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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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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透

季凡靈被江柏星知道了位置, 自然就再也清凈不下來了。

這孩子正好放暑假,三天兩頭往九州集團跑,不是給她送吃的, 就是幫她幹活,趕都趕不走。

甚至季凡靈的同事都認識他了,時不時還幫著傳“你弟剛走”“喏你弟給你帶的吃的”“你弟說中午還來”之類的話。

他來這麽勤, 總有那麽幾次碰上傅應呈。

這天中午, 江柏星趴在櫃臺上跟季凡靈說話, 餘光瞥見傅應呈的身影, 就高興地轉身舉手喊“傅先生”。

傅應呈停下腳步,目光投來的時候, 季凡靈冷冷別過臉去, 男人的臉色也隨之變差。

傅應呈原本並沒有跟江柏星說話的打算,但看到季凡靈避他不及的樣子,又壓不住心頭的火氣, 三步並兩步走到櫃臺前。

季凡靈無處可躲,只能抱著胸站在裏面。

江柏星還是滿臉燦爛:“傅先生, 我這學期的成績您看了嗎?”

傅應呈把目光移到他身上,語氣不耐:“你來做什麽?”

江柏星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至今仍記得他中考完受到資助,第一次抱著花籃去感謝傅應呈, 卻只收到一句“——以後少出現在我面前。”

傅先生, 從來沒有掩飾過對他的厭惡。

“我知道您平時忙, 不敢來找您, ”

江柏星解釋:“我是來找姐姐的。”

這句話一出,反而讓傅應呈臉色更冷了。

他沒有再和江柏星說話, 轉向季凡靈:“不是說工作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

季凡靈頭也不擡,慢吞吞道:“是麽, 那也得看是誰。”

傅應呈徹底冷了臉色。

旁邊的同事大氣不敢出,左看一眼傅應呈,右看一眼季凡靈,還有中間擡著雙手強顏歡笑說不敢打擾姐姐只是想幫忙的江柏星。

同事逐漸產生詭異的幻覺,仿佛在看孩子被判給女方的離異夫妻,在女方帶孩子的時候意外和前夫偶遇……

孩子喜歡爸爸也喜歡媽媽,爸爸喜歡媽媽不喜歡孩子,媽媽喜歡孩子不喜歡爸爸。

爸爸媽媽慪氣,孩子夾在中間受苦。

同事沈默了一會,掏了顆冰塊貼在頭上,感覺自己精神逐漸變態。

……

自從這次以後,江柏星見季凡靈都不敢被傅應呈看到了,有時遠遠看到傅應呈進出大樓,都會飛快地貓腰躲起來,跟做賊一樣。

季凡靈看著覺得惱火,冷臉道:“躲什麽?你又不欠他的。”

“欠的……”江柏星囁嚅,“傅先生付了我高中的學費,還給我每學期的生活費,我爸爸的醫療費,還有開店的租金也……”

季凡靈冷笑了聲。

傅應呈還真是喜歡到處給別人交學費。

她又問:“現在江家小面賺的錢……還不夠你的學費嗎?”

畢竟選址在躍通那麽豪華的商圈,光客流量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夠的,但傅先生一開始就說,會一直資助到我大學畢業……”

他小聲說,“而且,我家始終在攢錢,想盡早把這些年受助的錢和少交的租金還給傅先生……”

季凡靈其實覺得沒必要,傅應呈不會在乎這點小錢。

但她又,十分能理解江家的心情。

江柏星猶豫了一會,還是開口問:“姐姐,你知道傅先生他……為什麽有點,不喜歡我嗎?”

