機旁站住,示意她過去。

那機器放在角落裏,她沒註意。

“這是,”她一邊走過去,一邊想著叫什麽,脫口而出,“洋車。”

他似乎並不陌生這個詞匯,饒有興致地轉了轉桌上的線軸,“家裏有這個?”

“小時候經常和奶奶上裁縫鋪,在她家鄉管縫紉機叫洋車。”茉莉坐了下來,憑著兒時的印象將布頭放在針下面,踩著踏板,慢慢移動著布頭。

戴遠知低頭看著,她以為他感興趣,擡頭問道:“你要試試嗎?”

戴遠知搖搖頭,覆又低頭拿起那塊布頭看著,光影從他的臉和縫紉機的間隙穿過,落進她眼裏,茉莉恍惚了一下,仰頭看著那只近在咫尺的手。

“縫的怎麽樣?”她仰著臉,稚氣的臉龐帶著好奇。

戴遠知笑著放回她面前,“你自己看看。”

茉莉將塊布頭拿到眼前來看,想象中的針腳綿密並不存在,連一根線的影子的都沒有。

她喪氣地嘆一聲。原來他叫自己看看,是為了不使她丟面子。

茉莉頓時失了興趣,起身,看到那木板上的剪刀。是裁衣用的剪子,比一般的要大,也更長。目光移過去,手指跟過去,碰到軟尺,隨手拎起來把玩。

“會量嗎?”戴遠知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面前。

不等茉莉說話,他脫下西裝,扔去一張幹凈的桌子上,手指按進襯衫領口的折痕裏,從頸後滑至最前端,往下輕輕一拽,正了正衣領,張開手臂,背對著茉莉說:“給你做一回模特。”

眼前的男人毫無防備地將後背交給了她。

茉莉微微錯愕的,望向他闊挺的背。

馬甲勾勒出恰到好處的腰線弧度,梳理的一絲不茍的短發貼著頸上,纖塵不染的襯衣立領,像神聖不可褻瀆的莊嚴雕塑。

手裏捏著的軟尺發燙起來,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跳的很不安。

微弱的光裏,茉莉低頭去查找軟尺的正面和反面,標註的兩種尺碼不一,她沒有頭緒,只希望這煎熬的時間能趕快過去,可又不希望它過的太快。

她憑著記憶檢索,剛才老裁縫都量她哪裏。

向前跨一步,雙手穿過他的手臂下面,一手抓著軟尺繞到前面,另一手去夠,在半空中撲騰,總也摸不到,是距離不夠近嗎?

茉莉下意識往前邁了一小步,還是夠不到,再一小步,一縷淡淡的香味鉆入鼻息,她驀地屏住了呼吸。

發現,臉幾乎要貼上他的後背,體溫穿過衣服,她感到旁邊燃起一把火,臉慢慢地燒起來。

在男人身前嘗試著抓軟尺的動作也在這一瞬停止。

軟尺的另一端被一個力道輕拽住,茉莉還未回過神來。

戴遠知將抓著的那端軟尺塞進她手心,指尖不經意擦過,像過了電,在她心上一激

她怔楞當場,忘記了整理心緒,也忘記下一步動作。

男人帶笑的嗓音透過後背,低低的,震動著她的耳膜:“可以開始了嗎?”

茉莉收起神,看著手裏的軟尺,忽然犯了難,神態像是她真的要為他量身剪裁那樣的認真,在某些方面,她確實較真的有些傻氣,就如同此刻。

想了一番,覺得還是直接問來的妥:“要量得寬些還是緊些?”

“你看著辦就好。”他的回答隨意,將自己全權交給了她處置。

茉莉抿著唇,垂眼收緊覆在他腰上的軟尺,一寸一寸又一寸。

再壓一寸下去就是腰肌,指尖一觸,敏感地往回縮,要不就到這個位置就好。

她在心裏判斷好了合適的位置,正要彎腰湊近上去看軟尺上的刻度,眼前覆下一片陰影,她心魂一跳,就要後退。

戴遠知轉過身,見她被自己嚇到的模樣,唯恐往後栽倒,手指輕輕搭上手背,另一手虛握手腕,確保她平穩站立,笑著道:“好像松了點。”

他在說軟尺放置的位置,還是什麽……

茉莉已無法思考,心臟跳的厲害,微張了張嘴,輕輕深呼吸一口,目光低垂下去,那雙修長分明的手就在眼前,將差點滑落的軟尺勾回她手裏,指腹上的溫度在她手心一掠而過,似乎也有了具象。

她想撤手不管,索性說:“我不會。”

戴遠知笑了笑,好脾氣的說:“我也是第一次。不過不要緊,試一試就知道了。”

要怎麽試?她困惑著,擡眼去問他。

下一秒,他的手指搭了上來,帶著她的手,推進著軟尺,在他腰腹上。

馬甲勒的起了皺,她的手指觸到了腹肌,下意識往回縮了縮。

他低眼,同時收回了手,在昏暗的房間裏,氣息拂過她的臉側。她瞧見他眼裏的微光:“是不是緊張?”

茉莉點了點頭。

他將手指壓在軟尺左右兩端的交接位置,示意茉莉松開手,捏著那上面的刻度拎起來,遞到她眼前,“會讀嗎?”

那軟尺的刻度,指腹的紋路,在微光裏,清清楚楚地攤開在她眼底。

“會讀,”茉莉認真地答,“以前跟奶奶學過。”

戴遠知不問,也沒看,將那根軟尺在指尖隨便繞幾繞,放進她手心。

“記好了。”他笑著,看了眼她。

那目光出奇淺淡,卻又別具深意,茉莉不解其中的含義,只將那兩個數字在心裏來回碾轉著。

低頭想將軟尺搭在腰上,量一量自己的尺寸做對比,餘光裏他轉身去桌邊拎起西裝,動作利落地穿上,抓起手套走過來,“回報社?”

她捏緊手裏的軟尺,垂下,對他點了點頭。

他腳步往樓梯走,見她沒有跟上,抄著褲兜,西裝衣角被夾在後面,姿態肆意地停在珠簾前對她微微偏頭,“送你回去。”

她後知後覺地跟了上去,走到樓梯口,見他並沒有要先下樓的意思,躊躇了下,正要撩開珠簾,一只手先一步在她頭頂挽起了簾子。

茉莉一頓。戴遠知抽出口袋裏的手,比了一個請姿。動作紳士又矜貴。

有那麽一剎那,她心生恍惚,好像自己並不在此處,而是在十八世紀的歐洲,被一名得體的紳士這樣服務著。

“謝謝。”她微頷首。彎腰下了樓。腳下昏暗,她差點絆到,身後的手及時出現,托起她的手腕,“小心。”

他似乎已對這一切駕輕就熟,顯然不是第一次,要不然不會這樣熟練得體。慌亂之間,茉莉被這個蹦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垂著眼沒有擡頭,低不可聞道了聲謝,她自覺將手縮了回去。

一盞暗淡的燈光在頭頂亮起,這樓梯上只有他們兩個,想來是他開的,只是剛剛上來的時候她並沒有在墻上找到開關。

茉莉扭頭去尋,也沒找到答案,“這燈……”她問。

戴遠知站在身後高一級臺階上,努嘴示意她往上看。順著視線,茉莉這才發現,這燈的開關是一根拉繩,怪不得……

“走吧。”他說。手抄進褲兜,低頭下樓,削薄的臉頰陷落陰影,沒有過多的表情。

茉莉回過頭繼續往前走。

皮鞋和高跟鞋沈悶的響聲交織在狹窄的樓道裏。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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