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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浮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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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浮塵(一)

相識二十餘載,謝司珩鮮有見駱淮山如此動怒的時刻。

他是他的師傅,教他畫技,更教他為人處事。謝司珩幼時頑劣,仗著有點聰明,不愛練筆,常常翻墻出去走街串巷地瘋玩,只要玩得不太過火,駱淮山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兩次,他氣狠了,罰他跪在畫室,動了竹鞭。直把他背後抽得痕條遍布,連連認錯,駱淮山才罷休。

一次是因為謝司珩聽人嗦擺,捉了只蠶蛹綁上炮竹,扔進枯井炸開了玩。一次是他在湖邊與人比賽打水飄,最後爭勝負爭紅了眼,與人打起架來不知輕重地差點把那人按進湖底。

駱淮山知曉後,心中又氣又惱,對他的失望全都發洩在那頓打上。他邊打邊厲聲斥他,“這一鞭子,是打你欺負弱小,漠視生命!活生生的蠶蛹,你就這麽糟蹋!長養慈心,勿傷物命!我教過你的道理你都不記得了?”

謝司珩在痛楚中,死死咬著牙不發一言,

駱淮山見狀,手裏竹鞭更是呼嘯而下,怒道,

“爭強好勝!我叫你爭強好勝!為了奪個第一,你沖昏了頭,殺紅了眼!全然不計後果!好啊,你不服管,你擰是吧,我今天就是要治治你!”

竹鞭,揚起,落下,捶打的不只是他的肉身,還有他的品性。

駱淮山不怕謝司珩無才無能,是個庸碌的人。他只怕他太過聰明,太過狷狂。

他知道這孩子性子野,所以一直嚴格管教,生怕他一個不小心不誤入歧途。

而如今...

駱淮山捏住那枚假翡翠,全身止不住地抖。

他啪地將那翡翠雜向墻角,左尋右顧一陣後,提了把掃帚,立定在他面前。

“跪下!”

駱淮山命令的事,謝司珩不敢不做。

他雖心有疑慮,但是仍照著他的話,雙膝後彎,直挺挺地朝磚地跪了下去。

一擡頭,駱懷山手拿掃柄,滿面怒容,

“謝司珩,我教你玉雕,不是讓你用到這種旁門左道上的!手藝還沒學成,倒先學會了這種下三濫的事!用假翡翠糊弄人,以次充好!先不說你良心過不過得去,你知不知道販賣假石是要坐牢的!”

駱淮山畢竟從藝多年,玉石圈的那些勾當,他怎麽可能會不知道。

謝司珩不敢抵賴,低聲說,“我不賣...只幫他們...做活...”

“你還敢狡辯!”

駱淮山揚手就是一下。

屋裏浮沈四震,謝司珩悶哼一聲,左肩向下塌去。

“你還不認錯?!”

駱淮山又是一下,謝司珩倒抽了口涼氣,生生憋下一聲喊叫,垂頭從地磚上撐起身子。

“師傅...我跟他們說過,只做這一次。我不是想害人...只是想,只是想掙點錢...”

駱淮山痛心疾首,“錢不是這麽掙的!你要錢,我可以給你。你今天就把我那些字畫都拿走,拿去賣了,還你的債,可是你不能...不能再去做這種事了!”

“靠這種法子,你以為自己能獨善其身?你以為你能不被那些人拉下水?你糊塗啊!只要一腳踏入這個泥潭,這些人就不可能會放你走的!”

駱淮山一下抽得比一下狠,眼見謝司珩繃緊的脊梁骨上紅痕滲血,心中更痛,但他不能停手,

他的兇悍,蓋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自責,想當初,他若能勸住謝居安不去鋌而走險的話,他這個家也不會被毀...謝司珩也不會因為背上一身債,去做這些心術不正的事!

都怪他啊...都怪他...

種種悲憤交織,駱淮山胸口一股氣血上湧,心如刀絞。

他驟然捂住胸口,手中掃把脫落,跌坐那在椅凳上,顫聲道,

“你若不聽我勸,以後就不用再來見我了。”

謝司珩聞聲,梗起脖頸,“師傅...”

