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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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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川

*

一到倫敦,下了飛機,郁夏就馬不停蹄地往簡塞家裏趕。

按響門鈴,簡塞的聲音從門內透出來。

“誰啊?”

簡塞打開門,掃了一眼郁夏,不明所以地將門關小了一點,頗為戒備,“你找誰?”

“老師,我是郁夏啊。”郁夏展開雙臂,耐煩地繼續給予她提示,“就是20年去荊州大學交換的郁夏。”

“寫了《驕鴆》的那個。”

簡塞聞言,將眼鏡戴上,瞇著眼使勁打量過,才緩慢地露出笑容,上前來摟住郁夏的肩膀,將她帶進門。

“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

“這不是想給老師一個驚喜嘛。”

“還驚喜……這都快成驚嚇了,我剛剛還以為是什麽不懷好意的人,覬覦我老太婆的遺產。”簡塞指了指門,做了個鬼臉,又回頭對郁夏笑笑。

“那或許確實有點不懷好意呢。”

“嗯?”

“老師給我做餐飯接風唄。”

簡塞被她逗笑,卻還是惡狠狠地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行,小崽子,想吃什麽,跟簡媽說。”

簡塞的廚藝很好。

從前在京州的時候,沒少把郁夏帶回家吃飯。

所以在壓力最大的那幾年,郁夏的胃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吃火鍋吧,加麻加辣的那種。”

“你一個安澤的人,怎麽這麽能吃辣?”

簡塞皺起眉。

“或許,基因突變吧?”

簡塞點點頭,“確實,你身體裏或許真的存在什麽可以隨時突變的基因,不然這麽短短幾年,怎麽能變化這麽大,比照片裏漂亮多了,我都差點認不出來。”

“變漂亮了?”

“也變得愛貧嘴了。”

“哈哈哈哈哈哈。”

雖然郁夏愛吃辣,也在包裏塞了不少的火鍋底料,

面對簡塞問的想要吃什麽的問題,她只是簡單地點了幾個家常小炒,然後在簡塞的眼皮子底下將火鍋底料放到顯眼的位置。

她知道她走後,簡塞不會主動煮火鍋吃。

她只是想要借什麽東西,在這位女士面前刷存在感,叫她不要把她忘了。

飯桌上,簡塞不住地給她夾菜。

“多吃點,這一年瘦太多了。”

郁夏也不停地給簡塞夾菜。

“你也多吃點,吃得多多的,身體才能強壯。”

簡塞“嘁”了一聲,將碗裏的花菜吃掉,再次感慨,“你這一年,真的又變了好多。”

“不光是漂亮,也更開朗更自信了。”

“跟我四年前撿到的那只落水小狗,一點都不一樣了。”

“落水小狗?”

“簡媽,在你心目中,我當時是那樣的?”

簡塞不置可否,歪了歪頭,“總之當時可憐死了,躲在草叢裏面嗚哇嗚哇地哭,瘦瘦小小一個,短袖還皺。”

郁夏和簡塞,簡而言之就是千裏馬和伯樂的故事。

當年只身前往京州,郁夏跟眾多背井離鄉求學的學生一樣,並沒有什麽好矯情的。

京州大學分好幾個校區。

郁夏所在的那個校區在郊區。

中元節那兩天,她去校門口拿外賣的時候,沒少見有人偷偷燒紙錢。

也就是那天,郁夏想起了徐汝。

仿佛這種傷痛都來得遲鈍,後勁兇猛。

之前在墳前的時候,她只覺得心痛,也就是到這樣一個平常的節日,她才恍然意識到:原來帶著她去燒錢吊唁的人,如今也需要她的哀悼了。

心臟抽痛著。

郁夏沒走幾步,就情緒失控地躲進小樹林裏的草叢中,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郁夏向來喜歡憋情緒。

特別是負面情緒,沒有傾瀉的口子,她便能一直隱而不發,直到她的身體提醒她挨不住,這才會氣勢洶洶地朝她反撲。

她自己也清楚這點。

所以當時忍不住的時候,郁夏自己安靜地找了一個地方,躲起來,只等發洩完,然後走出去,繼續做那個成績名列前茅的優秀的郁夏。

但是那天,簡塞經過那裏,發現了她。

據簡塞所說,她本來很嫌棄草叢這種地方的。她已經不下十回在那裏撞見過情侶親熱。

當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是不是又有什麽情侶,在那裏玩什麽你哭我哄的戲碼。

但郁夏哭得太狂放了。

簡塞沒忍住,過去湊了個熱鬧,然後就發現了那個在辦公室裏,同事指給她看過的那個優秀小姑娘。

其實當時郁夏捂著臉,她本沒認出來,得虧郁夏穿了簡塞初次記住她時的那件衣裳。

簡塞蹲過去,跟郁夏一樣坐在草地上,然後摸了摸郁夏的頭。

“當時你眼巴巴地擡起眼,雙眼濕漉漉的,跟我家那只被我從水裏救上來的流浪狗一樣。”

“它叫什麽名字?”

