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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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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章

“公子,我們少爺讓送來的上好金瘡藥。”

屋門再開時,天色已有些瞧不清了,贠朝邊道謝邊小心接過金瘡藥,隨之就見婢女進門將各處火燈點上,屋內瞬間亮堂起來,而後她又緩緩退了出去,將屋門小心帶好,只發出了極其輕微的聲響,把雨聲隔絕在屋外。

贠朝觀其進退有致,見到他們這些傷者也不多問不亂瞄;還有這間客房,不說裝飾,只是這像不要錢一樣點上的蠟燭與造型別致的燈臺,就讓他不由感慨,快雪山莊在一處別院都有如此做派,不知本家處又是何種樣貌。

感慨歸感慨,正事贠朝也並未忘記,他將穆如清身上的裏衣小心剝開,之前他雖已有了心裏準備,卻依然被眼前密密麻麻的傷口驚得一時間忘了呼吸。

被利劍劃出的傷口邊緣整齊,有的甚至如絲如線,卻密密麻麻織做一張經緯交錯的血網,將人生生困在裏面,隨著呼吸的動作一遍又一遍地放松收緊,此起彼伏間冒出無休無止又無邊的疼痛。

而傷在肩頭還在滲血的劍痕,因為拔劍時手臂的扭動,使紅得發黑一眼望不到底的血洞看起來更是可怖,贠朝不由得感同身受起來。

“到底做什麽了,能受這麽多的傷……”想著穆如清剛被放到床上便昏得不省人事,什麽也聽不到,贠朝於是乎喉頭一滾,皺眉把心中所想輕聲念了出來。

他手上動作不停,仔細地為穆如清的道道血口撒上傷藥,或許這上好的金瘡藥就是要更疼一些,即使自己的動作已極近輕柔,穆如清卻還是疼得哼了出來。

僅僅是為其前胸與手臂的劍傷上藥,贠朝已覺著累得狠了,後腰與脖頸也散發著強烈酸意,叫囂著讓他停下,不得已贠朝只好放下手中傷藥,站起身來,但他的目光還依舊停留在穆如清的身上。

他忽然無聲笑了,想起那似乎是很久前的雨夜,自己也是如這般滿身傷痕,還被稱做“血人”,在馬車下被被穆家帶走,可能也由人這般上著藥,只一個前胸的傷處便用去了一整罐金瘡藥,怪不得會欠下“七兩三錢”。

他笑罵老爺雖然是個鐵公雞,卻真的沒有騙他,現在的情形,仿若世道輪回……

“贠……”贠朝忽然聽到穆如清發出十分清晰的一個字來,應是在叫他,便連忙俯下身來看向那躺著的人。

床頭幾案的燈光斜打在穆如清臉上,照出原本俊美的五官,此刻卻好似因為疼痛,緊緊皺在一起,見那雙桃花眼還緊閉著,但他口中呢喃清晰得卻不像是夢中。

“疼……”

“哪裏疼?”聽穆如清又是輕哼出一個“疼”字,贠朝立刻問道,但此刻穆如清人已在清醒與昏睡之間游走,說出的話皆是無意識無心的吐露,贠朝問話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許是金瘡藥的藥效已開始發作,穆如清呼吸急促起來,頭上也冒出了點點汗珠,贠朝伸手探過,發覺其體溫較最初確實有些高了,只好又拿起剛放下的藥,準備迅速上完藥便離開。

這個時節的夜晚還帶著從北境吹過來的涼意,今夜又下起了連綿的細雨,細雨雖微,卻能將寒意發得更久,拖得越晚溫度越冷,贠朝只盼在還沒凍著人的時候就能上完藥,再將被褥蓋嚴,別再叫穆如清生出一場病來。

