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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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陶淵明，中學就認識了，大一文學史也講過了，詩集都背過了吧？”劉巍思站在講臺上，銳利的目光掃過教室各處。
九十年代的大學生，時間充足，熱愛學習。他們這些師範類院校中文系的學生，別說陶淵明一百來首詩，要是乾隆那四萬多首寫得好，還真有人能背下來。
劉巍思手指敲著講臺邊緣，點了一個學生的姓名：“《讀山海經其一》。”
女生站起來，非常流利地背了，劉巍思點點頭，讓人坐下，接著點其他學生。
程映澤坐在教室中間靠後的位置，一直趴在桌上。他昨天的傷沒有處理，早上起來就發了燒，也沒有去校醫院看，匆匆喝了點熱水就來上課了。現在就是頭昏，喉幹，肚餓，屁股疼，耳朵嗡嗡嗡地響。
“程映澤。”
“哎，程映澤，起來起來，你老師叫你了。”
你老師。程映澤聽到這個，既好笑又心酸。過去兩年，同學們都知道他和劉老師的關系，因此說到劉老師都說“你老師”“程映澤他老師”，可是現在，已經不是了。
程映澤想咽口水，可是口腔裏一點津液都沒有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前天旋地轉：“劉老師。”
“背《停雲》。”
“停雲，”程映澤聲音不大，跟自言自語似的。這兩個字一出口，回憶如同漫天大雪向他襲來，叫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開，“停雲······”
“沒背過？”劉巍思面無表情地問。
怎麽可能沒背過啊？劉巍思是研究魏晉詩歌的，陶淵明是重中之重，程映澤在他門下受教，陶淵明的每一句話都滾瓜爛熟。
可是，程映澤不記得了，頭很痛，什麽都想不起來。
“出去！”劉巍思指指門外，“背完了再進來。”
教室裏眾人噤若寒蟬。程映澤可是劉老師的得意門生啊，連程映澤都被訓出去了，看來劉老師心情很差，可千萬不要在今天被揪毛病。
程映澤不說話，扶著桌椅，慢騰騰地走出了後門，靠墻站著。
北方的秋天，幹燥清寒，和古詩裏描述的秋天很像。程映澤站在走廊上，曬著秋日的太陽，亮亮的很是刺眼。
《停雲》怎麽背來著？程映澤一點都想不起來第一句了，可是他卻清楚地記得學這首詩的情景。那時候老師坐在陽臺上，他像只貓一樣滾在老師身上。老師一手端著碗，碗裏盛著酒，香氣絲絲縷縷地鉆進他的鼻子裏。
“老師，這是什麽？”
劉老師轉著手裏的酒碗，慢悠悠道：“這是’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於是老師就這樣抱他在懷裏，一句一句給他講《停雲》：“······你有很好的朋友嗎？以後你可能會和要好的朋友分開，很多年都見不到一面，你會給他寫信，或者默默思念他，想著我什麽時候才能和我的好朋友見面，和他好好說道說道，這就是’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程映澤站不住似的，貼著墻緩緩蹲了下去，手掌捂著眼睛，仿佛下一秒眼淚就要從指縫中滲出來，但是他的指縫始終幹燥著，夾著秋日的暖陽。
他想起來了，停雲，思親友也。
“咚咚”，教室後響起兩聲，眾人齊齊扭頭望去，程映澤臉色蒼白，顯得非常虛弱：“劉老師，我背好了。”
劉巍思沒準他進教室，就讓他在那裏背，所有人聽著程映澤流利地背完整首詩，才聽見劉老師松口放人進來。
一下課，程映澤就跑了，不管不顧，跟逃難似的。受傷的臀部擠壓了這麽久，狀況不僅沒得到緩解，反而變本加厲，如同洪澇時泡在水裏的樹根，只能無力地承受著，直至腐爛發臭。
程映澤回到狹窄的宿舍，二話不說趴到床上。額上疼出一片冷汗，他卻還惦記著劉老師課上布置的作業，翻出一個舊本子，打開沒寫過的紙張，放在枕頭上寫了幾個字：陶淵明。
不知道寫什麽好，不想寫，反正他以前就是不寫作業的。那兩年還有劉老師盯著他，再不想寫也得寫，現在都沒人管他了，還寫個屁！
