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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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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前夫

傳來柔勉的死訊時,姜殷枯坐於西州房內哭得肝腸寸斷,三日滴水未進,晉王派人給她硬灌食水才救回她幾分精神。

她悼念柔勉多年,如今活生生站在眼前,她當真不知是喜是悲,只垂淚瞧她。然而越瞧越是疑惑,眼前人顯然年歲不對,看著更小些,還未長出生死長別時清瘦溫婉的模樣。

柔勉猶自驚疑著,搶過被攥在姜殷手中的雙手打手勢道:“姐姐究竟怎麽了?可是魘著了麽?”

柔勉向來不會說謊的,姜殷心中陡然冒出一個從未想過的答案。她醒得透徹,坐了起來,面色波瀾驟定,平心靜氣問道:“我有些睡迷糊了,阿勉,你喊我是所為何事?”

柔勉看著似乎平靜了些許,手勢也打得慢了些:“今日是回亭山的日子,姐姐貪睡,車馬已候了許久了。”

“原來如此。”姜殷點頭。貿然問年份必然引人起疑,雖然小小可信,但她一向膽小,她得尋個由頭不著痕跡地問才行:“我有些迷糊了,方才夢見母親,你替我算算,倘若母親還在世,今年該歲數幾何了?”

柔勉掐指算了一會兒,答道:“現下是淳定元年,夫人若還在,也該三十有七了。”

“好。阿勉,你喊青羅來替我更衣吧,我們即刻就出發。”姜殷合上雙眼,強作鎮定,支走了柔勉。

淳定元年?寧王未曾奪位,姜府未曾滅族,她還是姜家的大小姐。那些涼州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闕京的波雲詭譎、痛徹心扉都還未曾發生。前塵往事仿佛一場混亂的舊夢,她一時分辨不清到底是否發生過。

日頭仿若一只倦鳥,靜靜穿過錯雜廊檐,薄薄落著。她奔至寶相花鏡前,自己的面容依稀如舊,沒有在東宮時的憔悴枯槁。廊前掛著那只闊別多年的芙蓉玉佩,她伸手撫上如今平坦的小腹。

她竟重生了。

*

姜殷師從亭山浮月閣,這日剛在姜府過完年,是回亭山的日子。浮月閣不許她攜婢子上山,於是她遣散了姜府的奴仆,只帶了柔勉坐上等候多時的馬車。

車顛簸得厲害,姜殷很習慣這樣的顛簸,再嘈雜也能安然睡去,柔勉卻很受不了,早飯午飯一並吐了出來,於是姜殷摟著她靠在自己膝間,自己靠著小窗吹風看景物。三日行程,除卻顛簸得腿疼外沒什麽罕事,她們到了亭山腳下。

葳蕤山春,日光縷縷,她牽著柔勉步行上山,心裏卻還想著路上的景致。

從闕京到潁川再至亭陰,景物竟與鹹熹年間大不相同。新帝登基不久本該萬象更新,然而街道邊竟仍有不少廢址瓦礫與荒涼廢址,流離失所的百姓跪於街頭乞討。

她前些年深恨自己處境,總懷念著年少時的大齊,卻不知那時自己恣意無拘,只顧著自己痛快,卻從不曾著眼於天下萬民。

新帝削藩,寧王謀反,天下便已然大亂了一回,然而她死時晉王黃雀在後虎視眈眈,難保大齊不再度遭難,前世她受制於人不得不助紂為虐,這一世這一切卻都還沒發生。

姜殷神色凜然——寧王勢力未足,晉王更是年紀尚輕,這一世她還有機會,絕不能再任人宰割!然而如今她身已不在闕京,一切還需從長計議。

兩人走了大半日,行至山溪邊時,天際正起了點點霞色。高鳥黃雲暮,連山晚照紅。

柔勉額前出了密密細汗,頗有些疲累,姜殷便牽著她坐在溪流邊。山間靜謐,姜殷聽著湍湍溪聲濯水洗塵,靜靜看著柔勉光潔的額頭和碎發,將她滑落的發絲別至耳後。

阿勉忽然重重抽了口氣,瘋狂拉著姜殷裙擺,姜殷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去。

亭山溪流向來婉轉清洌,然而此刻竟汙濁不堪,上游不遠處水面竟漂浮著一個身影,那人半浮於水面,鮮血盈面,身側溪流全給染成淡淡紅色。

仿佛前世血腥的結局驟然重現於眼前,姜殷大退了一步。她重重閉上雙眼,方才清明的靈臺陡然混亂起來,往事紛至沓來。

她想起涼州月圓月缺,她從天黑等到天亮也沒等到他來接她回家;想起東宮洞房花燭,她緊緊握著匕首卻怎麽也下不了手,晉王的鞭笞疼痛徹骨;想起闕京冷燈照壁,她懷著他的孩兒,午夜夢回時做著他手刃柔勉的噩夢,醒來時身側床榻冰冷一片。

這些記憶太過濃烈,以至於她最初醒來時忘了,他們的孽緣便是起於這個亭山春日的午後,那時她救了他。

“裴晗……”她啟唇呼出一口灼熱的氣息,眉間陡然漏出狠戾之色。當年便是他在離道大破南軍,才一舉沖入闕京,可以說齊惠帝的終結皆由此而始。

倘若她現在無聲無息地了結了裴晗,離道無人可破,北軍失了先機,或許那之後的一切動亂都不會發生,膽敢謀逆的寧王會如同史書上無數不自量力的藩王一般付出該有的代價。她只需再略施小計便可以躲過自己悲慘的命運,她會在幾年後八擡大轎、十裏紅妝嫁入東宮,做闕京最尊貴的太子妃。