人沒了意識是很沈的,贠朝忍著有些發痛的手將穆如清艱難翻過身來,拉開其本就散亂的衣襟。

穆如清背部的傷口還好沒有前胸那麽密,頂多是肩頭穿出的劍傷嚴重一些,但他卻發現穆如清背上那處刺青圖案不知是燈光發黃還是因為血色太艷的緣故,看起來竟要比記憶中淺了一些,但當初那時他也只是瞧了瞧,並未仔細觀察,是否真的變淺他也有些拿捏不準。

贠朝正欲細細看去,房門卻又被人叩響。

“誰!”贠朝被這突如其來的叩門聲驚得心中一跳,問話聲便不由自主地高了些,手上一刻不停將穆如清的衣服整理好,又把被子拉上,蓋了個嚴實,讓一絲風也吹不過這層堡壘。

“是婢子前來送飯。”女子在屋外答著。

贠朝聽見回答,慢吞吞走至門後拉開屋門,將婢女請進來。而他之所以行得慢,只因方才一嚇後,他的心跳得太快了,可走這短短一程,依舊沒讓他的心跳緩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在胸膛,著實是不怎麽好受。

“放這裏就好,謝謝。”贠朝悶聲道。

“公子最好趁熱吃,需要婢子幫您叫醒穆公子嗎?”婢女將飯菜放在桌上後,順便問著。

贠朝皺著眉連忙道:“不必。”

他生怕其真的去叫穆如清,有道是非禮勿視,被褥下穆如清的身上還衣衫不整著,讓這看起來年紀並不大的少女看了去,只怕再見會是尷尬。

“好。”婢女說著點頭,在贠朝註視下裊裊娜娜蓮步輕移離去。

等女子出了屋門,贠朝跳得太快了的心才真正地慢下,像是心中一直不停滾動的大石終於停了下來,他這才放松了緊繃著的肩頭,長舒出一口氣。

可方才的一番動靜,還是吵醒了還沒完全進入黑暗的穆如清,女子走後,贠朝才轉頭就看到原本還趴著的穆如清強撐著手臂搖搖晃晃支起身子,又準備翻過身來坐下。

見狀他連忙快步走至床邊,支起枕頭讓不停盯著他瞧的穆如清靠在床頭。

“我吵醒你了?”

“沒有。”穆如清說話時有氣無力,嘴唇也因失血而顯得蒼白。

他覺著自己剛才好像身在混沌,聽得到說得出,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看不到清明世界,瞧不見在他身旁念叨的人,所幸終於有一絲涼風吹過,他在黑暗中猛地一震,才回到燈火通明的世界。

醒後眼前很是清晰,他並未錯過贠朝在燭花搖曳中向他走來的每一步。

“正好你醒了,還有力氣嗎?吃點飯再休息。”贠朝見穆如清這般失血後蒼白無力的模樣,亭午時灌下的黃湯飯菜穿腸過後空蕩的胃就開始抽痛起來,胃一痛,他就想起放在桌上的晚飯,便順勢提起吃飯的事,說完就要轉身去拿。