“小雨。”

“我怎麽沒見過它?”

“它死了,太老了。”這場對話發生在簡塞將郁夏“撿”回去的很久以後。

提起小雨的時候,她沒在簡塞臉上看出任何悲傷。

郁夏的視線在簡塞身上多留了一會。

簡塞像是能洞穿人心,撇頭掃了郁夏一眼,“我都活到這個歲數了,還看不開生死,那是蠢。我老到沒邊的時候,也會死,不死就成老妖怪了,比活著還痛苦。”

“所以為了避免發生這種生離死別的痛苦,我再也不養狗了。”

說著簡塞摸了摸郁夏的頭,像初見時那樣,“改成養你了。”

那天郁夏哭了很久,也很難得的,沒有因為身旁的是陌生人而下意識感到排斥。

似乎她和簡塞天生磁場相合。

盡管學校論壇裏沒少人議論簡塞是個怪脾氣老太。

說來也是巧。

郁夏到京州後沒多久,便鬼使神差地開始寫起了網絡小說。

沒什麽原因的,就在一個想到徐汝的下午,情緒割裂得無法疏解時,她打開了電腦,莫名其妙開始敲字。

很意外,雖然她筆下的人並沒有經歷過如她一般的痛苦,但莫名其妙轉換了主角視角重啟人生,她居然覺得暢快,像是壓在背上的東西一下變得覆雜多樣,由此一來,痛苦平攤,她心裏輕松了不少。

每天寫上幾千個字慢慢成了郁夏的習慣。

後來看到別人簽約網站,她蠢蠢欲動地想要嘗試。

也是在中元節那天,她的簽約被駁回,她點了個外賣想要安慰自己,隨後就受到刺激,蹲在了草叢裏,隨即遇到了簡塞。

當時簡塞問郁夏為什麽哭。

郁夏自然不可能第一次見面就向她吐露所有心事,只道:“我寫的東西太爛了。”

“什麽東西,給我看看。”

自此,簡塞算是收了郁夏這個弟子。

不僅在寫作上給她諸多指導,雖然簡塞沒明面上說,但她的第一本出版,是簡塞推薦的。

當然簡塞在這件事上並不含糊,沒有說因為你是我的弟子,我便對你放水,容許你胡作非為擾亂市場,惡心讀者。

所以她也是認定了郁夏有那個能力,才向人推薦了她,在此之前,郁夏寫了不下三百萬字。

簡塞同出版社是這樣說的,她只是想要加快她書的出版進度,想要鼓勵一下小姑娘。

畢竟那段時間郁夏壓力確實不小,經常失眠,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某次吃飯的時候,看到她稀疏的頭發,簡塞直接拉她去中醫院針灸了一個療程。

治脫發。

“不過現在都好了。”

飯桌對面,簡塞哈哈笑道。

“苦盡甘來,得償所願。”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領你回來,你坐在辦公室裏等我倒水的時候,聽著隔壁老師刷視頻的聲音,拿起我桌上的紙筆寫的話,什麽……我才不要什麽一萬次的春和景明,我要柳暗花明,我要絕處逢生,我要像路邊頂起地磚的樹根一樣,連綿不斷的生命力。”

“後來見我過來,還偷偷摸摸把紙揉皺扔垃圾桶。”

“得虧我後來眼尖撿回來了,不然……嘿,你當時的野心我還不知道呢。”

郁夏低頭吃著飯,聞言,笑了。

這段記憶對郁夏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就算簡塞不提,她也會記很久。

當時某個短視頻軟件上特別流行一句話。

——我的生命是一萬次的春和景明。

雖然春和景明也很好,但對於當時的郁夏來說,春和景明遠遠不夠。

她無法解釋為什麽當時她體內突然卯足一股勁,一股非要征服些什麽的勁,並且極其厭惡成為輸家。

盡管最開始她開始拿起鍵盤的時候,並沒有如此的野心。

但那天,在走出辦公室,把垃圾丟掉的那一刻。

她突然想起李琛在影視鑒賞課結課前的表演。

他翹著腳,握著拳,學著電影裏的周星馳,仰頭望向天花板。

——“我一定會紅透半邊天的!”

