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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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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承受著帝王審視的目光, 氣氛無端冷凝。

心念電轉之間,唐青攏了攏微微松散的衣襟,起身下榻, 伏身行禮。

“臣不知皇上——”

他一番恭維話還沒講完, 蕭雋打斷, 只道:“卿在等誰。”

見唐青裹在寬衫裏的身子荏弱不堪, 一動不動伏在腳邊, 心中來了股氣。

“起來回話。”

唐青起身, 眼微垂, 隨即露出些許苦澀的笑意。

“回皇上,臣自然以為床邊的來人是蘭香。”

蕭雋蹙眉:“伺候在卿身邊的侍女?”

他盯著唐青溫順垂下的眉眼,冷聲道:“孤倒不知, 卿與一個侍女私情此般過甚。”

唐青神色謙和,不卑不亢,眸子卻煥發出些許真情實意的光彩來。

“蘭香這丫頭,從隴州到兗州, 跟在臣身邊盡心伺候。襄州南行的半年, 條件艱苦, 她從無抱怨,愈加無微不至的照顧著臣。也就十來歲的小姑娘,身世淒楚,臣對她便多上了幾分心。”

他緩了些氣息:“外人眼中,我與她是主仆,可私下相處時,臣早將她當成自己的妹子看待。臣此身孑然, 寥寥孤獨,於世間早無近親, 而今與她,也算緣分。”

他全然露出笑容來,頗為苦惱地道:“臣連日病榻纏身,她自當全力照顧,遵循醫囑,每日都給臣吊著好幾劑湯藥和補品,是以,方才臣還以為又是那丫頭給臣送什麽喝的來了。”

蕭雋神情淡淡:“主是主,仆便是仆,主仆之禮,何以僭越。”

唐青口吻恭敬:“皇上教訓的是,就如君為君,臣為臣,臣理當時刻銘記君臣本分。”

不待蕭雋冷笑,唐青換了副語氣:“只是,縱使身為一國之主,於深夜無緣無故出現在臣的床榻之前,也似乎……於禮不合……”

蕭雋:“放肆。”

唐青作揖:“臣不敢。”

蕭雋尋思:倒是敢的很。

看著唐青清瘦憔悴的病容,斥責的話停在嘴邊。

比起這人時時把君臣本分掛在嘴邊嚴謹遵守,忽然來此一遭,倒讓蕭雋輕快些許。

他落在膝前的指腹微微一敲:“卿可知,若適才的話有假,欺君之罪該如何處置。”

唐青本欲揭過認錯人的話題,沒想還是糊弄不過去,遂浮出蒼白一笑,平覆急喘的呼吸,道:“如臣欺君,請皇上摘了臣的腦袋便是。”

前一刻還算緩和的氛圍,再度冷凝。

蕭雋內心滋生出無名火氣,額際的筋脈突突急跳,已是頭疾覆發前兆。

可面對還未完全病愈,仍憔悴病弱的唐青,縱使有火,也不該對著這樣的人發,遂拂起廣袖,揚長而去。

**

送走皇帝,唐青搖搖一晃,虛弱地扶著倚子,緩緩適應後才沒倒下。

素雅的寬衫已叫冷汗浸透幾分,他望著茫茫無邊的夜,慶幸地松了口氣。

蘭香從偏閣趕來,及時攙著他,心有餘悸道:“先生,皇上怎會突然深夜駕臨?”

唐青輕輕搖頭,想說不知,可腦海忽然浮起過去的幾次經歷。

這並非皇帝第一次半夜出現在他床邊。

他壓下荒誕可笑的念頭,心系和韓擒今晚的約定。

不知對方來過沒有,可曾覺察這裏發生的事。

蘭香見他皺眉,忙道:“先生躺下歇息吧,別想了。”

唐青仍愁眉不展,換了身衣物睡下後,叫蘭香替自己揉按好一陣額頭。

良久,他放任自己落入虛沈的狀態中,這才停止了思考。

翌日,陰天。

園裏的樹植已光禿了大片,寒風凜冽,唐青晚起後喝了點粥,接著服藥,他沒立即躺下,而是坐在案幾旁看會兒雜籍。

殿內的暖閣已經啟用,暖氣源源不停地透過寢屋。

唐青只一身素色裏衣,肩上披了件披風,並不冷,臉和手指關節被暖氣熏出了淡淡的粉潤來。

蘭香端茶侍奉,看著他臉色好了不少,露出笑意,道:“劉太醫新開的藥方佐以藥膳果真管用。”

唐青捧著熱乎乎的茶盞暖手,書過大半,有點心不在焉。

蘭香道:“先生,若覺悶了,何不點點皇上給的賞賜?”

唐青睨她一眼:“我瞧是你這丫頭想看吧。 ”

蘭香笑問:“先生就不好奇嗎?”

唐青眸光重落回書上,道:“不好奇。”

蘭香望著窗外,揚聲嘆息。

唐青好笑:“怎麽了,是我關著你,不讓你到外頭跟宮人們閑談逗樂了?”

