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燁的話出乎樓廷的預料之外。

有句話，古燁一直在提醒他，而且他也沒說錯。那就是季殊跟林卿卿間的血緣情，他不能信心十足地告訴古燁，季殊永遠不會後悔。

血緣關系，有時候壓根說不清。

古燁見樓廷終於有反應，松了口氣，客客氣氣地說道：“周五晚上七點，我們在別墅準備了一個小小的家宴，我會多請幾個親戚朋友，不會讓季殊覺得不自在。”

樓廷目光微沈，沒有說去也沒說不去。

古燁朝他點點頭，才朝會客室外走去。他有把握，自己最後那句話樓廷聽進去了。

他走出會客室，松了口氣，看見站在外面的肖燃朝他打了個招呼，整理下衣領朝電梯走去。

“……肖助理。”

古燁剛走兩步，身後傳來叫肖燃的聲音，他的腳步頓了頓，那個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

“樓廷跟小殊不在房間？我剛做了些點心，準備拿給他們。”

熟悉的聲音仍在繼續說著，當古燁聽到“做點心”的時候，他的臉色突然一變，猛地轉回頭。

倪商拿著一個精致的點心盒，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看向肖燃。蘇城這個城市還能讓他感到歡喜的大概就是這兒有做蘇城點心最正宗的原料，他能做出最好的點心。每次看到季殊心滿意足地吃他做的點心時，他就覺得什麽都值了！

他聽樓廷提過季殊有輕微的厭食癥，很多東西吃了一次都不願再吃，難得他做的點心她一直沒吃膩，他也總變著法子做出一些新奇的小點心給她。

今天他去郊區采了最新鮮的榛子，回來立刻做成了榛子酥。

肖燃看見倪商手裏的食盒後，笑著道：“倪叔今天又做點心了，看來我也有口福了。總裁在會客室，季總去大市場了，待會就回來。”

倪商說：“這樣你把點心拿給樓廷，我把剩下的給墨先生送去，因為我的事麻煩他太久了。”

肖燃說好。

倪商說完，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察覺到一束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他轉頭看過去。

隔著一段距離，兩個男人的視線對上，臉上的表情都變得覆雜起來。

“古燁。”倪商看著他，臉上淡淡的笑容一點點瓦解。

如果當年，不是他趁虛而入，他跟林卿卿可能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林父的話到現在還在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你別以為卿卿有了你的孩子就非嫁你不可，我告訴你，我們卿卿已經另定了親事，等她把孩子打掉，他們立刻就結婚！”

“你說不可能？我實話告訴你，那個人你也認識，你大學的同學，古燁！他說了，只要卿卿肯把孩子打掉，他馬上就娶她！”

蘇城的人都重名聲，林卿卿當時篤定他們有了孩子，林父一定不會拆散他們，因為就算拆散了他們，已經懷過孩子的林卿卿也不可能如林父所願嫁入蘇城其他世家。他們甚至約好了私奔，等孩子生下來，林父也會慢慢接納他們。

後來，他們私奔那晚被傭人告發，林父阻止了他們，而那個告發的傭人，在林卿卿的一次探監中，她提到過，是古燁買通了那個人。

大半輩子都性情溫和的倪商可能從來沒有那麽恨過一個人。他毀了他的家庭，他也因此含冤入獄，他在監獄的頭幾年都是在恨中度過，直到遇到一位性格通透的獄友點撥，才慢慢走出那段怨恨。

出獄後的倪商雖然找過林卿卿，卻避而不見、避而不提古燁，但沒想到竟會在這個時候遇到他。

他的手指慢慢發緊，掉頭朝另一邊走去。

“倪商！”

古燁追了上去，快步走到倪商面前，望向他飽經風霜的臉龐，依稀可以看見大學時斯文儒雅的影子，他頓了頓，問道：“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他知道倪商已經出獄，也知道他找過林卿卿，不過如同倪商不願見到他一樣，他也不願看見倪商，或者說，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倪商。

古燁問完話才想起，倪商能夠出入這家蘇城最頂級的酒店，怎麽可能過的不好。季殊已經認他，有季殊跟樓廷，哪怕倪商坐過牢，也不可能流落街頭。

倪商看向古燁，好像看到一面鏡子，鏡子裏是滄桑的自己，鏡子外是事業有成的古燁，他做不到波瀾不驚。深吸了口氣，用盡全力平靜地說道：“我還好，多謝關心。”

古燁張了張嘴，他還有些話要說，但是不知道從何說起，片刻才說：“那就好，你多保重。”