*

這一頓飯吃下來,全是敘舊。

簡塞終生沒有結婚,一個人來到倫敦,說是為了來見當年留學時,遇到的一個英國男人的最後一面。

簡塞沒有明說與他的關系,郁夏也沒問。

只是自那以後,簡塞便住在倫敦了。

起初郁夏還經常飛倫敦來看簡塞,反正簡塞都會給她報銷機票。

後來郁夏忙著畢業出書,便有將近一整年的時間沒有來找她。

簡塞不是那種特別喜歡用電子產品。

所以與郁夏線上聯系的機會少之又少。

直到前段時間,簡塞的房東太太打電話給郁夏,告知她在提前打好招呼要來到訪,長按門鈴沒有響應後,自作主張地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房門,結果發現簡塞暈倒在地。

花了一番功夫去做檢查,醫生說簡塞的身體沒什麽大毛病,就是眼睛不行了。

據簡塞後來回憶,她那天估計是沒看到地上的杯子,踩了一腳摔倒了。

郁夏放心不下,跟郁從書說過,便趕在驕鴆開機之前來了一趟倫敦,企圖跟簡塞聊聊天,打探一下她的想法,看她要不要回國,要是想回國,郁夏便直接帶她一起回去。

洗漱完,郁夏替簡塞倒了一杯紅酒。

簡塞向來有睡前喝紅酒的習慣。

她端過去,簡塞正捧著本書看。

簡塞坐的地方燈光昏暗,郁夏算是徹底明白她到底為什麽會眼睛不好。

郁夏把燈調亮了些。

“我又不是沒錢養你,你這麽省電幹嘛?”

簡塞被光激得瞇起眼睛。

“我喜歡這種讀書環境,你管得著我?”

“是,管不著。”郁夏頗為無奈,“喝酒吧。”

簡塞將書放平到膝蓋上,接過酒杯,搖了搖,見郁夏在她身旁坐下,她視線瞟過去。

“什麽時候回去?”

“後天。”

“這麽急?”

“我得跟組。”

“你……”簡塞搖了一下頭,“你一個原著作者,又沒有劇本創作經歷,你跟什麽組?”

“不知道,他們本來也沒說這件事。我甚至打算忙完手頭的事,就來倫敦好好陪你一個月,順便想想下本書寫什麽,突然一個電話打過來,就要抓我去。”

“你沒推?”

郁夏心虛地咽了口唾沫,“給太多了。”

“呵呵。”簡塞算是明白了,豪爽地將紅酒一飲而盡,“所以你打算用多少錢,來像你們劇組一樣把我抓回去?”

“簡媽……”

簡塞視線投過來。

“艾米給你打了電話吧。”

郁夏點頭。

“我知道你的擔憂,也知道我接下來一番回拒的話,會顯得我很像什麽一根筋不聽勸的老太太。雖然我眼睛不好了,但我始終覺得我還是個年輕人。”簡塞點了點自己心臟的位置,“我並不覺得我已經老到需要麻煩你的地步了。”

“你如果非要帶我走,我其實也不會跟你作對,但我覺得我的生命會蒙上一層灰。”

簡塞用她那雙視力不好,但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郁夏。

“允許我以自己的方式度過我的晚年好嗎?說實話,我並不嫌棄我視物不甚清楚的雙眼,我的視力能允許我閱讀下去,就足夠了。”

簡塞的漂亮帶著股文氣。

郁夏盯著她的眼睛,看著她渾濁泛白眼珠裏的神采,越發覺得簡塞身上的某點固執跟徐汝像極了。

她低下頭,笑笑,妥協。

“行,那你可得留著好視力,幫我物色男朋友。”

“還需要我物色,你自己心裏不是有個標配嗎?”簡塞笑著,一語中的。

“啊?”郁夏裝傻,“我怎麽不知道我心裏還有標配。”

“我見過照片。”簡塞戴上眼鏡,將郁夏那點不精明收入眼底,“你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態度,要是你心裏真沒標配,過年的時候,我給你介紹我同事的兒子,也沒見你相中啊。”

“簡媽,你難道不覺得,他……長太嫩了?”

