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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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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易堂生一個人頂著北風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年紀不到五十,本來想著帶耿少英讀完博,看著他慢慢成長起來站穩腳跟,自己正好可以順利退休。可是耿少英決絕地離開,丟下話說再不會踏足這個圈子一步,讓他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如今這樣踽踽獨行,很有些老弱的可憐。

耿少英是個小天才,十五歲就考上大學了,但是他當時年紀還小,就留在江南讀大學。易堂生是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認識他的,稚嫩的少年,懂禮貌,認真細致,說話有條理,提問也有深度。他回來以後,給耿少英的老師寫了信,說要帶他讀研究生。

於是,耿少英十九歲那年第一次到了北方。

易堂生是真心想要培養這個學生的。在程映澤沒出現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可是程映澤一來,所有的事情就都變了。

比如說,一直安靜受罰的學生突然有一天就來質疑懲罰的正當性,也會偶爾地流露出一些不該有的委屈和期待,他甚至學會了喊疼。

他說,如果映澤疼了,師叔就會舍不得。

易堂生記得那次,他在梅樹邊看見耿少英和程映澤笑著聊天,當即怒火中燒,過去罵了他們幾句,然後把自己的學生帶回了家。

他不允許耿少英如此浪費光陰。

“我布置的任務你都做完了?時間很多?竟然在校園裏閑逛,浪費時間!”

“沒有,沒有閑逛,只是聊一會天。”

易堂生記得很清楚,那之前,每當他這樣責問耿少英,耿少英總是低眉順目,一副真心認錯的誠懇模樣,可是就是從那一次開始,他在耿少英的臉上看到了一點點恐懼和不情願。

他只當是耿少英和程映澤混在一起,心思不正,毫不留情地斥道:“我說錯你了?到這時候還不反省等著我教你?!你看看你現在,還不如研一的時候,甚至還不如你上大學那會!不長進的東西!”

隨後,耿少英便跪下來,低聲道:“老師,我知道錯了。”

“跪上去!”易堂生指著木椅道。

那張木椅是耿少英第一回受罰時跪的,跪在那上頭,高度剛合適,後來便一直那樣罰他。

耿少英沒有話,脫了外套和毛衣,只穿著一件打底的白色保暖衣,又彎腰將褲子褪到膝蓋,光著屁股跪在硬木椅上,雙手環抱著椅背作支撐,靜靜地等待責罰的到來。

易堂生從抽屜裏拿出一塊木板子,重重地打在學生尚未痊愈的臀上,“啪”一聲,厚實的木板完全蓋住了整個屁股。

易堂生不記得為什麽學生的臀上留有印子了,反正耿少英總是欠教訓,打就是了。

那塊木板子比普通的戒尺更寬,也更厚實,一下就能從表皮疼到肉裏,兩下,就能疼到骨頭裏,一連挨上十來下,那真是疼到沒知覺。可是易堂生從不知道心疼怎麽寫,只知道該教訓就要教訓,放著大好時光不去看書寫文章,竟然在校園裏閑逛閑聊,不狠狠教訓怎麽成?

於是他揚起板子,“啪啪啪啪”地落下,一層一層地給那兩團肉上色,也沒有註意到學生雙腿顫抖到幾乎跪不住。

他算不清打了多少下,只記得最後又破皮出血了,整個臀部姹紫嫣紅,根本沒法看了。責打聲一停,他就聽見微弱的啜泣聲,更氣了些,當即喝道:“哭什麽?你有臉哭?錯了不知道反省,就知道哭!天天跟程映澤混在一起幹什麽?布置的書你都看了嗎?讀書報告寫了嗎?論文呢?改了嗎?越長大越不懂事!活該挨打!”說著,顧不上酸軟的手臂,繼續揚起板子砸了下去。

“嗚……”悶在喉嚨裏的哭聲,細細的,像貓一樣,可很快,又被板子的聲音蓋了過去。

易堂生不管數目,只打到自己手臂都揮不動。眼前那個屁股像是被打爛了,看不出原先的樣子。他終於住了手,道:“下來。”

耿少英顫顫巍巍得扶著木椅下來,跪在地上認錯謝罰,易堂生又教訓了他幾句,才許他離開。

易堂生看著學生一路扶著墻壁回房,也不管他,只是又給他布置了別的任務。

程映澤最後沒拗過羅老師,還是答應了周五晚和阿蘭一起去吃飯。羅毓不想破壞自己好不容易賺回來的一點母子情分,早早打發了劉巍思出去,兩個小年輕到的時候確實只有羅老師在。

一進這屋子,程映澤還是有些別扭,像是以前很合身的衣服太久不穿了,再次穿上多少不大舒服。倒是時清蘭,很高興見到羅老師,又摟又抱的,把羅老師逗得笑臉盈盈。

羅老師做了程映澤最愛吃的燉肉,另外炒了青菜,煲了湯。三個人坐在餐桌上,還算和諧。

吃到一半,程映澤突然想到件事,問:“我們是不是要開讀書報告會?”

“哦,是呢,”羅老師點點頭,順手給時清蘭夾了塊排骨,“應該下周就讓班長通知你們了。”

程映澤打起了羅老師的主意,又有點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開口:“那,就是,我想,選您當指導老師。”

“好啊!”羅老師非常開心。學院這麽多學生老師,一般是分研究專業和方向來分組,羅毓是做現代文學研究的,因為性格溫柔體貼,向來是大熱門,尤其女孩子,最喜歡這樣的老師。

過去兩年,程映澤的讀書報告會都是由劉巍思安排的,她也不插手。不過學生既然主動提出來,那就說明他們兩個的關系完全有修覆的可能。

“那你最近讀了什麽?也不一定現代,現當代都行。”

程映澤悶悶回答:“北島。”

看羅老師表情有些奇怪,程映澤解釋道:“不是最近,是上個學期在國外讀的。”

那時候北島有些敏感,學界對朦朧詩的評價也有爭議,老師們向來是不主張初出茅廬的學生們碰敏感話題的,因而聽了程映澤的話,羅老師頗覺勉強,但還是耐心問:“你讀了什麽?”

程映澤放下筷子,道:“《獻給遇羅克》。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謊/卻始終誠實地遵守著/一個兒時的諾言/因此,那與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再也沒有饒恕過我/我,站在這裏/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沒有別的選擇/在我倒下的地方/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我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

這首詩很長,原本也不是他要說的那個意思,可是他沒頭沒尾地截取了一段,羅老師和時清蘭便都聽懂了。

時清蘭看看老師,又看看程映澤,沒敢說話。

羅老師嘆聲氣,道:“上次你發表在雜志上的那首詩,我讀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僅她讀了,劉巍思也讀了,甚至易堂生也讀了。那首詩寫得很淺顯,沒有人不明白。程映澤在宣告自己的身份,堅持自己所謂“兒時的諾言”——他是農民的兒子,他將一生是農民的兒子。

他說過,永遠不會踏進這個手握資源對學生殺伐決斷的特權圈子,尤其是一個拿著迂腐刻板當成自己的榮譽與驕傲的扭曲圈子。

這是為了少英,也是為了他自己。

程映澤笑笑,避開話題,道:“讀書報告我會匯報其他書的,我寫了以後拿來給您看。”

羅毓就坡下驢,笑道:“好。”

“還有,您能不能,先別告訴其他人?”程映澤有點慌,要是劉老師知道了,肯定會來找他,不如拖到最後都不讓他知道,等一切成定局,誰也沒辦法。

羅老師只以為學生還在猶豫,說不定之後還會選回劉巍思,也不大在意,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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