蘭香搖搖首:“先生沒關著蘭香,可先生總把自己關在屋裏。”

她問:“先生,難道您就不想多結交些朋友嗎,不想與三五好友們一起走動走動麽?”

在先生身邊伺候近一年,蘭香約莫看出來了。

她家先生當真是表裏如一,性子淡,處事淡,無論做何事,與何人相處,總是淡泊得讓旁人覺得他有些飄渺遙遠。

看似溫和,實則這樣的人最是不好接近,因為與他永遠隔了層紗似的距離,不遠不近,難以觸摸。

先生未曾主動結交任何人,縱使關系比較好的同僚,也只維持公務上正常往來,私下不跟人聚宴,不酌小酒,不敘私事。

如今,唯獨大統領越過了這層紗。

蘭香以為有了變化,而先生卻與過去好似並無不同,大統領不來見他,亦不驕不躁,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哪怕在等待,或不在等待,又或無論這場等待是否空了,從先生身上,看不出明顯的其他情緒。

唐青放下手中書籍,認真端量一身藍色冬制宮裙,外搭花紋夾襖的蘭香。

“你這小丫頭,倒與我說起道理來了。”

話頓,又道:“而今朝上禁官員私交過甚,如若不然,落個植黨營私,拉幫結派的名頭,傳出去也不好聽,我獨來獨往的,有何不好?”

蘭香努努嘴:“先生又來,你明知蘭香說的並非這樣的道理,簡單同些朋友敘一敘,怎地就成攀交結黨的意思了。”

唐青搖搖頭,繼續執書,翻開下一頁。

見狀,蘭香便不吱聲,任由先生獨自沈浸,轉身幹些雜活去了。

**

又過五日,唐青的病假宣告結束。

他重返禦前伺候,一早就到頤心殿上值,先將禦案前的筆墨工作準備妥善。

宮人們輕手輕腳地灑掃,室內換了新鮮空氣,重新擺花燃香,整弄完畢,方才悄然退殿。

唐青也跟著站在外頭迎候下朝的皇上。

*

蕭雋來時,瞥見靜候的那道身影。

數日未見唐青在禦前上值,冬制官袍軟厚,夾了棉,穿在他身上,因單薄清瘦,顯不分明。

他道:“其餘人退下,留唐侍郎伺候。”

後頭跟來的李顯義壓低抿起的唇角,朝唐青使了個眼色。

唐青目不斜視,專心留在禦案前伺候。

闊別鄴都半年之久,許是在梧郡太忙,禦前這份活兒再上手,讓他萌生幾許恍惚,有些不真實感。

蕭雋批閱送來的奏折,有的落筆批準,有的置在一邊。

漸漸地,在唐青面前置了一指高的折子。

蕭雋若無其事地開口:“卿可以看看那些折子。”

唐青領了旨意,打開未批的折子,細看之下,才知道這些全是參他的本子。

斥他南郡改革手段獨行專制,損害貴族利益,挑起階層矛盾。

世家貴族都抱團。

小小的一個郡城,縱使貴族仕家在襄州州牧那裏參不到唐青什麽,可這群階級在大鄴枝脈相連,互相滲透,私下書信吹一吹風,聯合起來,越過襄州州牧,將奏本參到禦前。

畢竟南郡改革前所未見,若有成效,屆時這陣變革的風推往整個大鄴,動搖的便是他們階層的利益了。

是以這段時日,他們聯名上書參唐青的折子猶如雪花。

唐青看完,道:“皇上,關於臣的奏本,不止這些吧?”

蕭雋:“只這一日。”

唐青輕嘆:“謝皇上護著臣。”

蕭雋問:“此話術,可覺似曾相識。”

唐青啞然。

確實熟悉。

就像外頭議論皇帝一樣,傳他獨斷專制,政策無仁。

蕭雋扯了扯嘴角:“卿可放心,這幫官員不止奏你,連孤也跟著一塊奏了。”

唐青:“啊……”

蕭雋道:“字裏行間譴責孤頭腦昏聵,任人無才,獨行其是,就差點沒將怒斥暴君的折子呈至禦前來了。”

唐青:“……”

蕭雋瞥他:“卿如今立於眾臣口誅筆伐之端,可害怕了。”

唐青拂袖拱禮:“臣無懼。”

“此途南下,戰後流民眾多,齊州,襄州,包括涿州一帶,百姓離散,分布各地。他們無地無糧,盡管日夜勤勞,但也只為地主豪紳耕種,食無食,需得刨樹皮、樹根果腹。南郡革改,臣是得罪了許多人,過程雖然艱難,可觀百姓笑容,臣便知這條路是對的,即使萬難險阻,也要慢慢走下去。”

“所以臣不害怕,皇上的國策是正確的,只要皇上坐鎮後方,臣……一心往之。”

他擡眸,與端視自己的帝王目光相對。

為這一刻心中所願,兩人交匯的眼神皆震了震。

眼看蕭雋眼底光彩更甚,甚至溢出些許侵略的鋒芒,唐青忙斂低雙眸,謙卑謹慎。

“臣,此生銘記君臣之——”

蕭雋:“卿,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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