前世之仇,不費一兵一卒便報了。

思及此,姜殷呼吸的節奏陡然快了起來,她擡手摸上腰側,陪伴她多年的那對折剛匕首懸於腰際,刀柄觸手溫涼,仿佛蠱惑著她下手。

她好似渾身都在發抖,右手抽出一把匕首,雙足踏入冰涼的溪水,濕了衣裙。

她蹚上上游,跪在眼前人身側,輕輕伸出左手扣住他後腦,只見她眉目冷冽,左手猛然發力狠狠一扣,將他面孔按入溪水。

溪流湍湍,血水立時四下濺開。姜殷臉側落下鮮紅刺目印跡,然而眼睛都沒眨一下。她早不是當初那個青澀膽怯的少女了。

阿勉從沒見過她狠戾的模樣,給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當場僵在了原地。

手下人竟然沒有絲毫掙紮,這般的溺殺毫無快感,姜殷挑了挑眉,又將他提出水面。

如今清水洗凈他面容,絲毫不差果然是裴晗。只見他高鼻深目眉目似畫,依稀還是當初模樣。大約是身臨其境,那些姜殷曾以為自己已然忘卻的少年往事又如同夢魘一般糾纏起她來。

她呼吸深重起來,卻強制將思緒抽離,合眼下了決心,抽出匕首橫於他頸側。現在她只需要刺進去,就如同她前世所做的那般簡單,幹幹凈凈,一了百了。

但姜殷忽然渾身發起抖來,那是逝水如斯的戰栗,明明生與死就在彈指之間,匕首卻墜落於溪澗——她下不了手。

她渾身驟然一軟,脫力般坐於溪水間,仰頭露出纖細雪白的脖頸,看見天際火紅的霞色。姜殷啞然失笑,笑著笑著卻又不知為何流出淚來。

她是笑自己。笑自己自戕時毫無猶豫,卻狠不下心殺血仇之子。笑自己還如同前世一般沒用,當年鳳冠霞帔坐於洞房之中時便下不了手,如今依然如此。仿佛一個荒謬的輪回,前世今生她本以為自己變了,卻原來是絲毫未變的。

不知坐了多久,姜殷伸手掐住裴晗血跡斑斑的臉頰,淒淒笑起來。指尖忽然一松,他又一次墜於溪間,而她則沒有絲毫猶豫般轉身,便這般走到阿勉身側,又一次牽起她往山上走去了。她濕透的衣裙貼在身上,臉頰仍見血色,仿佛一朵開得荼靡絢爛的斷腸花。

姜殷沒有回頭,這便是她同往事訣別的方式。

是夜,大雨傾盆。暴雨好像要洗凈塵世間的一切汙穢骯臟,泥土腥味忽隱忽現於雨中飛舞,仿佛行至記憶與遺忘的邊緣。

姜殷正在燈下補她白日穿的春裝,眼下兩團如淡墨般的烏青,她心裏不定,手下錯了兩針。

窗戶上響起無甚規律的敲擊聲,同雨聲融於一處,過了半柱香她才察覺,緩步行至窗側打開窗,想查看下是何物,誰知窗外雨中竟然直直立著一個高挑身影。

這人身量很高,一身衣裳給暴雨打得透濕,外袍給撕得破亂不堪,看不出顏色花樣。唯有裸露出的皮膚上青紫疤痕遍布,雙腕上有兩道給鎖鏈鎖出來的傷痕煞是恐怖。

他有如奪魂鬼魅,仿佛剛趁著夜黑風高完成了一場謀殺,然而掀起鴉羽般眼睫,露出的是一雙如墨般水淋淋的桃花眼。

雨水淅淅瀝瀝順著他的眼睫落下,他身受重傷仍然站得穩當,維持著敲擊窗戶的站立姿勢,脊背直得近乎僵硬,大有能站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竟然是她傍晚丟於溪澗任其死生的裴晗!

姜殷大駭,目眥欲裂,唇齒不受控制地驚呼出一句:“裴晗?!”

聽見自己名諱,眼前人的眉目乍然鮮活過來,他猛一擡頭看向姜殷,正對上她瞳孔。

直覺告訴姜殷不對,這不該是少年裴晗的眼睛。她記得他的雙眼溫潤如水,然而眼前的雙瞳卻仿佛壓著百年的血雨腥風,只這一眼,她就仿佛能順著嗅到涼州月色下的鐵銹味。

然而理性告訴她不可能,她重生至此,前世此時還並未與裴晗相識,脫口便呼名諱自是大忌。她本不欲再與裴晗有任何瓜葛,但如今也無暇思索他是如何至此,只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花了半晌迅速整理了自己的情緒,便如同初見阿勉一般地強作出一副無辜茫然的面孔鎮定道:“你是誰?怎會在此?”

此刻擡眼再看,裴晗卻不覆方才的模樣,面色乍然平靜起來,有王公貴族的氣度翩翩。襯著他一身重傷和險狹夜色,眉目卻莫名多出幾絲妖冶味道。

他唇邊幾絲淺淡笑意,拿捏著輕慢的腔調道:“在下寧王次子裴晗,遭奸人所害至此,識得姑娘窗外懸的是堂兄的芙蓉玉佩,這才冒昧叨擾。裴某身受重傷,想問姑娘可否收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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