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勻凈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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勻凈吾妻

姜殷心裏微微一動,仿佛被什麽撥動了一下,卻沒有多說什麽。

裴晗見她沒有出言譏諷,只覺得頗有些不習慣,眼神微微一亮。

良久姜殷才出言道:“裴晗,八個月,你身上傷可大好了麽?我記得上輩子,我身上舊傷時時發作,每逢下雨發疼,你都坐在我身邊替我揉腿。”

裴晗沒有說話。

“你記不得了是不是?”她盯著裴晗如水雙目,“那些困住我的,我這麽多年忘不掉放不下的,你都不記得了,是不是?”

她話音很輕,讓人聽著心裏一空,過了半晌才泛出酸疼來。

裴晗:“我記得的,阿殷,我從沒有忘記。只是事情和回憶太多,我瘋了太多年,混雜在一起有些記不清了。”

姜殷眼角終於泛出水色,晶瑩剔透,在側臉落出一線刀割般悲傷的痕跡。

“那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亭陰的屋檐上看燈的事情麽?”

夜色璀璨,燈明漫天,姜殷年少的臉頰側落下橙紅的光輝。她很高興地靠在裴晗的肩上,歪著腦袋笑道:“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再來這裏放燈,好不好?”

裴晗答道:“若你喜歡,往後我年年給你放燈。”

姜殷笑起來眉目生輝:“笑話,你將來娶妻生子,自然只陪他們放燈,哪裏還有時間理我呢?”

裴晗一時心動,心如擂鼓,只答道:“我不娶別人,只想娶你一個。就算不能如願,你要嫁給什麽暄哥哥,我發誓往後也只陪你一個人看燈。”

姜殷的眉眼中似乎又浮現出那日的月色,裴晗終於隱隱感覺到有些冰封的情緒緩緩融解。

他上前一步握住姜殷掌心,剖白道:“我怎麽會忘?阿殷,我的生與死,墮落與輪回,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你。那日你自戕於金陵臺,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你,此後的九十九次相遇,我再不敢說要娶你的話。”

“也算可笑,百世輪回,我已經記不清那時遇見你的那個裴子持如今該年歲幾何,從始至終我也只曾對一個人說過一次求娶的話。”

姜殷眼睫緩緩顫動了一下。

“這一世還有很長,阿殷,若你願意,我聽你一點點將往事講給我聽,好不好?”裴晗低聲懇求。

久到雲卷雲舒了好幾個來回,姜殷終於擡頭開了口。

她說:“好,我答應了。”

……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姜殷在自己墳頭揪了一把狗尾巴草,紮成一簇拿在手裏把玩,一邊在亭山間走著一邊百無聊賴般同裴晗說著話。

“大局已定,不出一個月,裴渙便可了結。”

姜殷擡了擡眉:“你這樣有把握?”

裴晗輕飄飄答道:“你也不見我曾殺過他多少回。”

“好吧,裴渙的仇暫且可報了,我也不是非得親自手刃仇人才心甘的人,但你可千萬吩咐你的手下提著他的頭顱來見我。”姜殷將一束狗尾巴草上的種子薅了下了,隨手一揮。

“放心,我早想到這一層。”

“那皇帝呢?”姜殷眼波一轉,卻沒與裴晗對視。

禮義孝悌與深仇大恨疊在一起,姜殷不知道裴晗會如何回答。

“一百次,我早剔盡骨肉還清了生養之恩。阿殷,我不會讓你為難。”裴晗輕聲答道。

話音落下,姜殷陡然回頭看向他的眼睛,明白了他的心意,輕輕點頭:“多謝。”

姜殷上亭山來自然不是單單為了參觀一下自己的墓碑,另有要事要辦。

從前阿眉曾說過,亭山上有她重要的東西,果然不差,即是仍住在浮月閣的裴瑄。

她正要入室內拜見師傅,接裴瑄下山前裴晗拉住了她。

“阿殷,你可想好了,若是走了這一步,日後便沒有回頭的路了。”

“我為何會想回頭呢?”姜殷輕輕一笑,“難不成,你還想做皇帝不成?”

裴晗笑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姜殷卻不是想要放過他的形容,湊上跟前來問:“三宮六院,嬪妃萬千,裴晗,你只細細說來我死了的這些年你可嘗過幾次這般好處了?”

裴晗道:“我心裏只裝得下你一個,哪裏還容得了別人。”

“只是,阿殷,難道你從沒想過……”

“我只是為了仇恨茍且活著的人,哪裏有這樣的心胸。”她微微低垂眉眼,“從前我還是神女的時候,西涼人自然有這個想法,如今我已經是棄子,也的確對這些沒什麽興趣。”

“我累了,只想找個鄉野村落,眉挑煙火了卻此生,我從前留著裴瑄就是為了此日。”

她回頭盯住了裴晗:“那時你不解我心意,不是還喝醋來著?”