簡塞使勁回憶了一下,並不認可郁夏的說法,還是一口咬定,就是郁夏心系舊愛。

郁夏敗下陣來。

“行,你年紀大,你說什麽都對。”

簡塞像是勝了一局,冷靜地扶起眼鏡。

“小兔崽子。”

*

第二天。

郁夏本想睡懶覺。

簡塞卻掐準了點,趕在日頭正好的時候拉開了窗簾。

日光平鋪過來,灑了滿床,刺激郁夏的眼睛,困意頓時消散大半。

“簡塞女士。”

“誒。”

“我不需要起那麽早。”郁夏向她提出自己的訴求。

“哦。”簡塞完全不聽郁夏的話,將窗簾系好。

半小時後,郁夏被簡塞“趕”出了家門。

郁夏蹲在街邊,捂住嘴打了個呵欠,整個人蔫蔫的。

“簡塞你夠無情的!”

郁夏趴在門邊朝裏面吼一聲。

簡塞來到窗邊,探出半個腦袋。

“那你今晚別回來。”

郁夏舉手投降。

換做從前,郁夏或許還會血氣方剛地拎包走人,找個酒店好好睡個懶覺。

但這不是前段時間遇到了裴洺川,她踩碎了別人一個天價眼鏡,出了好大的血。

而且……

郁夏轉回頭。

她有些不敢跟簡塞女士生氣了。

郁夏長呼一口氣,站起來,甩了甩包,往菜市場走。

畢竟她還得去買菜,不然就得帶著簡塞一起去吃難吃的餐廳了。

然後她的血會出得更多,

她和簡塞還沒法開心享用晚飯。

*

買了好多的菜回來,放在桌上,簡塞打量了幾眼她買回來的東西,大概計劃好這些東西能做什麽菜,視線又落回到郁夏身上。

“去替我買杯咖啡唄,對面街道盡頭的那家,報我的名字。”簡塞將東西拿進廚房。

“為什麽?”郁夏不明白。

“不然那老巫婆總說你不要我了。”簡塞說,“你得讓我揚眉吐氣一次。”

郁夏聞言,笑了,摸過簡塞剛剛丟在桌上的錢包,朝她搖了搖。

“為簡塞女士浴血奮戰,是我的榮幸。”

……

郁夏在收銀臺前報出簡塞的名號,坐在角落裏舉著報紙的老婦人擡起頭,眼神犀利地打量過來。

郁夏及時捕捉到她的視線,笑著招手跟她打了個招呼。

老婦人卻並沒有什麽心情回應她,只略微點了一下頭,視線又貌似專註地回到報紙上。

但郁夏敢打賭,她絕對再看不進任何一個單詞了。

想想就覺得痛快,郁夏悄悄勾起了唇,接過店員送來的兩杯咖啡。

殊不知,在她暗中與老婦人較勁的時候,一個年輕的男人也盯上了她。

郁夏拎著袋子往回走,順便將錢包一並丟進了牛皮紙袋裏。

剛出門,身旁有人擠著往外過。

郁夏下意識想給他讓路,那男人卻非要往她身上撞。

左手被男人擠著,手中的袋子搖搖欲墜往前落。

郁夏剛想握緊。

兩根細細的袋子被男人勾著,落到了他的手中。

手中一空。

“餵!”

總算明白那男人的意圖,郁夏無意識說出母語,

“你把東西還給我,給我站住!”

男人挑釁似地回了個頭,拉了拉眼皮,繼續往前狂奔。

第一次碰到這種當街搶劫的事情,郁夏在原地,焦急無措了片刻,很快冷靜下來,拎起腳上的高跟鞋,赤腳朝前狂奔而去。

或許是想著郁夏一個弱女子,跑一會可能就追不上了。跑到十字路口前,男人漸漸慢了下來。

他蹲在路燈下翻袋子,拿出簡塞的錢包數錢。

郁夏瞅準那道身影,慢慢接近,急促的呼吸放緩放輕,卯足勁,將手裏的高跟鞋砸過去。

男人吃痛叫了一聲,回頭發現郁夏。

郁夏跟他對視,叉腰,沖他挑眉。

男人趔趄一步站起來,轉身撒腿就要跑。

悶重的□□相撞的聲音響起。

看著男人跟一個中國面孔碰在一起,郁夏停住追上前的腳步。

只見中國男人抓住他的領子,收緊,同他說英文,“還不還?”

