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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將我所有的不幸藏在這片即將燃盡的霞光之中,不讓張銘陽看到我的哀傷。

那個時候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著窗外枯黃的梧桐樹葉,我知道我的人生完了,我的夢想也完了。我再也無法像一個英雄一樣永遠昂著高貴的頭,我跌到了谷底,成了眾人眼裏的弱者。

那些嫉妒我的人從此可以開始憐憫我了,他們可以對我說,葉芝言你可真幸運,從那麽嚴重的車禍裏撿回了一條命。那些曾經被我拒絕的女孩也可以長嘆一口氣,慶幸當初沒有選擇執意要與我誓約終老。

張銘陽那些日子裏一直陪在我身邊。他如果是一個魔術師,他一定會用他所有的聰慧去換取那個把自己一分為二的咒語,一個他去處理生活中不得不面對的瑣事,另一個他在我身邊一分一秒也不離開。

我說你不用這樣日夜緊張兮兮的守在我身邊,我這樣一個殘廢,即便是想死也沒有這樣的能耐了。

我說這樣的話總是會傷到張銘陽的心,我不是有意傷他的心,可那個時候我自己的心實在是太苦了。我見他一雙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睛蒙上了揮之不去的憂傷,我便扯開話題對他說,你平日裏愛看那麽多書,也帶來給我看看吧,你看我現在,生命裏唯一富裕的東西就是時間了。

張銘陽把他覺得有趣的書全部搬到了我的病房,一本一本壘在病房的小桌子上整整齊齊。他依著他的喜好與我的口味把最好的那幾本放在我的床頭,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看書,書看得累了,我就閉上眼開始胡思亂想,天馬行空。

我想世界萬物,想宇宙蒼穹,想上天奪去了我的雙腿和傲慢空留下這幅慘敗破碎狼狽不堪的身體的意義在哪裏。

我當然想不明白,全知全能的神揮了揮手就把我原本前程似錦的人生變成了一個玩笑。我又是何德何能,才能叫神特地來和我開這個莫大的玩笑。

我現在有了很多的空閑時光,圍繞在靜默如孤島的病房兩邊的,是孤獨與自由這兩條分叉的河流。

我曾發誓我不要再去想這些事了,關於白宇軒與我之間的那些往事。那就像是一片寫下了願望的承諾的卡紙,願望兌現了,曾經視若珍寶的卡紙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我刪除了他的所有聯系方式唯獨保留了他的社交賬號。

反正他的社交賬號都是公開的內容,別人能看那我也能看。普天之下眾生平等。況且長著那麽好看的一張臉,我要是不看豈不是辜負了上天對他的偏袒。

要我說,即便眾生都是平等的,那有些人也是更被上天寵愛一些的。對於全知全能的神來說,這便是他向世人彰顯的奇跡。

對於一個長相出眾的人來說,美不自知是一種好品德。它使個體避免於過分沈緬於無意義的自我關註之中,可對我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值得誇讚的事。因為他不熱衷於炫耀他的容貌,我只能從他在社交網絡上發布的無意識下的手的姿態,一閃而過的背影,模糊的輪廓憑借著記憶去拼湊這些七零八落的線索。

幻想總是很疲憊的事,就像單詞填空一樣給了你一些零碎的詞匯要你組成完整的句子。

每當想起他,我常常會想到一個巧合的事,他在入職的第一年,我的老師因為身體極度不適辭退了教學工作。在他離開一年後我也如同重蹈覆轍一般,躺進了醫院的病床上。

有人說,幸運遵循著一種能量守恒定律,幸運的配額在這個世界上是一個有限的存在,給這個人多一些就會給那個人少一些。這樣的經歷很難讓我不去想,他身上的某一部份幸運是不是就是我的不幸的起源。

第一次和他相遇是在我的辦公室,他推門進來一副不客氣的表情問我,蕭老師在哪。那個時候我正在看導師發給我的郵件,是一篇關於無調性音樂的論文,遣詞造句很青澀但是內容結構緊湊紮實,老師說你幫著修改一下,我就用觸筆在平板電腦上逐字修改。

那天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衫,也可能是白色或者別的什麽顏色,距離那一天已經過去幾年了,一些細節我不再記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左手一連串的手鐲手串手環讓我尤為震撼。

