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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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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也是在他走後不久,英王妃來看望老夫人。

王令月在興壽宮闖下滔天禍事,不但開罪了嵇成憂,還觸怒了龍顏。王家落了口實,不敢再肖想太子妃之位。英王妃不敢稍息,一收到英王從南邊傳來的書信,就趕緊過來了。

英王在江淮巡視水利,於修築堤壩的河工中,無意間擒住當年曹廢後家的一個門客,門客向他招認了嵇成憂在苗疆中蠱毒的真正原委……

嵇老夫人,阿蒲蒻,還有隋珠和隋氏,都變得神色肅穆起來。

英王妃眼圈泛紅,垂淚道:“都是我之故,才連累二哥受了這些年的蠱毒之苦!”

事情的緣由還要回溯到當年,曹廢後的侄子覬覦她的美貌,攛掇當時的曹皇後為其指婚,卻被官家一道聖旨搶了先。從此曹氏子對嵇成憂懷恨在心,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等嵇成憂去西南,曹氏子暗中指使手下在當地找個擅用毒的巫人對他下毒。

那個黑苗巫女,據說本就患有瘋癥,在那場混亂的械鬥裏,她一把火把自己燒了個幹凈。

後來,在嵇成憂無情的覆仇中,曹家盡被屠戮,這個秘密被曹氏子帶到了地下。

隋氏唏噓不已,嘆道:“天不絕人路,得虧有羅姑娘。”

阿蒲蒻心中觸動,思緒紛紛。原來,他在苗疆中蠱毒,並非偶然。英王妃口中的黑苗巫人就是阿伽侞,把她抓走要挾阿母的是她,給嵇成憂下毒的也是她。

但是從來沒有聽阿母說過,她有瘋癥。對於這個神秘的長輩,阿母很少在她面前提起。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思慮和心緒都比以往變得細膩,也更為敏感。她眼前就像蒙了一層紗,有什麽東西越來越近,可是總也掀不開那層朦朧的紗,讓她看不清真相。

她應該回去問問阿母。

王令卿仍在垂淚自責,“老夫人,王爺在信中跟我說,以前總是二哥為他殫精竭慮在所不惜,以後該由他來報答這份天大的恩義,才對得起他們總角相交、少年相助這十幾年來的情義!”

老夫人臉上的皺紋舒展開,眼中冒出淚光,“好好,他二人本就是兄弟,是一家人哪。”

隋氏也忙上前安慰英王妃,說她如今是雙身子的人,為了肚子裏的孩子,萬不可勞神傷心。

王令卿的手不由輕輕放到腹上,臉上露出溫柔之色,破涕為笑。

“羅娘子,”她對阿蒲蒻說,“你若不棄,從今往後你我二人姐妹相稱,以後妹妹到了興壽宮,無論有任何難處,你只管告訴我,我任憑妹妹差遣。”

阿蒲蒻紅著臉連連擺手,說她已經決定回家去了。

王令卿吃了一驚,望向嵇老夫人,老夫人搖頭嘆息甚是無奈。

“我和妹妹說說體己話罷。”她拿帕子擦幹眼淚,對老夫人笑道。



兩人漫步走在園中,到處都透出鮮嫩的初春光景。阿蒲蒻看著滿園春色,心思惝恍,他這時已經走到了哪裏,離汴京很遠了吧。

“時至今日,我和父親總算看明白了,陛下並不想讓王家出一個太子妃。”

王令卿嘆了口氣,跟阿蒲蒻說,她如何勸說爹娘,將王令月送回湖州,盡快找個好人家把親事定下來。

她有了身孕,就像隋氏說的,看顧自己都尚且來不及,哪有精力整天圍著不省心的妹妹打轉。

“當年,官家為二哥和我賜婚,可能的確想讓王家成為二哥的臂膀,”回憶往昔,王令卿神情平靜,淡然道,“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今時已不同往日。王家在後宮有皇後娘娘,在朝堂有眾多為官的子弟,無論是出於制衡,還是避免王家勢力坐大,官家都不會讓我們再進一步。”

