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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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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夏

*

郁夏拖著行李箱走到小區門口,等裴洺川來接。

十分鐘前,她剛給他打過電話,拜托他來接她。

走在不平的石磚上,行李箱格外難拖。

郁夏拽著行李箱拉桿,將卡在凹陷裏的行李箱提起來,重重放在地上,繼續前行。

雖然難走,這條路還是很快到了盡頭。

出了小區門,將行李箱立好,郁夏坐到石凳上。

其實郁夏知道的,李琛家離裴洺川家近,卻離她家很遠,裴洺川要過來,沒那麽快。

但她還是早早出來等了。

路邊的汽車尾氣味道難聞,飄散在空中,馬路上的塵土尤其誇張,汽車所過之處,其後都是灰色的。

半小時後,裴洺川趕到。

開車的時候,他就眼尖看到了郁夏,想著她方才打電話給他時,語氣似乎就有些不對勁,他很快在路邊停了車,跑過來接她。

“郁夏。”

聽著那聲呼喚,郁夏本想收回落在斜前方香樟樹上的視線。

忽而瞥到什麽,她定定盯著那褐色的樹皮瞧。

幾粒稀疏白點自上而下斜飄下來,打在深色的背景之上更加顯眼。

裴洺川走到她身前,擋住郁夏視野中香樟樹的樹幹。

他一手拉住行李箱拉桿,垂頭看她,“郁夏,怎麽了?”

郁夏視線放空來,忽而思緒飄遠,顧不上回應裴洺川,想起了前幾天那個光怪陸離的夢。

那個夢裏,災難的前奏,便是下雪。

雪花稀稀疏疏,卻像是痛苦來臨前的探路者,平靜而又詭秘。

一瞬心臟像是踩空一腳,郁夏湧起強烈的不安情緒。

“郁夏!”

“郁夏?”

好半天,郁夏才聽到裴洺川的聲音。

飄忽的目光不定,她仰頭,對上他的視線,視線才有了焦點。

找著了依靠,緊張的情緒松懈下來,心底的恐懼卻一點一點向上蔓延,有一堆話堵在胸口想要說,郁夏卻發現不知從何談起,最後,只化作短短一句。

“裴洺川,下雪了。”

……

“下雪了,下雪了!”

“我丟,今年居然下雪了,安澤多久沒下過雪了啊,還是在年後下的,夠稀奇的。”

郁從書在人群中穿梭,全然沒有註意到天邊不知何時落下的雪。

直到一個小孩歡呼雀躍地跑出來,嘴裏不停喊著“下雪嘍”,不小心撞了郁從書一下,郁從書才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穿著病號服的小孩,隨即望了望天。

天色蒼茫,雪粒比之方才大了不少,淋在郁從書的臉上,很快化成水珠。

郁從書早沒了小孩面對下雪天時的興奮,只抹了抹臉上的融雪,繼續往醫院裏走。

……

徐汝坐在床邊,看到郁從書進來,趕忙問,“從書,夏夏那邊怎麽樣,說好了嗎,她有沒有發現什麽?”

郁從書看著她身後窗外愈來愈大的雪,道:“外面下雪了。”

徐汝回頭瞥了一眼,“下雪有什麽好看的。”

“從書,夏夏那邊怎麽樣了?”

郁從書趁她回頭的時候抹了一下眼睛,“說過了。”

“她發現沒?”

“夏夏沒說,也沒多問。”郁從書雖然嘴上這樣回答著,卻也打心底裏知道,郁夏不可能完全沒有一點疑惑,就從前段時間她不停地問,外婆在哪,外婆情況怎麽樣就可以看出來。

她今天沒發脾氣,直接答應了自己去學校,郁從書明白,只是郁夏乖,不想給他們添太多麻煩,所以在他拋出那樣一個略顯蹩腳的理由出去,她也只是嗯了一聲。

又或者說郁夏一向很懂事聽話,除了高考選專業犟過一回,很少跟家裏頂嘴,發生沖撞。

郁從書垂頭嘆了口氣,終究是忍不住了,“為什麽不告訴夏夏呢?”

“夏夏可是你的親女兒,她有什麽不能知道的。”

徐汝眉頭一擰,想也沒想,“就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我的親女兒,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能讓她為我擔心難過麽?癌癥,腦癌,惡性的,住院這麽久以來,除了掉頭發,消瘦,我也沒覺得我身體狀況在變好,我……說白了,就是一個被下了死亡通知書的人,何必……”

“所以你覺得,你現在一直瞞著夏夏,不見她,躲著她,等到,等到……”郁從書提高音量吼回去,說到這裏卻哽咽住,有些難以開口,嘴唇打顫,“那一天,你讓夏夏怎麽面對,那時候,你覺得她不會更難過嗎?難過你一個母親,什麽事情都瞞著她,不告訴她。”

徐汝聽完,還想爭辯,眼淚卻刷地一下從臉上下來了,像是被淚水即刻封住了聲音。

她盯著郁從書,說不出話,最後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一樣低垂下頭,沒過一會雙手擡起來,撐在太陽穴兩邊。

寒假期間,徐汝一直在住院接受治療。

大年初二那天,郁夏前腳剛出去,徐琳便覺著郁夏的模樣怎麽看怎麽不順眼,氣上頭,想要沖上前繼續說教,卻被身後的徐汝狠狠拉住阻止,“夠了……”