我也並不是什麽保守的人,只是有些個性的裝扮也不足以叫我抵觸。可是他手上那一大串裝飾即囂張又庸俗,作為一個學生,這樣的舉動未免太過於狂妄。

我一向覺得大學校園內行走的都是一些文明人,家教得體的人,可是這樣的打扮只讓我覺得野蠻。

“蕭老師在哪。”他見我不搭理他,就又問了一遍。即沒有對我說聲老師好,也沒有說打擾了,一點禮貌也沒有。我向來討厭沒有禮貌的學生,我決定繼續不理會他。他沈默了一會,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我辦公室的門。

也隨著這一聲砰聲,我這一天的好心情也被震碎了。

我無法理解學校裏怎麽會有這樣的學生,我越想越氣,然後自己和自己發起了脾氣。我總是這樣,在這種屈辱的關頭嘴總是笨的要命。我應該狠狠質問,你是誰,或者在他第一次有意冒犯我時對他說,滾。

可現實是在這整出包裹著羞辱舉動的事件裏,我都像個被他的氣勢嚇得魂飛魄散的懦夫一樣一言沒發。

我坐在桌子後面拿著觸筆一邊看著論文一邊發脾氣。氣著氣著索性連這樣的好文字都看不下去,我放下平板電腦從紅白色萬寶路盒子裏抽出一支煙點燃,只等我的學生過來後仔細詢問一下那個囂張的野蠻人究竟是個什麽來頭。

“那個是作曲系新來的助理指揮啊。”

學生聽我說手上又是紋身又是手環馬上就明晰了我的詢問對象。“聽說是從美國回來的。”

新來的助理指揮?我難免不會去想這個新來的指揮未免也太放肆太沒有禮貌了,一副街頭混混樣子可是怎麽走關系走進了這所學校。

國外回來有什麽很了不起的嘛。

我們這所學校雖然談不上頂級排位,也是需要十二年寒窗苦讀才可能夠到學校大門的邊緣

“在音樂表演那邊很出名的,我還去看他排練了,挺犀利的。”

我說那樣子看上去是挺犀利的。

“而且長得那麽帥,看一次就會記得。老師我們新生大會他不是也去了嘛,他還上臺做介紹了呢,你怎麽好像不知道一樣。”學生的眼睛閃爍著光芒,我說根本不記得長個什麽樣子,我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還會被帥哥震撼。

這句話只有一半是真話,我當然不是什麽青春期的少女。我今年三十歲,二十五歲研究生畢業後順利留在了學校成為了年輕教師。為校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工作了五年,到目前還沒有一例學生投訴的事件發生。

可不會被帥哥震撼是假的。在中學的時候我就隱約覺察了自己性向的異樣,在上大學時更是明晰了這一猜測。這是一件我恥於向他人談起的隱私,也因為這樣的情況,我的感情生涯簡直為世人罕見的一塌糊塗。

沒有任何一段感情超過三個月,並且每一段感情都是受盡了折磨和委屈。

我在感情世界是一個沒有底線的弱者,有時候卑微的連尊嚴都丟掉了。我無法抗拒好看的顏面,為了那些明眸善睞顧盼生輝我甘願做欲望卑微的階下囚。

我獨愛那些白面書生爾雅溫文的樣貌,哪怕那副雍容雅步之下藏的是一個衣冠禽獸,我也飛蛾撲火在所不辭。

所以那種粗魯庸俗的相貌無論怎樣卓絕我也只能敬謝不敏。

自從那次以後,他的身影時不時都要在我的眼前出沒晃動一番。就好像上天特意在他身上貼了個誇張標簽一樣,你不想看,卻又不得不看。

上天如果存心要作弄一個人,你是躲不掉的。那就來好好看看吧,那個讓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們為之驚嘆的稚嫩的小野獸。

稚嫩的小野獸這個名號還是從學生口中得知的。

我坐在辦公桌後蹙著眉望著敘事精彩眉飛色舞的林琦瑤殘忍地打斷了她的話頭,不解的問怎麽還給人家起了這麽幼稚的名字。林琦瑤插著腰反駁到,幼稚?明明很性感好不好。

“老師你聽我好好講,你這樣一會一會的打斷,我都要接不上了,我剛才講到哪了,哦,在酒吧。”

聽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又把她的話打斷了。我說你們小小年紀不要老往酒吧跑,那種地方社會關系覆雜,你們又都這麽年輕漂亮,看不透那些殷情背後的心懷鬼胎。

一個人如果當了老師,總難免會在各個層面都好為人師,守著自己那套自以為崇尚的道德觀對著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這是一個很惡劣的習慣,只是在當時我傲慢的不以為然。