季凡靈楞了下。

清秀的少年局促地攪著手指,臉有點紅:“我想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傅先生喜歡我。”

季凡靈:“沒可能。”

江柏星瞳孔一縮,顫抖地看向季凡靈。

女孩又開口道:“但,不是你的問題,是他的問題。”

江柏星:“……”

季凡靈面無表情地陳述:“傅應呈不是針對你,他平等地討厭所有人。”

江柏星:“……”

季凡靈扯了扯唇角:“他反人類。”

江柏星:“……”

*

幹活之餘,江柏星還一直努力邀請季凡靈去他家吃飯。

季凡靈原本並不情願,奈何江柏星死纏爛打軟磨硬泡。

“是我媽特別想見你,”江柏星可憐道,“自從上次在面館見到姐姐以後,她就說想請你到家裏去吃飯,說了好久了。”

“她不是以為我是你同學麽?”季凡靈蹙眉,“同學有什麽好見的。”

“也許是因為……”江柏星欲言又止,“姐姐你,長得比較像季凡靈。”

季凡靈:“……”

沒想到既程嘉禮之後,她又一次被當做自己的替身。

身旁正在做生椰拿鐵的同事突然停下了手裏的活,悠悠冒出一句:“你還是去吧。”

季凡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孩子……不是,你弟弟也挺不容易的,”

同事說,“傅總又不願意見他,你就多陪陪他吧。”

季凡靈聽著這話怪裏怪氣,有種說不出的心虛:“……我這不是天天都陪著。”

話雖如此,她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江柏星的邀約。

雖然她現在身體年齡跟江柏星一樣,但就像親姐弟一樣,不管弟弟長多大多高,在她眼裏還是個會撒嬌的小孩。

既然是小孩,她就拗不過他。

而且……

季凡靈心裏有點隱晦的不安。

她又沒死,卻白白害得江姨愧疚那麽多年,真不應該。

吃飯的時間約在周一晚上,這個時間店裏客人比較少,有其他店員在,江姨不去盯著也沒關系。

下了班,季凡靈換掉了咖啡店制服,穿上她自己的一件輕薄的白色長袖和黑色闊腿褲。

江柏星帶路,上了去他家的公交車,中間轉一趟車,就到了和平小區。

這幾天一直有種欲要下雨卻又沒下的悶熱,陰沈沈的,空氣濕度很大,沒走幾步路就出了一身黏膩的汗,將衣服都粘在身上。

他家在居民樓一樓,是一套三個人住顯得局促的老房子,裝修簡樸卻溫馨,很多小物件被收納整齊地擺在各個角落。

聽見開門聲,女人從廚房擦著手走出來,聲音溫柔熱情,和當年一樣:

“周穗來啦,累了吧,快坐下喝點果汁吧。”

季凡靈差點忘記自己的假名,楞了幾秒才應聲,問:“江伯呢?”

“他在裏屋,”江姨說,“你甭管他,他睡著呢。”

雖然只有三個人吃飯,但江姨還是做了一桌子熱騰騰的菜,地三鮮,小雞燉蘑菇,山藥炒木耳,筍丁火腿燜豌豆,還有一大鍋排骨蘿蔔湯。

季凡靈本就喜歡江姨的手藝,聞到香味,左右掃了圈:“在哪洗手?”

江柏星:“哦,去廚房的水池洗!就那裏!”他指給季凡靈看。

季凡靈過去洗手,江姨又讚不絕口:“你看看,穗穗多愛幹凈啊,你也學著點。”

季凡靈心虛地垂下眼。

她沒有這麽矯情,純粹是在傅應呈家住久了,搞得她也養成了隨時隨地洗手的習慣。

她才剛想到傅應呈,手機就震了一下。

季凡靈擦了擦手,掏出手機。

c:【?】

季凡靈面無表情地把手機塞回口袋。

過了會,繃著臉,又重新掏出手機,還是回了一條。

關我屁事:【江柏星家吃飯。】

她打幾個字的功夫,江姨已經給她夾了一碗的菜。

季凡靈沒動筷子,看了眼緊閉的臥室門:“不喊江伯起來一起吃嗎?”

母子二人都楞了下,江柏星笑道:“他都不跟我們一起吃的,而且他起床氣大,叫他起來發好大脾氣,反正我不叫。”

江姨也笑:“我也不叫。”