“王妃娘娘,您懂得真多。”阿蒲蒻由衷欽佩。

王令卿笑了,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因為我很早就知道,只有把權力掌握在自己手裏,才能不受他人擺布。”

溫婉的王妃突然直截了當,令阿蒲蒻措不及防。

“當初,曹後的侄子看上我,那個人卑劣、齷蹉,就是個惡徒。廢後要把我指給他,我害怕極了。我爹是翰林,我姑母是皇帝的嬪妃,可他們都畏懼曹家的權勢,沒有人敢拒絕皇後,沒有人幫我說話。我告訴我自己,如果一定要嫁給那樣的人,毋寧死!”

王令卿的眼圈隱隱發紅,“還好有王爺和二哥,是他們保全了我。”

“娘娘,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阿蒲蒻安慰她。

王令卿輕拍她的手臂,微笑道:“曾經有幾年,大家都以為王爺會被立為儲君,我也會妻榮夫貴,成為未來的皇後。可我說不上來是高興多一些,還是煩憂更多一些。不過,只要一想到曾經曹氏對我的欺壓,我就堅定了決心,若想不被權力操控,就要親手掌握它。”

英王妃是如此坦率,直言不諱。阿蒲蒻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好,猶豫道,“可是如今……”

王令卿接過她的話頭,笑嘆,“如今若再動妄念,就真成了卑劣小人了,與曹氏子何異!我今日過來,除了向老夫人表明王爺和我的態度,另外也是為你而來——”

“我真心想與妹妹交好,願助妹妹一臂之力。”

她望向阿蒲蒻,眼神鄭重真誠,毫不作偽。

少女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妹妹如今有些特殊,你是去還是留,誰說了都不算,只有官家,只能官家發話。”王令卿輕嘆。

阿蒲蒻默然。英王妃說得對,雖說她已辭謝了嵇祖母,也已做好回西南的打算,但是官家不開恩,她不敢走。畢竟,她身後還有阿母和族人。

王令卿說:“若我猜想的沒錯,太子妃必然從周家的姑娘中擇出。如果沒有立儲這回事,你與二哥本來應該成親的,所以無論如何,官家會給你一個說法。”

“我不要官家給我什麽說法。”阿蒲蒻搖頭。她已知道了,春日宴那日正是因為她,嵇成憂才和官家發生爭執,惹得官家雷霆之怒,不顧一切將他的身世公之於眾,逼得他不得不認回身份。

“我和祖母講好了,我……”

“我明白妹妹不願連累嵇老夫人,”王令卿打斷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只要妹妹信得過我,我願意幫助妹妹!官家不日定會召見你,妹妹正該趁此機會,在興壽宮謀得一席之地,莫論良娣還是良媛。我剛才說過,王家子弟在朝為官者眾,雖說皇後娘娘眼下稍有不便,但只是暫時的。妹妹暫且隱忍一二,徐徐圖之,莫說太子妃,就是將來的皇後鳳座,妹妹也坐得!”

阿蒲蒻大為震動,她的目光從王令卿秀美的臉龐,直楞楞的投向遠處。

她的神色是震詫的,迷茫的,又肅然蹙眉,若有所思,卻遲遲沒有開口。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有誘之以利……英王妃大概是世上最懂得如何游說他人的女子。

連她的心,也有一剎那的迷陷和撼動。

現在的她,雖然與從前英王妃的遭遇截然不同,但是那種只能任由權力擺布的困境是一樣的。該怎麽做,英王妃已把道理給她講得很透徹。

可是王妃娘娘忽略了,她只是一棵野草。

長在曠野中的草,被風雨磨礪,被行人踐踏,仍然堅韌不懼努力生存,這是她的本能。

但是,無論如何,她都當不了踐踏野草的那雙腳,亦或掀起風雨的神明。

“謝謝娘娘的美意,我做不來。”她懷著歉意說。

“為何?”王令卿大為意外,“如今的你和我當年碰到的事情沒有差別,都是被權力擺布、壓迫!你甘願退讓,別人可不會這麽想!你難道不怕死嗎?”

