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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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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體鱗傷

聽了這話,姜殷明白清師父心意已決,再不甘也不必再抗辯,被迫低頭道是。

她身上仍然濕漉漉的,此刻跪坐在地上,恍若一只折翅的蝴蝶,她靜靜盯著地面,在清師父眼中看來,仿佛是在糾結著。

看不見的袍袖下,是她在用力掐著自己的血肉,由於過於用力,一道血漬緩緩滲出,她卻絲毫沒有察覺。

殿外傾雨有如決河,她發簪散落,窗外灌進的長風夾雜著發絲席卷得長發亂舞,額前血管內仿佛有詭異的生命在額間刺痛地跳動。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真想抽刀逼清師父放過自己。然而她沒有。

她還不是涼州的姜殷,她是亭山的姜勻凈。姜勻凈不會公然忤逆師尊,更不會對陌生人痛下殺手。

她忽然低笑了兩聲,再擡眼時黑沈的眼眸內已經不再血紅駭人,她輕聲道:“我會救他的,師父,您快歇下吧。”

清師父的雙眼渾濁平靜,她伸手撫摸姜殷頭頂柔軟的發絲,隨後帶著明十三離去了。

姜殷背著血淋淋的裴晗回到靈徽閣時,給柔勉嚇得差點背過氣去,她手勢打得揮揮生風,雙唇緊閉,對姜殷這幅慘兮兮的德行表示關心與憤怒。

姜殷到底還是怕這雨夜把裴晗活活拖死,是給背回的屋子。他實在是流了太多血,她將他放在床榻上時,背上衣衫已給鮮血浸透了。

“就不該帶去給師父瞧,到頭來還是要我治他。”姜殷一腦門子官司,對著柔勉都沒了好臉色。“你說慢點,我一句也沒聽懂……”

柔勉見她不回答自己的問話,急得跳腳,卻不得不放慢速度,問道:“他情況看起來比白天更差,我們怎麽救得活?怎麽不送到荊夔那裏去?”

“他命硬,死不了,祁栩之明天也會來。”姜殷冷臉答道,“今夜太晚了,明日咱們把東閣收拾出來給他住,今晚就躺在我床上。”

姜殷冷著臉抽出匕首,將裴晗的外衣從上至下劃開,露出血肉模糊的軀體和鮮明的肌肉線條,又撬開床底木板撈出一瓶烈酒,師姊總把酒藏她這兒。

她從櫃子裏抽出一根綁帶也把袖子提起來,又三兩下拿發釵把頭發盤起來,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抑制住雙手的顫抖,打開酒瓶先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其他的皆盡澆在了裴晗身上。

烈酒順著裴晗身軀衣襟流了一地,原本清雅的床榻如今已是臟汙一片,屋內混雜著濃烈酒氣與血氣,不再像閨閣雅室,反倒像牢監囹圄。

烈酒辣出姜殷一行清淚,模糊的視線間,她看見這一澆下去,原本昏迷的裴晗忽然重重抽起氣來。他喉結湧動,額上青筋突起,劇烈的疼痛正將他從模糊的意識邊緣喚回。

他眼睫顫抖著緩緩掀開,眼中一片混沌,張嘴想說出什麽,出來的卻只有氣聲和汩汩而出的鮮血。

他在說,我沒事。

這話極輕微,姜殷卻分毫不差聽了個仔細,她心內冷笑道:“誰關心你有沒有事!”

他呼吸聲極其沈悶,仿佛在竭力壓抑住即將破口而出的呻吟,沈重的氣息聲仿佛一把銹刀,一次一次割在姜殷的脊梁。她仿佛能感同身受這樣的痛苦,眼睜睜看著裴晗的意識又一點點消減下去。

她忽然暴起,伸出右手揮了下去,正正抽在裴晗臉頰,她厲聲喝道:“醒著!”

裴晗一句囈語終於給她心頭燒了徹夜的無名火添了足足一把柴火,她忍無可忍般回身對柔勉道:“等不了天亮了,煩你幫我跑一趟,現在就去把祁栩之給我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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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春雨將歇,姜殷斜倚在一方臨時放置的軟塌上,身上覆著一方鵝絨軟被。窗外零落聲入夢,她一時沒分清今夕何夕,肩背上酸疼感依稀喚起昨夜記憶——忙活至近天明,又撿回來裴晗一條小命。

一旁是她的繡床,裴晗仰躺在上,合著雙眼,大約還在睡著,一旁另立著一個青年男子,上身微伏搭脈,見姜殷轉醒,回過頭來。

祁栩之生一張白白凈凈娃娃臉,越發顯得眼下兩團烏青如墨繪就,聲音也略有些沙啞道:“你醒了,那我回去補覺了。”

姜殷揉了揉眼睛,下巴微微朝裴晗處擡了擡,道:“他情況怎樣?”