男人體型瘦小,又見周圍圍過來了人,沒了繼續硬剛下去的勇氣,把東西往郁夏腳邊一扔,使勁掰開中國男人的手走了。

中國男人這才呼痛,捂著方才跟那人撞在一起的地方,不停地揉。

看到牛皮紙袋裏撒出來的咖啡,郁夏趕忙蹲下去緊急搶救。

從一堆濕軟的紙中撈出簡塞的錢包,她顧不上那麽多,直接扯起裙擺擦了起來。

擦過表面的汙漬,她打開錢包,看向存放照片的隔層。

一張老舊的照片安靜地躺在那,雖然總的來說它並沒有被咖啡沁濕,但邊角處還是黑了一塊,正巧不巧模糊了右側男人的臉。

郁夏的心一下沈落下去。

捏著裙角,小心翼翼地將右上角的水漬壓幹凈,看到稍微清晰一點的人臉,她嘆了口氣。

簡塞常常會在午後坐在搖椅上,一動不動地抱著錢包看。

郁夏問她在幹嘛。

簡塞就會敷衍回答:“在數錢。”

“算算你這麽些年來蹭吃蹭喝花了我多少錢。”

可郁夏不是沒註意到她眼角紋路包裹住的眼淚。

她對這場面太熟悉了。

郁從書在家就常常這樣。

老舊泛黃的照片裏,穿著旗袍的中國女人儒雅美麗,她身旁的男士一手環住她的腰,笑吟吟的看向鏡頭,眼裏是柔和的情意。

沒人會覺得他們不配。

但他們最終身各一方,幾十年未曾相見。

郁夏的手指摩挲過照片裏簡塞的臉頰。

也不知道簡塞看到這個照片被弄臟以後,會是什麽反應。

“誒,你好。”

一道男聲終止了郁夏的愁思。

中國男人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

“誒,你好。”

郁夏擡眼,被男人身後投射來的光線迷了眼睛。

“別哭啊,東西不都找回來了。”中國男人以為郁夏是要哭了,手忙腳亂地翻出一張紙,遞上前。

郁夏擺擺手,沒接。

“我不是想哭,只是覺得,你身後的太陽……有點,辣眼睛。”

郁夏說著,揉了揉發癢的眼角,朝他點了一下頭,表示肯定。

“哦,”男人收回手裏的東西,“沒丟東西吧。”

“沒丟,謝謝你啊。”

“都是小事。”男人側過身,站到郁夏跟前,伸出手,“不過既然異國他鄉有緣相見,認識一下唄。”

“方昱閔。”

郁夏此刻並沒有想要與人認識的欲望,碰了碰他的手,笑道:“你好。”

方昱閔沒有因此挫敗。

“說實話,早在咖啡店我就註意到你了,我可是特意為了引起你的主意,才一路跟在你身後,幫你追歹徒的。”

“所以,看在這層情面上,我能否得知你的姓名呢?”

話說到這裏,郁夏再不好推脫,直言道:“郁夏。”

方昱閔攤開手掌,“可以在我手心裏寫一下嗎?”

看了他亮晶晶的雙眸一眼,郁夏伸出手指在他手心描畫,“郁金香的郁,夏天的夏。”

“郁夏,好的。”方昱閔笑著將手握成拳頭,背在身後,“所以你想要與幫你追回錢包的男士共進午餐嗎?”

郁夏看出方昱閔赤裸裸的意圖,笑著拒絕,“不了,我家裏有老人,等著我回去吃飯呢。”

“那我方便留你的電話號碼嗎?”方昱閔掏出手機,笑容陽光燦爛。

但凡他臉色臭一點,或者猥瑣一點,郁夏都能果決地說不。

但對著方昱閔這樣一張寫滿善良的臉,她有些不忍心。

接過手機,方昱閔又交代一句,“留國內的電話吧。”

“你這麽確定我只是在這裏待一陣?”

“畢竟你剛才下意識說的是中文啊。”

郁夏搖了搖頭,笑了,低頭輸入十一位數字的號碼,“喏,好了,弟弟,我得回家了。”

“再見。”

*

太陽已經落下去半個小時了,簡塞仍然坐在落地窗邊,出神地看著那張臟汙的照片。

從下午回來,郁夏將事情從頭到尾敘述一遍,簡塞便一個字都沒再說,鍋裏炒到一半的菜也不管了。

因為沒有光,房間裏已經暗了下來。

看著窗邊那道背影,郁夏難受地蹲在地上,靠著門邊,陪簡塞一起煎熬著。

直到夜幕徹底降臨在倫敦上空,目光所及幾乎是遮天蔽日的黑色中時,她才再次向簡塞發出示好的請求。

“I’m sorry……I’m so sorry , Jane.”

