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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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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李楹送崔珣回府後,上元燈會也結束了,王燃犀回了家,之後再未外出,下次再出來也不知道是何時,李楹雖然懊惱,但是也不後悔,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是不會為了查出真相,就將崔珣一人孤單單留在梅花林中。

翌日,便是正月十五,長安城全城燃燈敬佛,太後命全國佛寺再為李楹點長明燈,數十萬僧侶為公主齊念往生咒,李楹雖未往生,但因受香火供奉和佛咒誦持,已經可以不用撐傘就在白日出現,可是熙攘人群中,無人能看得見她,她就算身處喧囂,也無比寂寞。

西明寺前,李楹仰頭望著題著“西明寺”三個字的木匾,這三個字是阿耶所題,但無人知道,這三個字,其實是她八歲時所寫。

當日,阿耶病重,病到無法提筆,但他並不想讓人知道他生了病,偏偏西明寺新修,求他題字的奏疏已經遞上來了,她向來擅長模仿阿耶的字,就算是重臣也無法分辨,於是阿耶便讓她題字,假裝是他所題。

她記得當時她問阿耶:“阿耶病了,為什麽不想讓旁人知曉呢?”

阿耶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嘆道:“外面壞人太多,但阿耶有好多事沒有做完,所以阿耶不能倒下,更不能讓那些壞人知道阿耶會倒下。”

她那時似懂非懂,她問:“阿耶不是皇帝嗎?皇帝為什麽會怕壞人?把壞人都殺了不行嗎?”

阿耶說:“幾百年來,七八個朝代,皇帝換個姓做來做去,壞人卻始終是壞人,前朝末帝倒是想殺壞人,不想做傀儡,但是他自己先被人殺了。”

她還是不懂,阿耶笑了笑:“明月珠現在不懂,等長大了,就懂了。”

但阿耶想了想,又說:“算了 ,明月珠還是永遠不懂比較好。”

阿耶那一病,就病了整整三個月,那三個月,阿娘衣不解帶的照顧他,有時阿耶病的不太清醒,奏疏都是阿娘在看,然後阿娘一個字一個字說,再讓她模仿阿耶的筆跡一個字一個字寫,就這樣竟然真的瞞了三個月,阿耶病好了,阿娘卻累的倒下了。

她急的哭,宮中嬪妃趁著阿娘病了都想邀寵,但是阿耶都不去她們那裏,他握著病中阿娘的手,跟阿娘說:“靈曄,你與她們不同,你快好起來吧,朕有好多事情,還要和你商量呢。”

那時她以為阿耶說的很多事情就是皇後嬪妃欺負阿娘的事情,如今想來,是她淺薄了,阿耶在病時就讓阿娘處理奏疏,他說的要和阿娘商量的,應是家國大事。

阿娘自生下她之後,就沒有再生育,後宮爭風吃醋,阿娘也很少參與,她膝下沒有皇子伴身,隨著韶華漸逝,很多人猜測她遲早會失寵,連鄭皇後也是這麽認為的,但是阿娘卻步步高升,還破格被封了“貴妃”之位,很多人不解阿耶為什麽這般寵愛阿娘,鄭皇後也不懂,但她們若看到大周如今的盛世,應該就懂了。

阿耶畢生,都在力圖讓李氏皇族擺脫門閥士族的控制,而阿娘就是他最好的盟友,他與阿娘,已經不僅僅是男女之情了,所以鄭皇後這些只會爭風吃醋的後妃又怎麽能爭得過她呢?

可嘆她直到死後三十年,才明白阿耶病中撫摸她頭發和她說的那句話。

李楹望著西明寺的木匾,她想阿娘,也想阿耶了。

李楹最終踏進了西明寺,西明寺的大雄寶殿供奉著大周國運的牌位,國運牌位之後,便是大周歷代帝王的牌位。

李楹一眼就認出了阿耶的神牌,阿耶廟號“英”,傳言阿耶駕崩後,尚書右仆射崔頌清本想將他廟號定為“聖”字,但是卻被士族反對,阿耶為了她大殺門閥,釀成“太昌血案”,在位期間枉死者眾,因此就算阿耶政績卓著,開創科舉,推行新政,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為大周盛世打下基礎,但還是在士族的集體反對下,廟號從聖宗降為了英宗,不過阿耶謚號“明”字,士族倒是無法反對,因為就算是士族,也無法否認阿耶確確實實,是一個明君。

李楹上前,想跨過門檻,去靠近些阿耶神牌,但腳步還沒跨進,就被寶相莊嚴的佛陀身上金光震的往後退了幾步,李楹苦笑,她一介孤魂,連想靠近阿耶神牌拜祭都成了奢望。

神牌上,寫著阿耶薨於太昌三十年六月初四,算一算,離現在也有差不多二十年了。

李楹望著阿耶神牌,原來,已經二十年了麽,阿耶與她不同,他的魂魄不會被困於凡間,而是應該早已投胎轉世了吧,或許,他功標青史,已飛升成仙了。

她進不去大雄寶殿,於是就在門檻處虔誠跪下,拜了三拜。

阿耶,你是最好的帝王,也是最好的父親。

明月珠,想你了。

李楹拜完阿耶牌位後,就黯然起身,準備離去,往事不可追矣,她還要去為自己尋求一個真相。

只是她剛走了幾步,卻看到了昨夜崔珣救的那個琵琶姬。

琵琶姬手中還拿著一個包袱,她在和西明寺住持說話,她對住持施了一禮,然後打開手中包袱,裏面是用繩子穿的好好的五百文錢。

琵琶姬捧著這五百文錢,對住持懇切道:“大師,這是我積攢的五百錢,雖然不多,但應該也夠為我阿兄添一盞長明燈了。”

住持搖頭道:“女施主,你上次來時,老衲就和你言明,西明寺不為你阿兄點長明燈,非是錢財問題,而是不能。”

“為何不能?”琵琶姬有些著急了:“人人都能點,為何我阿兄不能點?不就是因為我香油錢不夠麽?我攢夠了,求大師,幫我阿兄點盞長明燈,讓他早日轉世吧。”

住持索性挑明:“女施主,你阿兄是罪人之身,西明寺不能為他點燈。”

“什麽罪人?難道打了敗仗,就是罪人了嗎?難道你們一生都沒有打輸過一次嗎?阿兄贏的時候,也沒見朝廷說他是功臣啊!”