不知是真不想寫了還是疼得狠了，程映澤手中的筆一歪，在紙上劃出一道斜線，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醒來時宿舍鬧哄哄的，舍友們都吃了午飯回來了。程映澤睜開眼睛，朦朧間看見陳舊的木桌上放著些東西，啞著聲音道：“那是什麽？”
一個舍友聽了，指給他看：“哦，都是剛剛劉老師拿過來的。這是藥，說是讓你記得吃，還有這麽一大包，說都是你的。”
程映澤撐起上半身，有些詫異：“劉老師來了？”
“啊，你睡著呢，我差點把你叫醒，劉老師說別。”
程映澤心中五味雜陳，先是高興劉老師來看了他，轉念一想，有什麽好高興的，都脫離師門了，那又不是自己老師，愛來不來。接著他低頭一看枕頭上的本子，心想劉巍思不會誤會他很在意這門課了吧，他可沒有特別在意，這就是一門再普通不過的課，他不過是無聊了才想著要寫作業的。
腦海中天人交戰了好幾分鐘，程映澤才想起來去看劉老師給自己的東西，小塑料袋裏是外傷藥和退燒藥，都是給他準備的。
他忽然想起以前，他第一回挨了狠打，鬧脾氣，老師也不管他。後來燒得厲害，老師緊張地背著他去校醫院，陪著他打點滴。後來但凡他挨打，無論老師怎麽生氣，都一定要來給他上藥。
以後大概不會挨打了，也不需要有人來上藥了。程映澤這般想著，眼眶卻莫名發燙。
程映澤拈出一顆退燒藥，也不管有水沒水，直接幹吞了，又去看那個大包。
包一打開，程映澤就楞了，尼康的膠卷相機、相冊、衣服，這些都是過去兩年劉老師給他買的東西。他離開老師家的時候，打定主意要一刀兩斷，這些東西全都整理好了留在那裏，他甚至想，這兩年老師給他花掉的錢也要慢慢還給老師。
可是，劉老師竟然又把這些東西交到自己手上了。
程映澤腦子一空，手裏又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低頭往包裏一看，是一柄戒尺。
他對這柄戒尺有多熟呢？熟到完全記得它烙在自己身上時滾燙的溫度，熟到閉上眼就能看見戒尺揮舞時尾部流蘇飛揚的姿態，熟到他就算忘記了一切，也不會忘記那上面刻的四個字。
劉老師說過，那是特地給他刻的。
程映澤試探似的，輕輕一碰戒尺，那四個字便爭先恐後湧進他腦海裏。
吾兒映澤。
以後，是不是一點關系都沒有了？吾兒這樣的字眼，是不是再也不會聽到了？程映澤心裏說不出的失落，輕飄飄的。這兩天他的情緒波動太大了，也很難由自己控制。
程映澤忽然放下東西，跑出去打電話。那時候通訊很麻煩，整棟宿舍樓只有兩部電話，學生們要打電話只能一個個排隊，一聲一聲催促著前面的人少說兩句。程映澤過去兩年住在劉老師家裏，那一部電話都是由他用，劉老師交了很多電話費回來也只是逮著他打兩下屁股，打完他就賤兮兮地繼續打電話。
他站在長長的隊伍後等著，第一次知道用電話的機會這麽難。但是，無論如何，他不會再回去了。
程映澤等了快半個小時，終於輪到了。他打給尋呼臺，call了一個號碼，留言了今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程映澤約的是女朋友時清蘭，讀美術院校，和程映澤一個高中同一屆上來的，人長得清純，白襯衫，藍色牛仔褲，頭發松松地在腦後紮成一束，碎發落在耳下，手裏拿一個手提包，漂亮得很隨性。
時清蘭見到程映澤的時候他已經點上酒了。那個年代的消遣很少，逛街、看電影、喝酒，每一件他們都幹過，時清蘭從不在意。
“我從老師家搬出來了。”程映澤道。
時清蘭知道他的事，過去兩年，她也是劉老師家的常客，劉老師是把她當兒媳婦看的，有時候她和程映澤吵架，轉頭就去劉老師那兒告狀，讓劉老師收拾他。
但是她始終明白，程映澤和劉老師的事，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
“你做什麽都好。”
程映澤苦笑了一下，道：“我以後就沒有零花錢請你吃糖葫蘆看電影了，也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人了，你會不會嫌棄我？”
“我選你的時候說過，因為你是程映澤，不是因為別的。你的身上，有理想主義者浪漫的輝光。”