裴晗沒忍住,在她唇間印下個一觸即分的吻。

……

數月後,近一年的大齊內亂落下帷幕,太子裴晗親臨戰場,斬下叛賊晉王裴渙首級。

大勝後7日,鹹熹帝暴斃於宮內,對外聲稱暴病而亡,即位者竟然並非太子,而是傳言暴斃大牢的淳定太子裴暄。

自此,四海初定,萬象清平。

隆冬,亭陰,微風搖庭樹,細雪下簾隙。一莊民宅小院,院裏植的一株紅梅開得正盛。

姜殷身上籠著她母親的狐皮大氅,坐沒坐相地斜倚在窗前聽雪,手上還拿著一張皺皺巴巴的信紙,瞧著已經上了年頭,正舉在眼前看,唇邊抿著一點笑意。

只見那信上字跡已然有些模糊,信紙汙損,瞧起來已經大有年頭:

晗叩首。

勻凈吾妻,見字如面。睽違日久,拳念殊殷。昔月卿疾,今已愈乎?春暖漸濃,祈君安善。餘昨抵清川,夜觀皓月映城郭,寒山遠火,景致清幽。今春山在望,雀出驪居,若君在側,必欣然呼餘共賞,而今河畔凝思,忽覺相思甚篤。常念亭山勝景,蒼山負雪,明燭天南,彼時君晨起捧卷於榻旁,雪景映眉,風華絕代……

讀到這裏,姜殷已經樂得前仰後合,偏頭往屋內看:“子持,你這酸書寫給誰看哪!”

裴晗正抄著鍋鏟切瓜炒菜,聽見姜殷喊著,走出來問道:“什麽”

姜殷伸手揮了揮那張信紙:“我前日上亭山挖了我的墳,瞧我找見什麽?你什麽時候寫的,瞧我一身雞皮疙瘩。”

裴晗湊近來瞧,看見是什麽後便伸手要搶,姜殷往後躲去不許他拿,兩人笑鬧在一處,呼吸都糾纏在一起。

見著搶不回來,再用力就要動手了,裴晗收了手道:“看吧,反正也是寫給你瞧的。”

“這是寫給哪位的?勻凈十七世,還是勻凈八十三世?”姜殷鬧得發髻都亂了,還只顧著笑,“你知不知道我最煩別人喊我勻凈?”

“就是寫給你的,只可惜沒來得及寄出去。”

“寄給我的?”姜殷聲音頓了頓,想起那陣子,正是她懷著孩兒,兩人最不對付的時候。

姜殷這時候攥著這張紙,只覺得丟下也不是,繼續笑也不是,倒有些尷尬了。

“你倒是會挑時間,若是年少時寫給我的,我定然是要放在枕邊都怕撕破。偏偏是倦勤齋那會兒,我那時候恨你恨得牙癢癢,你竟寫這般肉麻的信,”姜殷偏頭瞧他,卻竟然沒有想起往昔要生氣的意思,“凈會攆別人的好句子,我瞧你什麽都行,就是文采不大好。”

裴晗垂目道:“這個我自然不及你,心悅誠服。”

他忽然想起年少時初見姜殷,亭山山腰的山谷間流淌著小溪,日暮時天邊有火紅的晚霞落日,山間一片靜謐沒有人聲音,一個少女坐在溪邊浣衣,彼時還是個小不點的姜殷坐在一旁,用枝葉和花編籃子和發環。

年少的阿凈天真爛漫,窮極一生一直等著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等著那個十裏紅妝的日子,她愛的人三書六禮、八擡大轎將她娶回家。

如今的姜殷斜倚窗邊,似笑非笑擡眉瞧著他。

其實本不需要過多言語,他們都已經放下了往事。

信被隨手丟在了一邊,砍瓜切菜的大業也被暫時擱置了。雪絲觸碰在銀白廣闊大地的聲音混雜了些細碎的其他聲響,猶如亂珠碎玉。

耳畔與呼吸糾纏不清,從前不可一世的不從侯被困在一方炙熱的懷抱中,既想要掙脫,又舍不得掙脫。

斷續的吻吞掉了細碎的喘息,這吻太炙熱,分明屋外是嚴寒大雪,室內卻猶如酷夏銅爐。姜殷感覺自己的神智像是被蛛網纏著,又像是即將被淹沒時喘不過氣,要用盡全身意志才好掙脫半分。

她擡眼瞧見了裴晗烏墨般的曈眸,他身上的每一寸勻亭骨肉都遍布傷痕,每一道都是兩人刻骨銘心的糾纏。他平時那樣溫柔,此時卻無所顧忌地低頭吻她,骨骼碰撞,擁抱似要將她揉進骨血。

他壓著低沈好聽的聲音喊阿殷,姜殷似乎也是想回答的,櫻唇輕啟卻變了聲調。

我原諒你,她說,接著肆無忌憚沈淪在他的懷抱裏。

她讀了半卷的詩集散落一旁,上頭正有一句應景的《龍山雪》。

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許。

萬山載雪,明月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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