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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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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京郊墓冢, 盛阿蠻披麻戴孝,正神情木然的跪坐在地上燒著紙錢。

幾個壯漢削了四根竹竿,插在墓冢前, 然後在竹竿頂端四角蓋上一張粗陋草席,形成一個簡易的草棚, 他們擡起地上的一口薄棺, 安放在草棚中, 然後便從草棚中鉆出, 找盛阿蠻要著銅錢。

盛阿蠻木呆呆從絲囊中取出銅錢, 一一分給他們, 分到最後一個壯漢的時候,那壯漢不懷好意在她柔滑手上摸了把, 盛阿蠻將手抽出,瞥了他一眼:“滾。”

那壯漢有些惱了:“你一個教坊的樂姬,裝什麽貞潔烈女啊?”

盛阿蠻不跟他辯:“滾。”

“我們是看你可憐,才接你這樁買賣,否則,誰願意給你那阿兄擡棺啊?你阿兄可是聖人禦筆親批的敗軍之將!聖人都不許他下葬, 你們盛家的親戚都不願給他擡棺的!”

盛阿蠻重新又跪在盛雲廷墓前,她不再發一言, 而是將紙錢一個個投入火中, 然後怔怔看著木碑上刻著的“盛雲廷”三個字流淚,那壯漢本欲再嘲諷, 卻被其他人拉走:“算了算了,這小娘子無依無靠, 看著怪可憐的,你也別吵了, 積點陰德吧!”

壯漢被不情不願拉走,墓冢前頓時人去樓空,只留下盛阿蠻默默流著淚,燒著紙錢。

當燒完最後一個紙錢時,盛阿蠻眼睛已是紅腫的跟桃子一般,她喃喃道:“阿兄,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

她眼淚越流越多:“阿兄,紙錢燒完了,你放心,阿蠻會再去掙的,阿蠻會給你燒很多紙錢的,阿蠻不會讓你在地府受窮的。”

她跪在墓前,直到紙錢灰燼變涼,她也不願意起身。

身後似乎有些動靜,盛阿蠻好像感覺到什麽,她擦了把眼淚,平靜道:“崔珣,你出來,我知道你來了。”

身後靜默了下,然後傳來烏皮靴踩著樹枝的咯吱聲。

盛阿蠻沒有回頭,她只是看著刻著“卒年隆興十四年”的木碑:“我阿兄,為什麽會埋在通化門外?”

身後那人沒有回答,盛阿蠻又問:“他們跟我說,阿兄是想去大明宮報信,結果被山匪殺了,是不是?”

崔珣依舊沒有回答,盛阿蠻忽輕笑了聲:“什麽山匪,敢殺天威軍的虞侯?又是什麽山匪,敢把人埋在官道裏?”

崔珣身形嶙峋如竹,他終於艱難開了口:“你就當,是山匪吧。”

盛阿蠻聽罷,慢慢起身踉蹌站了起來,她轉身,眼紅如桃核:“崔珣,我再問你一次,到底是不是山匪?”

崔珣看著她,袖中手指緊了又松,他眼神又恢覆了以往的靜如幽潭,他聲音很輕,但很堅定:“是。”

盛阿蠻又笑了聲:“山匪……山匪……”

她喃喃幾句後,才又看向崔珣:“好,那我也沒什麽話和你說了。”

她俯身,抱起灰燼邊的木匣,然後打開,木匣裏面滿滿都是銅錢。

盛阿蠻語氣十分平靜:“這些錢幣,說是阿兄的一個朋友給我的,除了你,他哪有這麽闊綽的朋友?所以,是你給的吧。”

崔珣還沒來得及回答,盛阿蠻就將木匣一扔,銅錢嘩啦啦都掉到了地上,盛阿蠻說:“我不要。”

她又從袖中取出一塊金燦燦的金鋌:“這是教坊管事說有人給我贖身用的,也是你給的吧?我也不要。”

她手松開,金鋌掉落在到地上,砸出沈悶聲響,她看著崔珣慘白如雪,但仍然旖麗如蓮的面容,忽笑了聲:“真奇怪,我以前居然還喜歡過你這種人,如今想來,只覺得惡心。”