程映澤的瞳孔在昏暗燈光的映照下顯出些晶瑩感，像新的玻璃珠子：“阿蘭，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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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中學就認識了，大一文學史也講過了，詩集都背過了吧？”劉巍思站在講臺上，銳利的目光掃過教室各處。
九十年代的大學生，時間充足，熱愛學習。他們這些師範類院校中文系的學生，別說陶淵明一百來首詩，要是乾隆那四萬多首寫得好，還真有人能背下來。
劉巍思手指敲著講臺邊緣，點了一個學生的姓名：“《讀山海經其一》。”
女生站起來，非常流利地背了，劉巍思點點頭，讓人坐下，接著點其他學生。
程映澤坐在教室中間靠後的位置，一直趴在桌上。他昨天的傷沒有處理，早上起來就發了燒，也沒有去校醫院看，匆匆喝了點熱水就來上課了。現在就是頭昏，喉幹，肚餓，屁股疼，耳朵嗡嗡嗡地響。
“程映澤。”
“哎，程映澤，起來起來，你老師叫你了。”
你老師。程映澤聽到這個，既好笑又心酸。過去兩年，同學們都知道他和劉老師的關系，因此說到劉老師都說“你老師”“程映澤他老師”，可是現在，已經不是了。
程映澤想咽口水，可是口腔裏一點津液都沒有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前天旋地轉：“劉老師。”
“背《停雲》。”
“停雲，”程映澤聲音不大，跟自言自語似的。這兩個字一出口，回憶如同漫天大雪向他襲來，叫他無論如何也躲不開，“停雲······”
“沒背過？”劉巍思面無表情地問。
怎麽可能沒背過啊？劉巍思是研究魏晉詩歌的，陶淵明是重中之重，程映澤在他門下受教，陶淵明的每一句話都滾瓜爛熟。
可是，程映澤不記得了，頭很痛，什麽都想不起來。
“出去！”劉巍思指指門外，“背完了再進來。”
教室裏眾人噤若寒蟬。程映澤可是劉老師的得意門生啊，連程映澤都被訓出去了，看來劉老師心情很差，可千萬不要在今天被揪毛病。
程映澤不說話，扶著桌椅，慢騰騰地走出了後門，靠墻站著。
北方的秋天，幹燥清寒，和古詩裏描述的秋天很像。程映澤站在走廊上，曬著秋日的太陽，亮亮的很是刺眼。
《停雲》怎麽背來著？程映澤一點都想不起來第一句了，可是他卻清楚地記得學這首詩的情景。那時候老師坐在陽臺上，他像只貓一樣滾在老師身上。老師一手端著碗，碗裏盛著酒，香氣絲絲縷縷地鉆進他的鼻子裏。
“老師，這是什麽？”
劉老師轉著手裏的酒碗，慢悠悠道：“這是’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於是老師就這樣抱他在懷裏，一句一句給他講《停雲》：“······你有很好的朋友嗎？以後你可能會和要好的朋友分開，很多年都見不到一面，你會給他寫信，或者默默思念他，想著我什麽時候才能和我的好朋友見面，和他好好說道說道，這就是’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程映澤站不住似的，貼著墻緩緩蹲了下去，手掌捂著眼睛，仿佛下一秒眼淚就要從指縫中滲出來，但是他的指縫始終幹燥著，夾著秋日的暖陽。
他想起來了，停雲，思親友也。
“咚咚”，教室後響起兩聲，眾人齊齊扭頭望去，程映澤臉色蒼白，顯得非常虛弱：“劉老師，我背好了。”
劉巍思沒準他進教室，就讓他在那裏背，所有人聽著程映澤流利地背完整首詩，才聽見劉老師松口放人進來。
一下課，程映澤就跑了，不管不顧，跟逃難似的。受傷的臀部擠壓了這麽久，狀況不僅沒得到緩解，反而變本加厲，如同洪澇時泡在水裏的樹根，只能無力地承受著，直至腐爛發臭。
程映澤回到狹窄的宿舍，二話不說趴到床上。額上疼出一片冷汗，他卻還惦記著劉老師課上布置的作業，翻出一個舊本子，打開沒寫過的紙張，放在枕頭上寫了幾個字：陶淵明。
不知道寫什麽好，不想寫，反正他以前就是不寫作業的。那兩年還有劉老師盯著他，再不想寫也得寫，現在都沒人管他了，還寫個屁！
不知是真不想寫了還是疼得狠了，程映澤手中的筆一歪，在紙上劃出一道斜線，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醒來時宿舍鬧哄哄的，舍友們都吃了午飯回來了。程映澤睜開眼睛，朦朧間看見陳舊的木桌上放著些東西，啞著聲音道：“那是什麽？”