季凡靈溫吞地眨了下眼。

她大概能猜到為什麽江伯不上桌吃飯,大概是病人的特征太明顯,怕她這個“江柏星的小同學”心裏膈應。

雖然尿毒癥不傳染,但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把江伯藏起來,不讓她看見心裏難受。

他們一家人都是這樣……熱情又溫柔。

季凡靈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動了筷。

江姨和江柏星都是話多的人,不用她開口,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來。

季凡靈來之前,江姨就下定決心這次不會再失態,可看著她的臉,還是克制不住自己對她的關註。

一會兒問她怎麽這麽瘦,平時有沒有補充營養。

一會兒問她家裏情況怎麽樣,父母做什麽的。

一會兒問她學費交了嗎,生活費有嗎,缺不缺零花錢。

季凡靈一通亂答。

她說自己媽媽性格好人緣好,沒什麽脾氣,從小愛跳舞,後來做了舞蹈老師,就好像江婉還活著一樣。

她說自己爸爸在大公司裏當領導,很厲害,萬人敬仰,給零花錢也很大方,說完突然驚覺自己好像在說傅應呈,懊惱地住了嘴。

江姨一直專註地聽著。

即便拼命忍住了,看向女孩欣慰愧疚和遺憾交織的目光還是格外得令人動容。

季凡靈有些不自在地低著頭,都快把臉埋進碗裏了,江柏星察覺到氣氛越來越凝重,趕緊岔開話題:“對了,我們校隊進市籃球決賽了,十月就比。”

“打籃球是好事,”江姨說,“就是別落下學習,畢竟高三了。”

“不會的媽,”江柏星說,“比完最後這場,我們高三的就退役了。”

“說起來,穗穗成績怎麽樣?”江姨三句不離季凡靈,一邊給她夾肉,一邊又把目光轉過來了。

季凡靈:“……湊合。”

“怎麽能說是湊合!”江柏星立刻抗議,“她什麽都會,跟傅先生差不多!”

季凡靈兩眼一黑。

本來在江柏星心裏她就跟傅應呈一樣完美,自從知道她跟傅應呈是同學,就更加堅定了她在江柏星心裏學神的形象。

季凡靈嘴裏的肉有點難以下咽了,她艱難吞下,開口說:“我呢,不太喜歡聊成績。”

江柏星連忙哦了幾聲,對江姨說:“她特別低調。”

江姨:“嗯嗯,大學霸都是這樣的。”

季凡靈:“……”

快吃完的時候,江柏星的電話響了,他跑去臥室接電話,聽語氣似乎是校隊裏的其他男生打來約他訓練。

江姨還在賣力往她碗裏夾菜,女孩的手掌蓋在碗口,擺了擺手:“吃不下了江姨……真的。”

江姨這才意識到自己夾得太多了,趕緊道:“吃不下就不吃,沒事,剩在碗裏就好了,是我做得太多了。”

少年和朋友交談的聲音隔著一堵墻隱隱約約傳來,餐桌上只剩下兩人,空氣一時凝澀了幾秒。

江姨就這樣註視著她,楞楞的,眼睛突然紅了,倉促地移開視線:“誒,你看我,一下子吃辣了。”根本沒有一道菜是辣的。

季凡靈心裏動了一下,開口道:“江姨,我想問你個事情。”

江姨用紙巾擤著鼻子:“你說。”

“我有個……朋友,”季凡靈說,“她因為一些原因,輟學去工作了,也賺到了錢,現在有機會重新回學校,你覺得她現在應該去上學嗎?”

“多大年紀?”

“跟我差不多。”

“當然應該回去上學!”江姨斬釘截鐵。

季凡靈沒想到江姨這麽果斷,甚至楞了下:“但是她成績很爛,說不定都考不上大學。”

“那是兩碼事,”江姨說,“工作什麽時候做都可以,錯過這個年紀想再讀書就很難了。”

“對她來說,讀書沒什麽用。”

“或許她讀了也會後悔,但是不讀一定會後悔。”

江姨說:“當年,如果傅先生沒有資助小星星,就算是去乞討,去住橋洞,我也一定會供他去上大學。”

季凡靈說不出話來。

半晌,輕輕嗯了一聲。

認真算起來,她還沒成年,但已經沒有長輩可以替她做決定了。

但是。

她莫名覺得,她媽媽會讚同江姨的想法。

厚重的雲層間響起一串悶雷,連綿不斷。

很快,在室內也能聽見外面滂沱如瀑的雨聲。

“下大雨了?”江柏星拿著手機從臥室走出來。

江姨看向窗外:“誒,那怎麽辦,要不穗穗看會電視再走?”