“你別叫我師傅...”駱淮山揚手止住他,臉色煞白,語中透著頹然說,“我十幾年的心血,沒想到把你教成這樣...你既然這麽有主意,也不用再認我做師傅。”

謝司珩唇咬得緊,卻答應不了他。

駱淮山像是瞧出他心中所想,恨鐵不成鋼道,“謝司珩,你難道忘了,你爸當年是怎麽沒的?若不是他被那些人慫恿著,蒙騙著,用公款營私...最後...最後...”

駱淮山再也說不下去,別過臉錘著胸口嘆息,卻聽謝司珩說,

“我知道。”他仰臉,眼神盡是冷冽,“我就是一刻也沒有忘記過我爸是怎麽死的。我才要...這麽做。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去到那個圈子。”

駱淮山聽他說這話一瞬駭然...

他深深地望向謝司珩,望著這個他教導長大的孩子。他和謝居安有著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秉性,執拗,不屈,永不服輸。

謝司珩眼底波光如湍急的河流,幽深難辨。

就在那剎那,駱淮山腦中突然想到某件事,他大驚失色地一把拉起謝司珩說,“司珩,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是。”謝司珩喉頭滾動,啞聲道。

眼前的人,是他敬重如父親般的人,他可以瞞過阿婆,瞞過媽媽,可是他瞞不過他。

事到如今,有些話也不得不說出口了,謝司珩竭力平覆著呼吸,對駱淮山道,

“師傅...我放不過他們...”

短短幾個字,叫駱淮山耳邊如驚雷乍現,震得他四肢百骸皆是顫動。

“你..”

謝司珩不顧骨節處的酸痛,在他驚詫的目光中緩緩起身,說,“師傅,我爸他不是自殺。”

轟隆...

駱淮山心中多年來隱藏的一座山石倒塌,他面如死灰,無措地躲避著他的視線...

“我看過那封遺書,字跡模仿得以假亂真,不過他們忽略了一點,在那封遺書的結尾,寫的是,司珩,替我照顧好你媽和你阿婆..."

“一個人的筆記可以模仿,但是用詞的習慣,行文的節奏是不容易模仿的。所以如果那封遺書真的是我爸寫的,他不會叫我司珩,而是叫我...小滿。”

謝居安走後,那封遺書幾乎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翻來覆去地看,看到能把每句話默背下來。

因為他始終不肯相信,那麽一個要強的父親,那麽一個在他心中頂天立地的父親,會突然撒手而去,會把還不清的負債留給他的家人。

他不信!

謝司珩的話音隨眼中寒光一起落在駱淮山的身上,他看著他一步步走近道,

“師傅,你應該早就知道,那筆土地建設投資款沒有經過我爸的手,是他們編造了轉賬記錄,是他們撰寫了那封遺書,是他們把我爸推出去當了替死鬼。”

“你應該也知道,他們是用什麽辦法把那筆錢洗進了腰包。”

無聲的拷問,如同一記淬毒的銀針將駱淮山釘死在椅背上久久無法出聲。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可是他沒辦法忘記謝居安在墜樓的前一晚托付給他的事,

“淮山,我應該是活不了了。但是我阿媽,婉華,小滿他們還要活下去。你答應我,無論如何別讓他們卷進來,所有的一切就以我的死為終止。”

謝居安想用他的命,保住這個家。可是..可是他太天真了。他們偽造他自殺的假象,讓他背負了所有的罪責,甚至還模仿他的筆跡簽下了高利貸。

而這一切,駱淮山都無力改變...

面對謝司珩的質問,愧疚,不安讓他在頃刻間蒼老了下來。

他垂手,滿目皆是悲涼,許久後才吐出一句,“司珩...你扳不倒他們的...”