倪商點頭。

話到此，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倪商最先說：“你先忙，我還有點事情。”

古燁知道這是托詞，自己也該走了，然而他卻如同魔怔了一般，很沒有眼色地說：“我現在沒什麽事，待會能請你去喝杯茶嗎？”

倪商實在是個不善於拒絕的人，心裏不願意，卻還是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說道：“我還要去見墨先生。”

“我可以等。”

倪商便點點頭，朝墨淵住的套房走去，準備將點心送給他。墨淵正收拾了一番，打算出門，看見倪商，笑著道：“多謝倪叔了，這點心比蘇城所有點心鋪做得都地道。”

倪商難為情地說：“我也就這麽點擅長的了。”

墨淵含著笑收下點心，目光一偏，看見古燁，腦筋轉了一轉，便將這兩人的關系理清楚，理完納悶了，他們怎麽會在一起？

古燁也認出了墨淵，微微驚訝了一下。通過倪商和墨淵的交談，可以看出兩人的關系不陌生。這墨淵來蘇城為的什麽事他還一直不清楚，聽說是安城最著名的律師，難道倪商有事拜托他？

他心中在想事，面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跟墨淵打了聲招呼，又跟倪商說：“我們現在走？”

墨淵挑了挑眉。

倪商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兩人沿原路走回電梯旁，這時樓廷正從會客室出來，看見兩人，也是如墨淵一般，覺得不可思議。他瞥眼倪商，說道：“倪叔，小殊剛剛打來電話，說要請我們吃晚飯，你去嗎？”

“小殊說的？”倪商露出欣喜的表情，立即點頭說：“我去！”

他又轉頭朝古燁說道：“不好意思古先生，我不能跟你去喝茶。”

古燁明白地點了點頭。以倪商跟季殊的關系，季殊要跟他吃飯，他怎麽也不可能因為自己推了。

古燁率先走進電梯。

樓廷回到套房換了身衣服，出來後倪商也換了身衣服，他看見倪商穿著筆挺的西裝，會心地一笑。

要是他沒記錯的話，這套西裝應該是季殊送的。他向倪商走去的同時，說道：“倪叔也要學會拒絕別人，不想見的人沒必要逼自己應付。”

倪商楞住了，他怎麽會知道自己是不會拒絕？

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樓廷說道：“倪叔的臉上寫滿了不情願，我想裝作看不見也不太可能。”

肖燃在一旁捂著嘴笑了聲。

說實話，他也搞不懂古燁怎麽想的，明明看出來倪叔很不情願，還要假裝看不見非要拉著他去喝茶。

倪商老臉一紅，他不太會拒絕別人，以前跟古燁相處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問：“那小殊說請我們吃飯是？”

樓廷說道：“我們現在去找她，倪叔可知道蘇城有什麽老字號的飯店，我們過去。”

倪商想都沒想就報出了一個飯店的名字，距離酒店也不是很遠，是家很正宗的蘇味飯店。

季殊跟鐘璃從大市場回來，在酒店樓下跟剛出來的樓廷遇上，她說：“我先把東西送上去。”

樓廷看見肖燃從她們的後備箱裏拿出許多的畫筆和顏料，不自覺瞟了眼季殊的右手，當時動手術留下的傷疤還沒有完全恢覆，淡淡的粉色傷疤，在肌膚上依舊明顯。

他走過去，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背：“現在就要開始了嗎？早知道你這麽著急，分公司的設計就不交給你了。”

季殊反握住他的大手，笑道：“沒事啦，我不會勉強自己，如果畫不了我就再等等。”

“你要記著，不能勉強。”樓廷叮囑道，他真怕她的倔脾氣上來，自己跟自己杠上。

“嗯！”季殊立即點頭。

肖燃把東西送上去之後他們一行人才往倪商說的那個飯店去，飯店是蘇城地道的老字號，在蘇城有七八十年。不大的飯店沒有包廂，不接受任何預定，所有人到這裏都得按規矩排隊。

肖燃見前面已經排起了長龍，說道：“總裁，你們先去坐，我跟鐘璃來排隊。”

樓廷點頭，和季殊往裏走，兩人同時朝店裏唯一靠窗的位置走去，等他們發現對方的意圖，不由得相視一笑。

飯店裏茶水，碗筷都是自助，對他們來說也算是新奇，倒是倪商輕門熟路。以前他是這裏的常客，而這裏經過二十多年，除了桌椅換成新的，飯店重新裝修了一遍，其他什麽都沒變。

他跟季殊在一邊倒茶的時候，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飯店服務員忽然又折身回來，不確定地將倪商打量一遍：“是……倪先生嗎？”