“不用。”

季凡靈站起身,她不想再收到傅應呈的問號了。

“那,這就走了?”江姨局促地站起來。

“明天還要早起工……”季凡靈下意識道,說到一半緊急改口,“家裏有人在等我。”

“也是,不要讓家裏人擔心。”江姨從櫃子裏取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大包東西,裏面全是密封好的紅薯片香蕉片山楂條之類的果蔬幹。

“這些都是自家做的,你帶回去,當零嘴兒吃。”

季凡靈也沒太推辭,換了鞋,一手挎著個沈甸甸的大包裹,推開門。

一瞬間潮熱的水汽撲面而來,鋪天蓋地的雨聲喧囂,滿地跳動著半腿高白色的水花。

季凡靈嘖了聲:“我沒帶傘,能不能拿把……”她看見門外桶裏就插著傘,“過兩天我還給小星星。”

“當然當然,你拿。”江姨出來送她。

天色昏暗,暴雨如註,飄搖的風雨裏。

女孩直起身,撐起一把黑色的直柄傘,走進雨裏。

轟隆隆的驚雷在低空忽然炸響。

江姨像是被魘住了,眼瞳收緊,一下子大喊:“不行!凡靈!不要去!”

季凡靈眼神驚愕,在雨裏回過頭。

江柏星在江姨身後也呆住了,然後搶先反應過來:“沒事,我媽讓你路上小心。”

“我送你,”江姨神情恍惚,手忙腳亂地穿鞋,“你等等,讓我送你。”

季凡靈走回來,伸手試圖阻止:“我自己能走。”

“我來我來,”江柏星從狹窄的過道擠出來,飛快蹬上鞋,搶過季凡靈手裏的傘柄和包裹。

“媽你回去吧,我來送她。”

江姨這才緩過神,慢慢直起身,聲音顫抖道:“嗯,千萬要小心……”

江柏星撐著傘,和季凡靈走出小區,朝著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去。

雨水打在傘面上劈裏啪啦作響,連向來話多的江柏星都沈默了。

走過一個路口,季凡靈才註意到江柏星把傘完全靠在她這邊,他自己全濕透了,沒好氣地搶過傘柄:“過來。”

江柏星老實地哦了聲,只把頭伸近了,身子還是離得很遠。

雨太大,江柏星又太高,季凡靈不得不把胳膊伸直了給他撐傘,走路也走得憋憋屈屈,最後兩人都濕透了。

“姐姐,你別在意,我媽只是有點……心理陰影。”江柏星小聲道。

“在意什麽?”女孩只是問。

水汽朦朧,從她的側臉看不出半點情緒。

江柏星剛想開口,視線向下,忽然頓住。

女孩穿的長袖太薄了。

被雨水淋濕後,粘在身上,透出素白的膚色,內衣也……

少年心裏突然湧起怪異的感覺,好像犯了什麽禁,臉頰通紅,立刻移開了視線,整個人都快站到了雨裏。

小區外的公交車站是比較老式的那一種,沒有避雨棚和長凳,只有一個站牌。

兩人站在雨裏,季凡靈想讓他先回去,才意識到方才三個人竟然誰都沒想起來多帶一把傘。

只好一起等著。

江柏星試圖維持氣氛,還在說些有的沒的,但不知道為什麽,話說得很亂。

季凡靈淡淡應著,忽然註意到公交站十幾米外,那輛停在路邊的黑色庫裏南。

大雨裏,那輛車打著雙閃,像是在等人。

季凡靈心臟突然漏了一拍。

她分明記得,傅應呈說,他討厭雨天。

她忍不住走近了一點,抹了下臉上的雨水,隔著雨幕辨識著車牌。

旁邊的江柏星指著路口的公交說:“姐姐,15路來了。”

季凡靈:“……不用了。”

她拽著江柏星,朝車子走去,躬身敲了敲車窗。

副駕駛的窗戶緩慢落下,露出男人冷峻的半張臉。

江柏星在她身後驚懼道:“傅先生?”

傅應呈根本就當江柏星是空氣,敲了敲方向盤,不耐煩道:“……還不上車,等著我請?”

他轉頭瞥來一眼,目光在女孩濕透的衣服上頓住。

然後,肉眼可見地。

臉色變得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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