謝司珩低頭搓了搓指尖灰泥,淒然一笑說,“不試試,怎麽知道扳不倒呢。”

**

辛澈接收到那封演員資料時,正在圖書館借閱處值班。

本來這種值班工作不用她出面的,但那天剛好是許輕輕排到的班次,而她例假到訪,身體不適,於是辛澈賣了她個人情,貼心地讓她回家休息,自己替她值勤。

時值盛夏,圖書館陸續有不少備考的學生,還有些閑來無事順道來蹭空調的老年人。

辛澈忙過一陣,等快到中午飯點,才將登記冊整理完。

她閑下來,隨手抽了本小說立在桌前。

兩臂微擋,擋住四周空隙,在書頁背後點開手機郵箱界面。

郵件傳送的資料顯示這個能扮演“梁小姐”的演員名叫丁思渺。不過,辛澈不知這是她藝名還是真名。

她繼續往下翻去,看見她展示的半身照和個人簡歷。

僅半身照就能看出這個叫丁思渺的女生身材比例優越,頭小肩寬,臉型流暢,五官大氣,是符合當下流行審美的明艷美人長相。

簡介寫她畢業於北城電影學院音樂劇表演專業,精通英,法,意三國語言,還曾去巴黎做過半年交換生。

辛澈細看之後,不免覺得奇怪,這樣一個履歷背景稱得上是優秀的人,為何畢業五年只有兩段參演經歷,還都是作為十八線配角出演。

辛澈也聽聞過演藝圈沒有資源,想熬出頭不容易,但她這個演戲的經驗實在少得可憐。辛澈顧慮她會在顧明成面前露餡,遂給好友發去消息問,

「丁思渺的演技如何?能隨機應變麽?”」

好友很快回,「放心,她演過即興話劇,聲臺形表都沒有問題。」

「那怎麽...這麽多年只接過兩部短劇?」

「就是沒名氣,臉生,才能幫你應付過去。要真是個大明星,你敢用我還不敢介紹呢。」好友玩笑著回她,又知道她有疑慮,玩笑過後說,「她人肯定是沒問題。不過前幾年得罪了圈子裏的人,被封殺了,後來接不到戲,為了生計不得已來做這種臨時演員。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和她見一面,看了真人再說。」

「好...」

辛澈兩指快打出一行見面時間,還未發送,頭頂響起一句男聲,

“老師,資治通鑒,放在哪一層?”

辛澈下意識遮擋住對話框,仰頭,看見一個學生模樣的男人胳膊搭在前臺上,平靜地問她。

她手指向斜前方的機器,說,“那有圖書檢索自助機,你查一下就知道了。”

男人轉頭過去看了眼,頭又轉回來道,“我剛剛找了半天,沒有找到,麻煩老師幫我找下吧。”

看他誠心尋她幫忙的樣子,辛澈也不好拒絕。

她打開系統查到他要的那本書,記下編號,說,“你等下,這本剛入庫,還沒有上架,我去後頭書庫找給你。”

“好,謝謝老師了。”男人笑道。

交接班時間未到,值班處只有她一個人。

辛澈收起手機,擺出「暫停服務」的指示牌,將筆夾在書頁中,轉身走去書庫翻找。

可等她好不容易從一堆沒拆封的紙箱中翻出男人要的那本,再回到座位,那人卻沒了蹤影。

辛澈環視一圈,暗想,“說好要借書的,人呢?”

不過可能男人等得太久,失了耐心,就自顧自走了。

辛澈不以為然地把那本厚重的《資治通鑒》放向桌面,端起茶杯,準備去飲水機接水。

而一腳剛踏出桌前,辛澈餘光忽瞥見她擺出的那本小說,此刻莫名被風翻動了幾頁。

辛澈怔怔然停下,頓時有種奇怪的感覺...

等等,書...怎麽會...

辛澈快步退回到桌前...

下一秒,眉心微蹙,

是的,她沒看錯,夾在書頁裏的那只筆不見了。

那只筆是她慣用的,筆身纖細,寫字時出墨順暢,不易暈染。

但,一只筆而已,怎麽會有人特意從書裏抽出來順走呢?

辛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走回桌後,四下翻找起來。

可是桌底沒有,椅凳上沒有,抽屜裏也是沒有。

她盯著翻動的書頁,心頭不免疑問叢生。

也許是她的註意力全集中在回憶剛剛那個男人的面容上,連身後走近一人都沒有發覺。

直到,那人玩世不恭地語氣流過她耳邊,

“師母,這麽巧啊,原來你在這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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