“老師你還聽不聽。”她明顯是有些厭煩了,假使我不是她的老師而是她的同學的話,她大概早就叫我閉上嘴巴遠遠的滾走了。

這裏又有一個巧合,我這麽一個不巧言善辯的人,手下的學生卻個頂個的伶牙俐齒。大約是上天的憐憫吧,好讓他們在那些關鍵的時刻把我那些該說的和不想說的通通說個清白。

“聽,聽,我發誓我絕對好好閉嘴。”然後我用手做了一個捂住嘴巴的姿勢。

“我音樂表演專業的同學,就是那個特漂亮的,叫陸熙的,你記得嘛,頭發長長的,卷卷的。”學生用手比劃,我說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學生不是直發就是卷發,有時候上周直發這周卷發,你要讓我用一個頭發的特征來辨別你們我是真的無能為力。

“人家那麽漂亮你都不記得?”

我說我要是天天惦記漂亮學生我就可以從這個學校滾出去了。

這不是審美觀,這是倫理道德觀。

“好吧,反正這不重要。”林琦瑤有著強大的邏輯和敘事能力,哪怕說話中途反覆被打斷,她也能很快的回到故事主線上。

“那天我們和她的老師一起在酒吧,她老師是比她還要好看的大美女,就是那個——算了,我說了你也不知道。”林琦瑤說到這裏擡頭看了我一眼,我覺得她是想看看我是真不認識這些全校皆知的老師,還是在故作清高。

“我們喝很低度的雞尾酒。徐老師正好在等她新交的男朋友來接她吃晚飯。我們才剛喝完一杯,就有個拎不清的家夥過來搭訕,我們不想招惹麻煩就走到了其他的空桌邊,可那個拎不清卻非要貼上來,請我們再喝一杯。

我們拒絕,他就說我們不知好歹。徐老師一巴掌就刪到他臉上去了,那個男的一瞬間惱羞成怒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和陸熙嚇得大喊放手。

你知道一個男的鐵了心要抓住一個女人那我們光憑蠻力是無法掙脫的,我只好大喊放手,救命,以懇求一個好心人的出現救我們逃脫暴力的魔抓。”

然後這個時候小野獸就該出現了。在戲劇性的故事裏,英雄的登場方式總是一致的。

“你是不知道當時那個場面多麽精彩紛呈,白宇軒,就是咱們的白指揮,一下就沖了過來把那個拎不清踹得三米遠。徐老師一掙脫了魔掌後下意識就和我抱在了一起。那個男的還準備起身反擊,又被白指揮一個側掃腿踢到了地上。老師老師你知道嘛,原來他學過好多年的空手道。”

我說這事我哪知道。所以就是上演了這麽一出英雄救美他就成了稚嫩的小野獸?

“不僅英雄救了美,還抱得了美人歸。徐老師那個姍姍來遲的男朋友還沒來得及進場就被判紅牌罰出了局。

老師你看,美人天生就有一種特權,她喜歡上了誰,只消勾勾手指頭,那人就會乖乖的來到她身邊。美人的戀情就是一條金光大道,筆直通暢一點磕絆都沒有。”

說到這,林琪瑤就有了一點唉聲怨氣。人總是會妒忌他人有自己沒有的東西,卻看不見自己身上散發出的萬丈光芒的優勢。

“你也是美人,你也有特權。”我適時的安慰,可也不是說假話。十八歲的少女哪有不美的呢,光是那股青春洋溢勁兒就足夠讓我們這些無可避免逐漸庸俗的中年人駐足欣賞。可那個時候,她們卻總覺得只有杏眼櫻唇膚若凝脂才叫美。

“哪有特權,張銘陽都不多看我幾眼。”她輕輕抱怨,我說張銘陽他傻唄,一天到晚傻不楞登的樣子。

她說的張銘陽是我另外一個學生。個子高高,長相白凈,性格很好,就是一天到晚的傻樂呵讓人有點吃不消。

“他才不傻,每次陸熙和我走在一起他眼睛都看直了。”

“那我跟他說一下,讓他別看那個卷頭發,就只準看你,你一出現他的眼睛就不準再望其他地方了。他絕對聽我的話。”張銘陽傻樂呵歸傻樂呵,對於我的話他從來都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就是那個普世價值裏的完美乖學生。

“你別多話。我可不能讓他知道我對他有什麽想法,他要是知道了那我還不是尷尬死。”學生叫我千萬不要多管這層閑事,我說你又喜歡他,你又希望他喜歡你,你都說美女有特權還需要勾勾手指頭呢,你靠什麽,靠心電感應嘛。

林琦瑤說,當然是悟性啊。老師。他要是悟了我們皆大歡喜。

我說那他要是不悟呢。

“那他就真是個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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