阿蒲蒻的後背繃直,有流光刺入她的眼瞳,睫毛輕顫。

——你真的不怕死嗎?

這是她在政事堂門口等到嵇成憂時,問他的話。

在上元夜,他給過她答案。他說他不怕。隔了這麽久,阿蒲蒻突然明白了,怎麽會不怕呢。

他當然也畏懼死亡。可是他一定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譬如,他不能為了自身的性命,就輕率毀掉一個少女的清白。所以一開始,他冷漠的將她趕走。而當初的她,偏偏不知天高地厚的湊了上去。

才叫她遇到這麽好的人。

阿蒲蒻微微笑起來,難以言狀的繾綣歡喜,帶著酸楚的滋味,在她心底流連。

“我也害怕,可是我不想做什麽良娣,也做不了太子妃。”

她想好好活著,是作為一棵野草也可以做到的那種活法——雖卑微,也要坦坦蕩蕩的直面風雨。



官家召見阿蒲蒻到紫宸殿面聖。

嵇老夫人已經先面見了官家,等阿蒲蒻入宮時,老夫人叫她放心,“我跟官家說了,他已應允放你回家去,還另有恩賞給你的母親,你去給官家磕頭謝個恩罷。”

原來,祖母都幫她安排好了。

“祖母!”阿蒲蒻輕聲叫起來。心中萬般不舍,不敢說出來。不能再惹老人家傷心了。

她跟在內侍身後,忐忑的進入紫宸殿。在踏入殿中的一瞬,看到遠處龍椅上的那個人。她吃驚的發現,上回在宣德門城樓上見到的那個英武憂郁的皇帝忽然老了很多。

官家的臉色隱隱發灰,兩條劍眉深蹙,連兩眉間的皺紋都是疲乏的。

不怒自威的目光從上首射過來,她慌忙跪叩行禮,不敢仰頭再看。

官家免了黑苗和白苗三年納貢。至於青苗那邊服不服,就得憑羅錫姑自己的本事了。

內侍從官家手中接過詔令,飛快的退出大殿,派人投往官驛送到黔州去。

阿蒲蒻的心徹底放松下來,心想,詔令應該會比她更快的抵達阿母那裏吧。

她再次叩首謝恩,只等官家打發她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小太監不顧宮人在門口阻攔,叫嚷著闖了進來。

“父皇!爹爹!”隨著焦灼的喊聲,來人一路闖到阿蒲蒻身前。

“羅娘子?”

阿蒲蒻仰頭,和趙琢四目相對。

趙琢納悶的看了她一眼,顧不得跟她說話,幾步跨到龍椅跟前,拽住官家的袖子,乞求道:

“爹爹!已經過去好些天了,求您不要再罰母後!她是皇後,是後宮之主!您叫周娘娘收了她的鳳印,您讓她的面子往哪擱!”

她說著,發出哽咽的哭腔。

“胡鬧!誰許你跑到殿前大呼小叫來的?”官家呵斥,皺眉瞪了趙琢一眼,“孤沒有責備你娘,是她自己要閉宮自省!你安安分分的等著和周纓成親,她高興了自然會出來。”

阿蒲蒻只覺得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她大著膽子擡頭。

趙琢臉上血色全無,呆在那裏。

過了一會兒,她反應過來,尖叫:“不要!我不要成親!”

她又是嚎啕又摔袖子跺腳,往日雍容尊貴的姿態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淒厲的哭叫聲在殿中回蕩。

一殿的宮女和內侍都齊刷刷的跪下來,請公主息怒。這種場合,除了蔡翁,沒有人敢上前打圓場,偏生他不在。

官家被她吵得頭暈眼花,幾乎難以呼吸,又不忍心再叱責女兒,只得叫她不要再吵鬧了。

趙琢哭鬧了一通,手忙腳亂的抹幹眼淚,哀求道:“父皇您說過,今年我及笄,不管我提什麽要求,您都會答應我!我不惹您生氣,您讓我嫁誰我就嫁給誰!女兒只求您,不要責罰娘親!”

