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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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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昭雪

故人相見,本應是喜事,晁靈雲看著絳真,卻立刻想到隱於她背後的李大人,一顆心沈得像壓著塊石頭,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她木然站在原地,看著絳真盈盈靠近,親熱地握住了她的雙手:“靈雲,恭喜你平安歸來,自從知道你離開了長安,我時時刻刻都在為你擔心。”

晁靈雲低頭看著絳真塗著蔻丹的纖指,淡淡一笑:“多謝阿姊掛懷。”

“你在回鶻的事,我也略有耳聞,這幾年真是苦了你了。”絳真望著晁靈雲冷淡的臉,想了想,還是直接問,“李大人已經回京三年了,這次你回來,準備何時去見他?”

“我還沒想好。”晁靈雲不想說謊,鼓起勇氣望著絳真,沈聲道,“阿姊,不瞞你說,這次我回到長安,只想守著孩子們安穩度日,等十三郎回來。”

絳真眉心微蹙,嘆了口氣:“你的心思我明白,靈雲,你實在不必那麽防備我。”

“我知道,阿姊對我一向是好的,只是李大人那裏……我實在是愛莫能助。”晁靈雲咬咬牙,狠下心道,“阿姊知道我在回鶻做了什麽,我也知道李大人為了公主在朝中斡旋,出力良多,可那是大人與光王之間的默契。我這次回來,自認為沒有必要去見李大人,畢竟當年我掩護石雄離開長安時,大人已經答應還我自由。”

說罷她翻身上馬,與絳真告別:“阿姊,孩子們還在家中等我,我們改日再敘。”

絳真仰頭看著她,無奈地點頭:“好,我們改日再敘。”

晁靈雲如釋重負,逃也似的策馬離開,滿以為自己甩掉了一個包袱,卻萬萬沒想到數日之後,李大人竟在朝中做下一件大事,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唯有親自登門謝恩。

原來自收服回鶻之後,李德裕順理成章地向天子遞交了《論維州事狀》,重提維州悉怛謀一事,希望天子能為這樁慘案平反。

李瀍了解了此事的來龍去脈,特敕李德裕召對延英殿,道出自己的疑惑:“維州悉怛謀一事發生在太和五年,如今十來年過去了,世上還有幾個人能記得?眼下再拿出來說,會不會太遲了?”

李德裕俯首道:“陛下有所不知,當年臣初到西蜀,練士卒、修堡鄣、積糧儲,加強軍備,震懾南詔,使得蜀地百廢俱興。悉怛謀信服臣的威信,攜三百將士前來投誠。臣接受這支隊伍時,曾經指天為誓,親口答應悉怛謀,會替他們奏明聖上,討得應有的封賞。然而當時牛僧孺嫉賢妒能,公報私仇,讒言鼓惑先帝下詔,命臣將悉怛謀等人遣返吐蕃,最終導致三百多條人命斷送於邊境。臣因此成了背信棄義的小人!”

李德裕說到此處,不禁愴然涕下,哽咽道:“十二年來……臣耿耿於懷,夙夜難安。今年陛下收服回鶻,威震四夷,讓臣不禁又想起了十二年前蒙受的不白之冤。陛下,此事雖是十二年前的舊事,卻與現狀息息相關,陛下去年接受了嗢沒斯的投誠,得以成功大敗回鶻,恩義之德,遠播中外。陛下此時若再為悉怛謀昭雪,追獎忠魂,西川一帶乃至整個吐蕃邊境必定人心震動,有心歸附大唐的人也將打消顧慮,前來投奔,大唐自安史之亂後的千裏失地,將有望陸續收覆。”

李瀍原本就倚重李德裕,又聽他言辭懇切,自然願意成全此事,便命中書省擬詔,追贈悉怛謀為右衛將軍。

消息傳到光王宅時,晁靈雲像做夢一般,恍惚了半天,才漸漸意識到自己等了十二年,滿以為再也不能實現的心願,竟在這一天真真切切地實現了。

從天而降的巨大驚喜,讓她在這一天幾乎流幹了眼淚,然而狂喜過後,忐忑、慚愧和深重的負罪感接連湧上心頭,讓她坐立難安。

原來在她已經基本放棄了為頭領伸冤的時候,李大人一直都不曾放棄,虧她過去還埋怨李大人忘了頭領的冤屈,嫌棄李大人耽誤了自己享受相夫教子的小日子。

原來背信棄義的小人,一直都是她自己。

晁靈雲如夢初醒,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對不起李大人、對不起頭領、對不起死去的每一個同伴。她被深重的自厭折磨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決定去李大人府上負荊請罪,同時謝恩。

李德裕像是早就預料到晁靈雲會登門,將她請進書齋,任她跪在地上語無倫次地請罪、喋喋不休地道謝,直到將滿腔激動的情緒宣洩完,才從容地開口:“孺人其實大可不必跑這一趟,畢竟我與孺人已經兩清了。”

晁靈雲渾身一震,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淌了下來:“大人這句話,實在是羞煞妾身了。”

“為悉怛謀平反,是為了成全我自己,不是為了成全孺人。”李德裕緩緩撫髯,掃了晁靈雲一眼,“孺人不必覺得虧欠了我。”

晁靈雲低著頭,含淚道:“欠了就是欠了。妾身心裏一清二楚,大人不計較,是大人寬宏大量,妾身卻不能自欺欺人。”

“所以孺人今日前來,是堅持要我接受你的謝意了?”李德裕冷笑,“你口口聲聲說我對你恩重如山,卻不知你的謝意,分量又如何?”