“簡媽,是我大意了,不好意思。”

“原諒我吧。”

“求你了。”

“跟我說句話也好。”

郁夏一直不停地重覆著,視線垂下來,盯著腳底下的地板。

突然她陷入一個溫暖的擁抱。

鼻尖嗅到熟悉的芳香,郁夏擡起手,反抱住簡塞。

簡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你今天可是為我出去浴血奮戰的勇士,我不該怪你。”

“如今,只能說是命運捉弄,懲罰我當年太過固執,心狠,連我與他之間唯一相愛過的證據都要剝奪。”

兩人寂靜無聲地待了很久。

最後簡塞將郁夏從地上扶起來,同她說:“夏夏,我希望你不留遺憾。”

“別像我,最後守著一張老照片懷念。”

說完這話,她將郁夏推出去,關上門。

半小時後,簡塞若無其事打開門,又重新回到了廚房拿起鍋鏟。

“要加點辣椒嗎,郁夏?”

……

“你過來嘗下這合不合你口味,夠不夠鹹。”

沒人知道那半小時中簡塞發生了什麽。

但是第二天,簡塞再也沒有坐在窗邊看照片,破天荒地翻出幾個毛線球開始織毛衣。

離開那天的最後一餐飯,簡塞燒了一頓火鍋。

“來吧,滿足你。”

簡塞在那頭擺了好幾個清水碗涮肉,郁夏大快朵頤,滿頭是汗,還不忘調侃簡塞。

“清水燙牛肉好吃嗎?”

簡塞翻了個白眼。

“我就多餘心疼你。”

*

兩人分別時,並沒有依依不舍的戲碼。

簡塞站在門邊,朝郁夏揮了揮手,用英文囑咐她。

“向前走吧,姑娘,別老想著我這個老太婆。”

郁夏問她為什麽不用中文。

她說她沒有用中文向別人這麽真情表白過,還是用英文更熟悉。

飛機著陸後,郁夏掏出包裏的手機,長摁開機。

離開的那天,郁夏特意將國內的常用機關機,雖然一直帶在包裏,就是很刻意地沒有查看消息。

為的就是讓裴洺川嘗一嘗找不到人的滋味。

但是打開手機一看,倒是有些令她出乎意料,裴洺川那邊一條消息都沒有發過來,說不出心裏有多挫敗。

倒是阮遂安,消息像炸彈一樣轟過來。

【倫敦行怎麽樣?】

【那裏有帥氣得能征服地球的男人嗎?】

【有的話記得偷拍給我】

……

【人呢?】

【不會已經異地他鄉被勾的魂沒了吧?】

【(嫉妒)(發瘋)(扭曲)(變異)】

【還我好閨閨】

……

【在想自己的男人之餘,有沒有分點力氣來想我?】

【要是想我了,微信轉賬請我喝杯咖啡證明清白】

郁夏看得無語笑了,怕阮遂安真的變異在家,給她轉賬30。

阮遂安很快領取了,發消息過來。

【回國了?】

【為什麽發轉賬不發紅包,感情淡了……】

郁夏當時真沒想那麽多。

【轉賬的圖標觸感好,就那麽不小心點到了,下次教訓一下手指,讓它準確點到紅包好吧】

……

跟阮遂安聊了一會,她心情輕松不好,隨即查看了一下各個卡裏的餘額,實打實地準備還錢了。

坐上出租車,她想要給裴洺川轉賬,這才發現她沒他銀行賬號。

她打字給裴洺川發消息。

Yxxx【給卡號】

等了幾秒,見那邊沒回,郁夏關上手機,倚著窗小憩,打算等回家以後再說。

誰知等郁夏把行李全部搬上樓,站在玄關處,關了門,脫了鞋,那邊還是沒回消息。

也顧不上把行李箱推回裏面,她直接走到沙發旁,斟酌半天,先給他轉了49970。

她微信轉賬有限額,剛才給阮遂安轉去30以後,就只剩這麽多限額了。

Yxxx【一次只能轉這麽多】

【你先收下】

【等你把卡號發過來我再給你全部打過去】

發完最後一條,她頓感全身輕松。

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準備去拖行李。

沒走幾步,身後的手機突然嘀嘀嘀響了起來。

郁夏後退回去,拿起手機,點開最上面一條。

副導演給她發來消息,說明天下午六點半有聚餐,請她務必按時到場,屆時導演和主角都會在場。

還有一條。

郁夏盯著那行小字啞口無言。

-49970

已收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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