說話的服務員看起來將近四十歲，因為常年從事飯店工作，手上有層厚厚的繭，手指關節又粗又黑，但她看到倪商的時候，黝黑的臉上，圓眼睛裏湧出異常明亮的光。

而倪商顯然沒認出來服務員，疑惑地問：“你是？”

“我是趙紅！”服務員立即說，拿手在自己身上比劃：“你上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我才這麽高，我第一次做服務員，把湯倒你身上了，老板要開除我，你給我說情才讓我留下來。”

倪商回憶了好一會，才隱約記起趙紅說的事情，不過因為時間久遠，他對眼前的趙紅沒有任何印象，也可能因為時間太久，如今的趙紅早就變了模樣。他不好意思地沖她笑笑。

趙紅感慨地說道：“二十多年了，沒想到還能在這裏見到你！”她說著，目光偏了偏，看見倪商身邊的季殊，問道：“這是？”

“她是我的女兒，小殊。”倪商說道，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自豪，季殊看見，笑了笑，沒說話。

“啊，倪小姐長得真好看！倪先生真是好福氣！”

趙紅由衷地說，看向季殊的目光藏不住的羨慕，又說道：“倪小姐這麽好看，倪太太一定也是個美人吧！”

倪商臉上的表情一僵，剛剛升起的喜悅和滿足，在聽見趙紅的話後，被迎頭澆了盆冷水，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趙紅見他不說話，猜測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無措地看著兩人。

季殊在一旁說道：“我爸現在單身。”

倪商的身體猛地震了一下，激動又不相信地轉過頭看著季殊。

季殊說完臉上已經微微紅了，摸了摸後脖，說道：“我先把茶水端過去。”說完，端著兩杯茶匆匆地走到桌邊。

倪商卻忍不住地笑了出來，兩只眼睛瞇成了兩條黑線，眼角的褶子又深又多，然而根本不妨礙他臉上散發出來的光芒。

小殊終於肯叫他爸了！

要不是礙於飯店裏人多，他一定會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他盼了好久，終於盼來這一聲“爸”，雖然不是對他叫的，也足夠讓他欣喜若狂。

季殊回到桌旁，臉色還有點紅。

樓廷接完電話，看見她泛紅的臉頰，饒有興趣地伸手捏了捏：“這是怎麽了？”

季殊拉著他的手，湊到他耳邊低聲告訴他，她剛剛叫倪商的事情。

樓廷聽完，眼底流露出笑意，這樣下意識地稱呼表明，她是從內心真正接受倪商了，笑著道：“看來我得跟著改口了。”

季殊臉還紅紅的，卻是“嗯”了一聲。

這時，飯店門口又進來兩個人，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季殊跟樓廷的交流：“這飯店人又多，店又舊，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吃飯？去前面的五星級飯店吃不行嗎？”

嬌滴滴又不滿的聲音，讓季殊循聲望去。只見古韻詩跟林卿卿站在飯店門口，林卿卿要往裏走，古韻詩不肯跨過這道門檻。

“小詩，這家店是我們蘇城最有名的老字號了，以前媽媽常來這裏吃飯，這裏的菜口味特別好。”林卿卿對著古韻詩溫柔地說道。

面對古韻詩的不配合，她臉上的神情溫柔如水，溫軟的聲音很快吸引了其他食客的註意力，當看到她們的時候，有食客忍不住說道：“好溫柔的母親！”

古韻詩聽見了，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她的母親一直是她的驕傲。上學的時候，只要林卿卿一到學校，她就會被其他小孩羨慕。因為再沒有比林卿卿更溫柔的家長了，無論她犯了什麽錯誤，林卿卿永遠不會跟她急，只會教導她好好改正錯誤。

雖然古韻詩心裏仍然不願意來這家看起來又舊又土的飯店吃飯，不過她還是很願意讓這些陌生人用羨慕的目光看著自己，所以她跟在林卿卿後面走進了飯店，又問道：“媽你說這家飯店味道特別好，以前你怎麽都沒帶我來過？”

林卿卿聽見她的問話，微微一怔。

不是她不帶古韻詩來，而是二十多年了，她也從來沒有踏進這家飯店一步。到了今天，再次路過這附近，她想，自己應該已經放下以前的一切了，所以，她嘗試著走進來。

然而，當她踏進飯店，看見跟二十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的裝修和桌椅的時候，心底還是狠狠地激蕩了一下。沒等她跟古韻詩解釋，卻看見在茶水旁倒水的倪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