她腳踏過那些掉在地上的銅錢,經過崔珣身邊的時候,她停下,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好意思來我阿兄墓冢的,但是你要來,便來吧,我阿兄是為忠義而死的,你多看看他的棺木,正好想想你自己,是怎麽厚顏求生的。”

說罷,她就連看都不願看崔珣一眼,而是加快腳步,獨自離去。

直到阿蠻走了很久,崔珣才擡眸,看向盛雲廷的棺木,他的棺木孤單單放在破陋草棚中,和周圍那些高高隆起的墳堆形成鮮明對比,別人都能入土為安,他不能。

崔珣垂下鴉睫,他從袖中取出一個青色琉璃瓶,扒開瓶塞,馥郁酒香撲鼻而來,他將琉璃瓶傾倒,倒在盛雲廷墓前,然後看著刻著盛雲廷名字的墓碑,眼中滑過一絲恍惚,他喉嚨滾動了下,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只是默默將那青色琉璃瓶放在盛雲廷墓前,然後俯身,去拾地上的木匣,拾起木匣後,他又去拾地上臟了的銅錢,將銅錢一個個,重新放進木匣裏

忽然一只纖白柔荑,也俯下身子,在撿地上的銅錢,兩人手指相觸,崔珣擡首,是李楹。

李楹是和崔珣一起來的,不過崔珣和阿蠻談話的時

候,她一直站在樹後,靜靜看著,直到此刻,她才出來,崔珣看到是她,沒有說什麽,而是垂下雙眸,繼續撿著銅錢。

李楹也沒說話,她也在認真撿著銅錢,突然她的手,碰到了盛阿蠻丟棄的那根金鋌。

這金鋌,似乎十分眼熟。

她還沒來得及思考,耳邊就響起崔珣的低啞聲音:“這是你找魚扶危換的金鋌。”

可是那些金鋌,不是全部送給大理寺的小吏,賄賂他取案宗嗎?

崔珣聲音很輕:“你給了我九根金鋌,我只送了一根給大理寺的曹坤,其餘的,我拿了。”

李楹有些怔住,崔珣俯身撿起一枚銅錢,他不敢看李楹:“對不住,我會還你的。”

李楹忽然微微笑了笑,她撿起金鋌,直起身子,問崔珣:“崔珣,你拿其他八根金鋌,做什麽去了?”

崔珣將撿起的銅錢放入木匣,他依舊不敢看李楹,只是垂眸俯身去撿銅錢,重覆道:“我會還你的。”

李楹搖了搖頭:“我不要你還,我只想聽你說,你拿那八根金鋌,做什麽去了?”

崔珣手指緊緊握著木匣匣口,他沒有回答,而是逃避似的避開李楹目光,俯身撿著銅錢,李楹嘆了嘆,然後語氣沒有怪責,反而十分輕柔:“崔珣,其實我知道你拿金鋌做什麽去了,但我想聽你說。”

崔珣也感受到了她語氣中的善意,他撿銅錢的手滯了一滯:“我……”

但後半句話,他卻始終無法說出口。

“崔珣,說出來。”李楹輕聲鼓勵著他:“我想聽你說出來。”

“我……”崔珣掙紮片刻,終於直起身子,捧著木匣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他低著頭,艱難開口:“我拿去給天威軍家眷了。”

李楹微微一笑,她身邊是一株盛開的迎春花,她站在迎春花下,一朵朵嫩黃花蕊綻放枝頭,猶如星星點點,照亮了整個世間:“崔珣,你做了這麽好的事情,為什麽不願說出來呢?”

崔珣訝異擡頭,他不由喃喃道:“你不怪我私吞了你的錢財嗎?”

“我為什麽怪你?與其將九根金鋌都給貪財的小吏,倒不如拿去幫助應該幫助的人,我非但不怪你,還覺的特別開心,因為我死了三十年,居然還能幫助到別人。”李楹望著崔珣,微彎著嘴角,笑容溫暖柔和,她發自內心的說道:“我能幫助到別人,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覺得開心?”

崔珣怔怔看著她真摯面容,半晌,才移開眼睛,低低說了句:“是……”

“更何況,你也沒有私吞。”李楹想起崔珣府中陳設,如他一樣的高官勳貴,府中幾乎都是奢華無比,不但大量豢養昆侖奴和新羅婢,而且吃的是消熊棧鹿為內餡的玉尖面,住的是玉石鋪的地面,暖爐用的是精貴的白檀木,可崔珣的吃住都十分簡單,李楹說道:“你府中除了阿娘賞賜給你的東西,幾乎什麽都沒有,這些年,你的俸祿,都拿去給天威軍家眷了吧?”