“孤說過,孤沒有怪罪你母後,”官家擡手按壓隱隱作痛的額角,像個平常百姓家的父親,低聲下氣的哄著女兒,“你不想嫁給周纓就不嫁他,除了他還有你王家的表哥,你娘也是滿意的……”

殿中再次安靜下來,趙琢不哭了,也不喊叫了。

“滿意的是父皇你吧?”

阿蒲蒻心中一緊,看向公主。

趙琢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嗤笑不止,笑容中充滿輕蔑、譏諷,以及無可奈何。

“您是沒有責罰母後,可是您大張旗鼓的派人到麟州去接一個女人的棺槨,要追封她做皇後,還要把她葬入皇陵!您有沒有想過,我娘才是你的皇後!您這麽做,跟打她的臉有什麽區別!還不如廢了她!反正這種事父皇你也不是頭一回幹!”

“你……大膽!怪我們素日把你慣壞!還不閉口!”官家氣得直哆嗦,臉色變得鐵青無比。

“我明白了,”趙琢毫無懼意,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我娘為什麽要把自己關在宮裏不出來了。”

“因為她對你失望透頂!”她一字一句的喊出來。

“公主你不要再說了!”阿蒲蒻心驚肉跳,忍不住朝她低聲喊道。

趙琢垂頭,看到跪了一地、噤若寒蟬的宮女內侍,和擡起身子焦急的盯著她的阿蒲蒻。

“羅娘子,你不能請我到將軍府去做客了吧?”趙琢輕聲說。

阿蒲蒻鼻子一酸,勉強微笑道:“民女食言了。”

趙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從龍椅旁走下臺階,官家站起來朝她喝道:“玉乘!回去好好反省,不許再在宮裏胡鬧!”

趙琢回頭,看到站在丹墀上的父皇,還有俯首跪在地上的阿蒲蒻。

“父皇當年,也是這樣麽?”她喃喃的說,“您想讓二哥重覆您當年走過的老路嗎?不能娶自己想娶的人,等到人死了,再來補償她留給你的孩子。讓好好的將軍之子,成了你的私生子。你覺得你給他地位、權勢、尊榮,就能彌補過去的一切嗎?你問過他這些是他想要的嗎?”

“父皇,”她擡起下頜,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倔強,“我可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官家如被雷擊,身軀僵硬,臉色從鐵青變得慘白。

“不會,我永遠不會成為你這樣的人。”

——同樣是在這個紫宸殿,他的另一個孩子,也這樣決絕的說過。

“轟隆”一聲,阿蒲蒻只覺眼前一暗,龍袍下僵硬的身軀如山倒下,從臺階上滾下來。

“陛下!”阿蒲蒻驚叫著沖上去。

“爹!”趙琢瞪大眼睛,驚慌的跑回來,“撲通”跪到官家身邊。

幾乎同時,殿中所有人驚惶失色,亂成了一鍋粥。

官家雙目緊閉昏了過去,蒼白的兩頰抽搐,半邊身子不停的顫抖。

比嵇祖母上回還要嚴重,必須馬上施針放血。阿蒲蒻的心沈下去。她擡頭,龍椅對面的書案上筆墨紙硯俱全,唯獨沒有她想要的東西。

趙琢趴在官家身上喊爹爹,悔恨的直搖頭,痛哭流涕。

“別哭了!叫太醫!”阿蒲蒻沖趙琢大吼,抓起她的手臂,把她從官家身上猛地推搡開。

趙琢被她點醒,趕忙叫宮人去殿外喊侍衛去傳太醫。馬上有機靈點的連滾帶爬的爬出殿外。

“羅娘子,怎麽辦,我……”

她轉向阿蒲蒻,抽泣聲吃驚的停下來。

只見一臉沈靜的少女從頭上拔下金釵,將兩股捏合到一起,沒有猶豫,朝她父皇頭臉上的穴位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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