“等等——”穆如清見贠朝還未站定就要轉身,便立刻伸手,忍著手上傷口的痛癢,拉住對方的衣裳,那力量雖然不大,卻依然讓贠朝生生停住腳步。

“你的傷……”穆如清見贠朝停下轉向自己,一邊說著一邊將贠朝的右手拉過來。

雖然對方不怎麽使用右臂,但許是翻動時用力,那處粗粗包裹住的傷口,不知不覺間又滲出了些血來,已經將贠朝的手掌半數染透。

“這傷不礙事,倒是你,滿身都是血。”贠朝口氣嚴厲,儼然是有些生氣了,眉頭微皺,嘴角向下,卻不知自己眼中寫滿擔憂,眼也在剛才為穆如清上藥時熏得紅了一圈。

若不是相處地久,穆如清早就習慣了他這般嘴硬心軟,外人瞧見了定會被他騙去。

是故穆如清手上動作雖慢卻不停,將贠朝在亂戰中隨便朝繞的布條一一拉開。

一圈圈的布條被悉數揭開,帶著並未完全定型的血痂,被穆如清修長的手指解下,久違的疼痛剎那間席卷贠朝,傷口暴露在關好門的屋內,依然覺著有風拂過,帶出陣陣的痛。

他的手臂差點就要縮回來了,卻又被穆如清握住,贠朝生怕動作間又會將對方身上的傷口帶得裂開,便強忍著不動。

但傷口哪有不疼的,腕部已有了疤痕的手臂又添一道血痕,此刻暴露在晃悠的燈下,帶著細微的止不住的顫抖。

穆如清少氣無力地道:“你總說沒事,我卻不覺著。”他原本想為贠朝先擦去血跡,卻發現床下腳邊的盆中已是滿滿紅色,只好先將床邊小幾上的傷藥塗上。

誰知穆如清傷成這幅模樣,卻依舊能將贠朝原本無力的手牢牢困在掌中,帶著不由對方逃脫的力度,在燈下細細地動作。

“你想說什麽?”贠朝咬牙切齒道,他若不將後槽牙咬緊,此刻藥粉的刺痛強烈,他已經要叫出聲了。

原來上好的金瘡藥真的疼入骨髓,贠朝不由想到,怪不得穆如清閉著眼也要喊疼。

他這才知為何人在要疼得受不了時昏過去,睡著總比清醒受著要好上許多。

“我想說——”有些疼你不要自己忍著。

穆如清想原原本本將話道出口,卻忽地鼻頭一酸,只好低著頭讓倏忽間冒出的兩滴淚在眼中轉上一圈,重新化在眼房內,到底是沒有落下。

情緒有時來得真是太快,他只不過想到贠朝以前也受過這麽重的傷,吃過了那麽多苦,不曾對人言語過,在他家沈默地劈著柴,跟著亂跑的自己到處閑逛,無依無靠的,沒有人真正地想著他,難過就瞬間湧了上來。

劈頭蓋臉沖到鼻頭,沖上眼眶,不敢再想,不能再想,再多想一刻,他就要難過地掉下淚來,眼淚一多就會看不清贠朝的傷口,就會手握不緊對方。

所以他更要平靜,讓這些難過消散,他要好好為贠朝上藥,讓他不再那麽痛,讓他趕快好起來。

“我想說,我對不起你們。”穆如清一改話風,又轉到自己身上,有些自嘲般悶聲說著:“什麽事都沒做好過,你說的對,我沈不住氣,一事無成,讓對我好的人,讓默爾滿和伊古陷入險境,受了這麽多——”

“穆如清!”頭頂突然傳來一聲鄭重的呼喊,打斷了穆如清絮絮叨叨自責的話。

向來贠朝這麽正經喊他的名字時準沒好事,大概是又要準備教訓他。

“你真是這麽想的?”贠朝見穆如清被他這一喝,停下手中上藥的動作,所幸看起來也差不多了,贠朝便抽出手來繼續說道:“我是說過你沈不住氣,但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就算沒有你,江湖裏的人也會有一百個、一千個理由挑起事端,而且……”

見穆如清一直沈默著低頭,一言不發,贠朝又覺著自己話說重了,給原本就“愧疚”的少年扣上了新的帽子,所以當他說完“而且”兩字後,停了下來,讓有些激動的語氣平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中正平和一些。

贠朝又說:“若我猜的沒錯,肖襄是當著你的面在罵我吧,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過是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怎麽能算錯呢?”

肖襄的話現在在他聽起來已經不那麽刺耳,若是人的身體與意志被消磨,連仰仗也悉數消散,那麽一些並不能產生實質傷害的話語又算的了什麽,可他知道穆如清出手是為了自己,也更能理解少年的舉動。

誰又不是從年少時一步步走過,行到歲月盡頭,將一頭青絲熬成白發,把意氣蹉跎成一口生活中的長籲短嘆。

難能可貴的是,眼前的少年即使沒有擊敗對方的能力,卻已生出了擊敗一切的勇氣,能拿起劍,跨出第一步來,就是少年可戰天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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