崔珣聽後,不由楞楞望向她,李楹又輕聲道:“崔珣,這幾年,很辛苦吧?”

崔珣喉嚨滾動了下,他眼中似乎一熱,他低下頭:“沒有……六年了……他們家眷,一年比一年少,如今,也沒剩下多少人了……”

李楹一笑,她上前一步,將手中金鋌放在崔珣匣中:“崔珣,我有很多很多的金鋌,我都給你,你拿去給他們吧。”

她仰著頭,看向崔珣,聲音如春風拂面:“崔珣,你以後,做了好事,別覺得不好意思說出口,你可是撐起了五萬天威軍家眷的生活呢,多麽了不起啊,別因為別人罵你,你就連說都不願意說,如果你怕沒人聽,就說給我聽吧,我喜歡聽。”

她仰起的臉龐,明媚如暖春煦陽,崔珣披著黑色鶴氅,暖風吹在他的身上,他覺得陰冷酸澀的四肢百骸都漸漸暖和了起來,他看著她明媚的臉,慢慢點了點頭:“嗯……”

兩人將所有銅錢都一個個撿完,合上木匣,然後才坐下來稍作休息。

墓冢前方,是一個魚塘,塘中碧水盈盈,清澈見底,游魚穿梭於萍藻之間,自在嬉戲,遠處則是青山如黛,白雲悠悠,李楹坐在塘邊,腳垂下:“阿蠻選的這地方,比官道下面好。”

崔珣也安安靜靜的在她身邊坐著,他神情卻有些郁郁:“若能入土……更好……”

“會有那麽一天的。”李楹說。

兩人聞著迎春花的芳香,看著碧水青山,魚戲綠藻,李楹忽問:“你的傷口,方才沒有裂開吧?”

那日崔珣於雨中挖出盛雲廷屍骨,他痛極嘔血,背上笞傷全部裂開,回去不出所料的大病一場,但出乎意料的是,太後和聖人遲遲沒有怪責他擅挖官道的事情,所以他還能呆於府中養病,這期間,李楹一直無微不至的照顧他,這才將他從鬼門關又拉了回來。

崔珣道:“沒有。”

李楹松了一口氣:“我真怕你來了盛雲廷墓前,會再重覆一次那晚雨夜的事情。”她掰著手指算著:“笞杖一次,雨夜一次,我可不願給你從鬼門關拉回第三次了。”

她歪著頭,眼眸中難得出現十六歲少女的俏皮光芒:“多累啊。”

崔珣不由笑了,他嘴角微微上揚,眸中也漸漸沒了之前陰郁神色,而是如綺霞映空,絢爛奪目,襯得周圍美景都失了顏色,李楹側頭看了會,片刻後,她才轉過頭,淺淺一笑。

一陣微風吹過,帶來迎春花淡雅清香,李楹這才想起什麽,她說道:“給你一個東西。”

“什麽?”

李楹打開牡丹五色錦荷囊,取出一個鎏金銀香球,這鎏金銀香球和上次她送給崔珣的一模一樣,她遞給崔珣:“喏,這裏面加了白芷、麝香、木香、沈香,可以散寒止痛。”

她也沒問上次那個香球去哪了,崔珣望著她掌心攤著的精致鎏金香球,有些怔住,片刻後,他道:“你……還願意為我做香球?”

“為什麽不願意呢?”李楹:“我既然決定再相信你一次,就會毫無芥蒂的對你,也不會耿耿於懷之前的事,否則,不是給我自己找不痛快嗎?”

她攤開的掌心瑩潤無瑕,宛如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散發著淡淡的暖意,崔珣默了默,然後從她掌心輕輕拿過鎏金香球:“上次那個香球……”

他頓了頓,含糊說著:“不見了……”

他將鎏金香球的銀鏈仔仔細細,珍珍重重,系上自己腰間蹀躞帶上:“這個,不會不見的。”

李楹眼眸如塘間碧水一般澄澈,她看著崔珣,莞爾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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