“妾身……妾身……”晁靈雲一時語塞,惶恐地擡頭望著李德裕,顫聲道,“妾身還請大人明示。”

李德裕打量著晁靈雲,不動聲色道:“為了收服回鶻,我與光王打了三年交道,也頗為佩服他的心志。我說不敢差遣孺人,不是譏誚你當初萌生退意,而是忌憚他,我這樣說,你懂了嗎?”

晁靈雲懵懂地點點頭。

李德裕微微一笑,終於慢條斯理地吐出了自己的目的:“所以這一次,我不是差遣你,而是要與你合作,做一件能夠成全我們自己的事。”

說罷他打開書案上的一只木匣,從匣中取出一封信箋,遞給晁靈雲:“你先看看這個。”

晁靈雲接過信箋打開,匆匆掃了一眼,臉色瞬間劇變。

“這信裏的內容你都看見了吧?”李德裕盯著晁靈雲,慎重道,“我手裏可用的人很多,根本不差你一個,但這封密信投遞到我宅中,內容極為要緊,又指明了必須由你出面,我不得不謹慎對待。”

晁靈雲雙手發顫,仿佛手裏薄薄的一張箋紙,是一團灼燒的火:“為什麽一定要由妾身出面呢?”

“這正是可疑之處,而且寄信的人知道你與我之間的淵源,你能想到什麽人嗎?”

晁靈雲搖搖頭,目光盯著紙上簡短的一句話,卻是越看越糊塗。

那信上寫著:劉從諫已死,令晁靈雲孤身赴潞州,可探虛實,否則昭義大亂。

“劉從諫從去年就開始病重,七日前,我收到這封信,第一眼就覺得這信裏的消息很可能是真的。”李德裕走到晁靈雲面前,將信箋從她手中抽走,“如果劉從諫已死,昭義鎮秘不發喪,就意味著劉從諫的勢力在謀求割據。朝廷剛剛平定回鶻,正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如果這時候昭義鎮一亂,再要發兵征討,國力必然不支。寄信的人也很清楚這點,才會明目張膽地在信裏威脅,如果我不派遣你去潞州,此人就會將洩密的消息透露出去,讓昭義軍狗急跳墻,提前嘩變。”

聽到這裏,晁靈雲大致也明白了:“所以大人希望妾身跑一趟潞州?”

“實不相瞞,我確有此意。”李德裕與晁靈雲對視著,直言道,“寄信的人指明了要你孤身去潞州,很可能在暗中窺伺,意圖對你不利。此行風險不小,你身為王宅女眷,又有兒女牽絆,我沒有立場逼你答應。所以你也看到了,我已經先拿出了誠意。”

“妾身明白。是大人為頭領昭雪,先成全了妾身。”晁靈雲無奈地苦笑,“十二年了,妾身早已不抱希望,大人卻不計朝中險阻,堅持為舊案平反,為妾身的頭領和同伴們洗清冤屈、爭得追封。妾身又豈能忘恩負義,做自私自利的小人?”

“孺人一介女流,舍生取義、不讓須眉,委實難能可貴。但除此之外,我還希望孺人能夠明白,大唐藩鎮積弊深重,河朔三鎮割據多年,民心盡失。昭義鎮地處大唐心腹,緊鄰河朔三鎮中的成德、魏博,一旦讓劉從諫的勢力割據得逞,藩鎮之患將更難清除。孺人嫁給光王,兒女也是皇家子孫,從長遠來說,今日孺人的義舉,就是他們將來的福祉。”

晁靈雲聽了李德裕這番剖析,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自己與十三郎生的孩子都是天家血脈,他們的命運與大唐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大人一席話,令妾身醍醐灌頂,妾身會從大義出發,前往潞州徹查真相。”

李德裕欣慰頷首,對晁靈雲道:“昭義鎮的軍權,朝廷必須收回。你的任務三分是調查真相,七分是穩住這封密信的寄信人,為我爭取時間。一旦你前往潞州,我就立刻著手準備,將來昭義鎮軍權重回天子手中,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晁靈雲俯首道:“是大人深謀遠慮,妾身不敢居功。眼下雖不知寄信人的身份,但大義當前,就算是龍潭虎穴,妾身也要去闖上一闖。這不光是為了報答大人的恩情,也是為了家國天下。”

“孺人有這份心志,肯為天下謀太平,我也不會辜負孺人的辛苦付出。等朝廷收回了昭義鎮軍權,我會再送孺人一份大禮。”

“大人不必費心,如今頭領沈冤昭雪,妾身已別無所求。”

李德裕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光是沈冤昭雪還不夠,我要讓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付出應有的代價。”

晁靈雲的心一陣狂跳,顫聲問:“大人指的是……牛僧孺?”

李德裕輕輕點頭。

晁靈雲先是一楞,隨後細細辨認自己心頭覆雜而澎湃的情緒,直到將嘴唇咬得發白,才冷靜開口:“大人對妾身恩重如山,妾身願赴湯蹈火,報答大人恩情。”

她只用了瞬息時間,便確定自己的仇恨從不曾熄滅,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將她變成一個慈悲的善人,她還是會恨,還是會想要仇人付出代價,想要頭領和同伴的血不白流。

所以這一刻,她甘願再度化身為刀,離開棲身的寶匣,去為主翁披荊斬棘、開疆拓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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