“傷這麽重,你指望能有多好?”祁栩之語氣裏帶點埋怨,“還給你拖出去那麽遠,骨頭沒拖散就不錯了。”

姜殷微微瞇了瞇眼睛,祁栩之忙轉了正經語氣:“我的醫術你還不放心?我剛剛還去問了阿荊,放心吧死不了。”

他又略囑咐了兩句別的,便拾掇拾掇打包回自己屋裏睡覺去了。

姜殷挪到了床邊,開始瞧裴晗的睡臉。屋裏空氣潮濕沈悶,染血的衣衫和布片堆在屋子角落,昨夜的血腥味和酒氣經久未散,散發出腐爛的氣息。

裴晗的模樣一直都沒變,瘦削的臉頰,利落的骨相,還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上輩子她便是對上了裴晗一雙黑溜溜水淋淋的桃花眼,沒狠下心丟下他。她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忘了少年時亭山上的事,誰知道再臨故地,一切仿佛讀檔重來,零落的回憶也清晰起來。

她想起來這時的裴晗說不清有多乖巧聽話,換藥時從不叫嚷亂動,只有扯起傷口疼得狠了才會輕輕抽氣,只是總給自己咬得滿嘴是血。有回她給他換完藥,他恰好醒著,看她時眼神很深,給她一個血淋淋的溫柔微笑。

上輩子裴晗終於清醒過來時已經是初夏,姜殷還記得那日窗外飛著仿佛翠藍的雲,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那日清師父要問姜殷的書,她特地紮了繁覆的花髻,插了步搖上了妝。她本來生得端秀美麗,眉心點了花鈿以後很有一點一顧傾人城的道理。裴晗一睜眼就瞧見她這張嬌滴滴芙蓉面,兩人目光都像是給輕輕燙了一下一般,小屋裏氣氛尷尬了一剎那。

裴晗有一雙如墨的桃花眼,病容憔悴也掩不住好看。他眨眨眼,鴉羽般睫毛悄然翻飛,眼裏汪著一池碎玻璃。她紅了臉,一時轉過身去。

姜殷手裏還執著藥杯,心裏已暗嘆著,莫說是亭山,就是走遍整個潁川,難道還有誰的眉眼比之更為旖麗奪目麽?

雲幄鋪陳,琥珀杯傾。

初夏的天尚算不得燥熱,便是如今的姜殷再回想起過往,那日在她心裏依舊可以稱得上是春色滂沱。

姜殷出著神,另一側傳來一句夾雜著沙啞聲線的氣聲,將她拉回現實。

她猝不及防對上一雙充血的雙目,眼神頗為平靜,和上回簡直截然不同。似乎從她做了不同的選擇外開始,很多事情都被打亂了。

她並沒聽清,一見了裴晗就頭腦發暈不知道如何面對,沒好氣地說:“疼還是要喝水?這兒可沒人服侍你。”

“感謝姑娘相救”裴晗半撐起身,似乎想坐起來,然而身上乏力,又跌落下去。他低聲又問:“敢問姑娘名諱?救命恩人,我總該記著才是。”

“我姓姜,單名一個殷字。”姜殷道。

裴晗唇間忽然浮起一道淺淡笑意:“姜姑娘,久仰大名。”

“你怎麽聽過我?”姜殷偏頭,卻避過他目光,著意不與他對視。

“闕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未來的太子妃、姜府的大小姐姜殷才逾蘇小,貌並王嬙,今日一見,傳聞果真不虛。”他唇邊笑意平和,然而聲音卻沙啞難言,話音剛落便嗆咳起來,喉間湧出黑紅血跡。

“你說話這般難受,便少說兩句罷。”姜殷冷笑一聲,沒理會他的馬屁。

他前夜聲音雖然沙啞,卻並無此刻傷得這般重,必然是自己動了手腳。為了留在亭山上使這樣的手段,姜殷看得分明,心中為之不齒。

屋內凈了半晌,姜殷起身給自己斟了杯濃茶,捧在嘴邊呼呼吹著,終於還是沒忍住問:“你受這麽重傷,是出了什麽事呢?”

裴晗聽了方才姜殷諷刺之言,眉目尚才低垂著,這時眼中仍汪著淡淡愁色,只聽他緩緩道:“你不是,都猜到了麽?”

“我猜到什麽了?”姜殷皺了皺眉。

“我與長兄被囚於京郊臨雀亭,潁川出逃的事呀。”裴晗垂眸,語氣輕巧,仿佛訴說的是別人的事。

“我自然沒猜到,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姜殷抿了一口茶,“你失了兄長,倒不似傷心的模樣。”

裴晗被她梗得啞口無言,只得靜靜笑著,“你猜得倒準。”

姜殷又抿了一口茶,思量道,他和前世不同。上輩子他沒報自己姓甚名誰,只胡謅了一個來頭,她還傻乎乎的信了。

她前世一直討厭他騙自己,如今見他坦誠,心裏好受了三分,也漫不經心扯起閑談來:“那你說說吧,反正我今兒已經晚了。”她未時三刻本該入殿溫書聽講,這日已晚,她索性全翹了。

裴晗還啞著嗓子,這時卻來勁了一般,笑得明媚:“我從前的汙糟事可多了,姜姑娘想聽哪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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