“好了。”

“小孩不能慣!”徐琳是個有自己主見的,脾氣上來,哪聽得進徐汝的話,二話不說想要甩開她的手,追上前。

可徐汝抓的緊,徐琳奮力幾下才掙脫,剛想奪門而出,室內響起一聲悶重的“咚”聲。

徐琳頓住腳步,緩緩回頭,看著倒地不省人事的徐汝,霎時間傻了,站在原地六神無主,直到郁從書回來,撥打120,救護車來拉走徐汝。

雖然早前徐汝便向徐琳透露過自己最近身體不好,生病了的事情,但也是那天,徐琳才知道徐汝得的是癌癥。

徐琳在醫院走廊裏哭成淚人,想打電話往家裏說,被郁從書及時發現,他猶豫片刻,還是阻止了她,同徐琳說,要不等徐汝醒來,問問她自己的意見。

徐汝最終當然沒有答應。

徐琳不得已答應,但自那以後,她便成日奔波,跑上跑下地給徐汝找名醫,掛號,尋求診療方法。

徐汝本來早就對自己的病不抱希望,也就是為了徐琳心安,她才聽話地接受了一整個寒假的折騰。

直到昨天,徐琳興沖沖跑來告訴徐汝,她又聽說有特效藥了,或許這次能有用。

徐汝嘆氣,這才將自己心底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知徐琳。說她早就不想治療了,快開學了,她得回到正常的生活,回學校,去當她的徐老師,回家,當她的徐媽媽,郁太太。

再說了,她們家雖然從前富足,但也挨不住一個癌癥對家庭的打擊,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試那些意義不大的昂貴特效藥了。

“錢,不就是錢嗎,一個死物,跟活命相比,算個屁,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給你治好了。”

徐琳情緒激動,鍥而不舍地勸了好久。

徐汝聽著,給徐琳擦了擦淚,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說一句,“我困了,要休息了,小琳你回家去吧,瀟瀟在家等著你呢。”

雖然徐汝沒有把話說盡,徐琳卻仿佛明白了,靜靜看著徐汝,不再大吼大叫,只是默默地流淚,眼淚似斷線一般,又似打翻的紡錘,不盡且止不住。

夜深了,徐琳才拖著疲憊而沈重的步子走出去,輕聲帶上門,遂了徐汝的願。

那是郁從書第一次見徐琳那樣消沈。

今早他們本來辦了出院,但才走到樓梯口,徐汝便止不住地嘔吐,兩人這才退了回來。

徐汝的病情以飛快的速度加重,這段時間,她的頭痛犯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

見此情狀,郁從書一下緊張起來,跑過去,蹲在徐汝身邊,“怎麽了,頭又痛了?”

徐汝閉著眼,不停地搖頭,“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活著……我當然想健健康康的活著……想看到夏夏長大。”

“那我們就接受治療,昨天徐琳不是才說有特效藥嗎……我打電話,我這就打……”

徐汝拉住他的手,“不,別去了,沒有用的,我們試過多少次了,郁從書,試過多少次了,錢跟流水一樣花出去。我吃的哪裏是藥,是錢,是金子!”

“錢沒有了可以再賺!只要你還想治療,還想繼續治療,我們就治下去,去找名醫,找最好的醫生,手術吃藥,都可以的!”

“可是我這是晚期,惡性的,這樣不過是死賴著多活幾天,這樣活著很痛苦,郁從書!真的很痛苦!你知道嗎,每次躺在那張床上,接受化療的時候,我身上難受,心裏也難受。難受一家人就要因為我而犧牲了,就要被我拖垮了。難受一家人連日子都過不好,就要陪我耗在病床旁邊了,我雖然活著,但看到你們每天站在我床前,就算笑著,我也打心底裏覺得,覺得你們每天就是在為我哭喪你知道嗎?更何況……”徐汝揪著心口的領子,歪斜著頭,肩膀聳起,“更何況夏夏呢?”

“你覺得我能忍心讓她陪我熬嗎,我能忍心看她陪我熬嗎?”

“郁從書,你又舍得嗎?”

藍色窗簾被寒風吹起,卷起幾片雪花,翻滾兩圈。

郁從書看著徐汝,肩膀跌下去,沈默了好久,他也才道一句,“舍不得。”

“怎麽可能舍得。”

徐汝抽了抽鼻子,緩聲道:“從書,我不想在最後的階段,為了爭取多幾天的生命,就把自己折騰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更不想失去尊嚴,最後弄成一副只能在床上,靠著你們給我換尿袋,替我擦身子,給我餵流食的樣子。”徐汝看著郁從書的眼睛,閃著淚花,眼神越來越堅定。

“你讓我最後過幾天正常的日子吧,好嗎?”

“你就當我自私好了,行嗎。”

……

“你就當我自私吧。”

*

安澤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雪停了,隨即安澤迎來了長達一個月的綿綿陰雨。

在這場陰雨結束不久後的一個晴天,郁夏照常來上班,林虞楨卻將店門關上,拉著郁夏坐到沙發上,給她親手泡了一杯桂花雨,告知她一個不幸的消息。

棲山咖啡店,她不打算做下去了。

同時也意味著,

她下學期的學費,即將面臨著攢不夠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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