一個舍友聽了，指給他看：“哦，都是剛剛劉老師拿過來的。這是藥，說是讓你記得吃，還有這麽一大包，說都是你的。”
程映澤撐起上半身，有些詫異：“劉老師來了？”
“啊，你睡著呢，我差點把你叫醒，劉老師說別。”
程映澤心中五味雜陳，先是高興劉老師來看了他，轉念一想，有什麽好高興的，都脫離師門了，那又不是自己老師，愛來不來。接著他低頭一看枕頭上的本子，心想劉巍思不會誤會他很在意這門課了吧，他可沒有特別在意，這就是一門再普通不過的課，他不過是無聊了才想著要寫作業的。
腦海中天人交戰了好幾分鐘，程映澤才想起來去看劉老師給自己的東西，小塑料袋裏是外傷藥和退燒藥，都是給他準備的。
他忽然想起以前，他第一回挨了狠打，鬧脾氣，老師也不管他。後來燒得厲害，老師緊張地背著他去校醫院，陪著他打點滴。後來但凡他挨打，無論老師怎麽生氣，都一定要來給他上藥。
以後大概不會挨打了，也不需要有人來上藥了。程映澤這般想著，眼眶卻莫名發燙。
程映澤拈出一顆退燒藥，也不管有水沒水，直接幹吞了，又去看那個大包。
包一打開，程映澤就楞了，尼康的膠卷相機、相冊、衣服，這些都是過去兩年劉老師給他買的東西。他離開老師家的時候，打定主意要一刀兩斷，這些東西全都整理好了留在那裏，他甚至想，這兩年老師給他花掉的錢也要慢慢還給老師。
可是，劉老師竟然又把這些東西交到自己手上了。
程映澤腦子一空，手裏又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低頭往包裏一看，是一柄戒尺。
他對這柄戒尺有多熟呢？熟到完全記得它烙在自己身上時滾燙的溫度，熟到閉上眼就能看見戒尺揮舞時尾部流蘇飛揚的姿態，熟到他就算忘記了一切，也不會忘記那上面刻的四個字。
劉老師說過，那是特地給他刻的。
程映澤試探似的，輕輕一碰戒尺，那四個字便爭先恐後湧進他腦海裏。
吾兒映澤。
以後，是不是一點關系都沒有了？吾兒這樣的字眼，是不是再也不會聽到了？程映澤心裏說不出的失落，輕飄飄的。這兩天他的情緒波動太大了，也很難由自己控制。
程映澤忽然放下東西，跑出去打電話。那時候通訊很麻煩，整棟宿舍樓只有兩部電話，學生們要打電話只能一個個排隊，一聲一聲催促著前面的人少說兩句。程映澤過去兩年住在劉老師家裏，那一部電話都是由他用，劉老師交了很多電話費回來也只是逮著他打兩下屁股，打完他就賤兮兮地繼續打電話。
他站在長長的隊伍後等著，第一次知道用電話的機會這麽難。但是，無論如何，他不會再回去了。
程映澤等了快半個小時，終於輪到了。他打給尋呼臺，call了一個號碼，留言了今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程映澤約的是女朋友時清蘭，讀美術院校，和程映澤一個高中同一屆上來的，人長得清純，白襯衫，藍色牛仔褲，頭發松松地在腦後紮成一束，碎發落在耳下，手裏拿一個手提包，漂亮得很隨性。
時清蘭見到程映澤的時候他已經點上酒了。那個年代的消遣很少，逛街、看電影、喝酒，每一件他們都幹過，時清蘭從不在意。
“我從老師家搬出來了。”程映澤道。
時清蘭知道他的事，過去兩年，她也是劉老師家的常客，劉老師是把她當兒媳婦看的，有時候她和程映澤吵架，轉頭就去劉老師那兒告狀，讓劉老師收拾他。
但是她始終明白，程映澤和劉老師的事，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
“你做什麽都好。”
程映澤苦笑了一下，道：“我以後就沒有零花錢請你吃糖葫蘆看電影了，也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人了，你會不會嫌棄我？”
“我選你的時候說過，因為你是程映澤，不是因為別的。你的身上，有理想主義者浪漫的輝光。”
程映澤的瞳孔在昏暗燈光的映照下顯出些晶瑩感，像新的玻璃珠子：“阿蘭，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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