住持雙掌合十,“阿彌陀佛”了聲:“女施主,老衲是佛門中人,不管凡塵之事,但天威軍眾將,丟城失地,是聖人下令的籍沒家產,不許收屍,不許下葬,老訥也無可奈何,請女施主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琵琶姬捧著那千辛萬苦攢的五百文錢,眼眶發紅,看起來甚是可憐,她撲通一聲跪下,:“住持,那件事已經過去六年了,或許,或許聖人早已忘記了……我只是……只是想為阿兄點一盞燈,照亮他的黃泉路而已啊……”

住持無奈念著“阿彌陀佛”:“女施主,你再這般糾纏,老衲只能讓人請你走了。”

琵琶姬哽咽著,她仍在苦苦央求,住持搖頭,正想讓人將她請走,忽聽一冷冽聲音道:“住持且慢。”

一身絳紅常服,灼灼如蓮花的崔珣走了過來,他雙掌合十,對住持道:“住持,此乃某故人,交由某處理吧。”

住持認識崔珣,他頷首道:“如此,就麻煩崔少卿了。”

住持已經遠去,崔珣瞥了眼一旁好奇的李楹,沒有說什麽,然後便去攙扶跪著的琵琶姬,那琵琶姬卻憤然甩開他,踉蹌起身:“你不要碰我!”

她冷冷道:“我嫌你臟!”

她抱著裝著五百文錢的包袱,瞪著他:“崔珣,為什麽他們都死了,你卻還活著?”

崔珣只是看著她,眸中碧海無波,琵琶姬將一腔怒氣都發在他身上,她哭道:“落雁嶺之戰,天威軍五萬人,整整五萬人啊,他們全部戰死,包括我阿兄,都死了,聖人說他們丟城失地,是大周的罪人,可他們有什麽罪?他們力戰突厥,誓死不降,全部戰死,他們應該是英雄啊,可為什麽會落到一個籍沒家產,不許收屍,不許下葬的下場?而你,唯一活著的你,投降突厥茍命的你,卻能加官進爵,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老天哪,這到底是什麽世道,天,你是沒有眼睛嗎!”

面對琵琶姬的控訴,崔珣只是默然不語,琵琶姬慘笑:“崔珣,阿兄死了,曹五死了,他們都死了,你為什麽還能活著?哦,我忘了,你臉生的好,有蓮花郎的美名,突厥公主喜歡你,她不殺你,太後喜歡你,她也不殺你,你看,你多麽有本事啊,就憑一張臉,征服了全天下最有權勢的兩個女人,可我,我這個無權無勢的教坊樂姬,我嫌你臟!”

她抱著懷中包袱,步步後退:“西明寺不為阿兄點長明燈,總有寺廟願意點的,阿兄會順利往生的,而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免得臟了我的眼,也臟了阿兄的輪回路。”

琵琶姬踉踉蹌蹌跑開了,崔珣看著她的背影,良久,他才轉身,對一旁不敢作聲的李楹說道:“看夠了麽?”

李楹慌忙擺手:“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是想來見見阿耶,我也沒想到……”

她本想說她也沒想到會遇到琵琶姬痛罵崔珣,但又覺的這麽說不妥,正在斟酌言辭時,崔珣忽嘆了一聲:“算了,反正每次我狼狽的時候,你都會在,我已經習慣了。”

李楹楞了楞,她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崔珣雖然面上神色未變,但她覺的,他被故人這樣痛罵,應該心裏也不是好受,她於是道:“她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崔珣道:“你又要說,那些未必是真的?”

李楹又想起了昨夜崔珣身上的滿身傷痕,她嘟囔道:“本來就不一定是真的。”

崔珣聽罷,輕輕一笑,他本就眉眼艷極,笑起來,更如同花開滿枝,李楹仰頭看他,她忽笑道:“崔少卿,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得意的指了指外面,說:“西明寺的木匾,是我寫的。”

“你寫的?”

“嗯,我八歲的時候寫的。”

崔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楹八歲時,也就是太昌十二年,這一年太昌帝曾三個月不臨朝,百姓議論紛紛,傳言太昌帝病重,太昌帝嫡母薛太後蠢蠢欲動,拉著河東薛氏想廢了太昌帝,另立一個皇帝,但太昌帝禦批的政令卻照常從其養病的神龍殿出,河東薛氏害怕太昌帝是裝病,所以一直沒有答應薛太後,後來太昌帝正常上朝,河東薛氏還說太昌帝果然是詐病,還好他們沒有應下薛太後去謀反,否則,不是滿門被誅?

卻沒想到,太昌帝原來是真病。

李楹道:“所有人都覺得那題字是我阿耶寫的,但實際上,卻是我寫的,你看,所有人都認為對的事情,不一定是對的,崔少卿,你說是不是?”

崔珣望著她明媚笑臉,心中某根弦莫名被觸動了,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過了良久,才微微頷了頷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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