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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笛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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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笛怨

蔡翁笑瞇瞇的打量相偕而來的郎君和少女,和藹的和他們寒暄。

“等在下和羅娘子覲見過官家後,勞煩阿翁帶娘子去門樓賞雪。”嵇成憂對蔡翁說。

他和官家這對名義上的君臣實際上的父子,已經到了不得不將一切攤開到明面的地步。

他不願也不忍傷及無辜。

宣德樓城樓上的殿堂和政事堂那間裝滿書的屋子差不多大,不同於政事堂的明亮清雅,這裏金碧相輝,想來比皇宮也差不了多少。殿中擺著數只六角宮燈,室內亮如白晝。香爐中吐出清遠繚繞的香氣。隨著阿蒲蒻和嵇成憂進入殿中,那些捧著如意、玉杯和麈尾的宮娥和內侍如魚貫而出。

“元珩,你今天帶去太醫局的就是這個娘子?”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們面前響起。

從殿中的書案後站起來一個人,四十多歲,已不年輕,歲月抹去了他臉上原本英武的棱角,在他的眉宇賦予了滄桑憂郁又不失威嚴的氣度。

讓阿蒲蒻看著有些眼熟。可能因為官家和周國公是表兄弟,他們還有周纓在相貌神情上自然是有些相似的。其實和嵇成憂也有點像,這些身處汴京朝堂上的人大抵都有些共同之處。

她曾聽過民間傳聞,官家登基時曾立一位曹娘娘為後,後來曹娘娘的娘家犯了大錯被抄家梟首,但是官家沒有遷怒曹皇後,只廢了她的皇後之位,令其在庵廟帶發修行。民間百姓都誇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丈夫。

對待前妻尚且寬厚仁義顧及舊情,除卻官家的身份,他應該也和嵇成憂一樣是個和氣的人。阿蒲蒻想著就沒那麽害怕了。

官家隨意擺了擺袖子叫她起身,緊接著蔡翁就領她出了大殿。

和嵇成憂跟蔡翁說得一樣,官家並不是真的要找她問話。蔡翁跟她說,賞雪過後請她品嘗從宮中送來的糕點。她心中稍安,一步三回頭,嵇成憂朝她微微頷首,讓她放心的去。

殿中再無外人。

“元珩你從何時知道的……知道你是孤的兒子?”官家的聲音低沈下來。

嵇成憂漠然開口,像在陳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我去黔州追查當年究竟是誰授意邊軍中的細作洩露軍情,那時我只隱隱察覺我的身世有異,並不知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何人,也無人告訴我當年真相。”

他停了一下,又道:“是官家您,是您合盤托出,我才遽然得知,對嵇氏女娘始亂終棄、使其以未嫁之身產子的惡徒就是官家您。而我,原來是個私生子。”

他禁不住嗓音發抖,內心無法平靜,心中怨極了恨極了。

官家的眼中亦充滿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的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

他怎麽會當著愛子的面說出他不太體面的出身!

自成憂少時,他派人把他和嵇老夫人從麟州接到汴京,他對這個失而覆得的兒子愛若珍寶。

他時常將他和侄子趙琛一同召至殿前,親自教他們習字教他書畫文章弓馬騎射,給他定下一門足可相配的親事,在他身上寄托了無限期許。

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一樣,一步步將他培養成汴京城最出色最驕傲也本應最恣意灑脫的少年。

在他光明正大又不為人知的享受父子天倫時,也曾細細的謀算要迎這個唯一的兒子回東宮做大晟的皇太子。他絕不可能當著他的面道出他的身世!

絕無這種可能!

嵇成憂冷眼旁觀官家的失態,一絲譏諷從他臉上閃過。

“我從西南回來身中蠱毒一直昏迷不醒,太醫亦束手無策。官家到太醫局探視,您在我的榻前說了很多話……其實那時我都聽見了,只是無法動彈不能言語。”

官家恍然大悟,駭然道:“你從五年前便知道了這一切!為何不告訴孤!”

“孤與你母親,沒有你想得那麽不堪!”

“那到底要多無恥才叫不堪?”嵇成憂反問。

“聘為妻奔為妾的道理,官家不懂麽?何況您連納她為妾都做不到!只一味哄騙那個可憐的女子與你茍且!利用她的父兄做你謀取帝位的籌碼!任她未婚有孕獨木難支!任她終日憂懼……

“我原以為我父為我取名為憂,是叫我仿效先祖不忘國難之憂以身報之,不是的!是因為她!那個可憐的女人,我的姑姑!產下私生子後等了兩年,沒有等來官家的鳳冠霞帔,卻等到你立曹氏女為後!她是在不盡的憂傷中死去的!”

嵇成憂雙目赤紅,目齜欲裂。

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克制能力。

官家尤在辯解,卻顯得那麽無力:“我知道我虧欠了少微,這些年我一直在彌補,元珩我對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即便後來你入政事堂,殺盡曹氏一族為你舅父報仇,我都依……”

“夠了!害了我父兄的不是曹氏!而是官家您自己您難道不清楚嗎?!若不是你為了一己之私要認回我這個兒子,若不是你自以為瞞天過海卻不知曹氏險惡用心,我父兄和四萬戍邊兵卒何以慘遭曹氏荼毒?”

官家的臉色變得蒼白無比。

嵇成憂心中卻並沒有覺得痛快多少,反而更加混亂,麻木,茫然。

他很清楚,害他父兄之人不是曹氏不是官家,而是他自己。

曹後多年無子,曹氏黨羽得知官家有意將他這個私生子迎回東宮,在忌憚和嫉恨的作祟下催生出瘋狂的舉動,欲將他身後的嵇氏一族連根摧毀……

他不該出生不該到汴京來。若沒有他,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毒蠱之痛又如何,遠比不過他將自己視為罪魁禍首的痛苦和煎熬。

他找不到出路,也別無選擇。反而是蠱毒幫他做了最好的決定。

然而當他一心赴死,那個單純的苗人姑娘帶著一個荒謬的使命來到汴京,闖入他的生命。

不知從何時起,她變成了真正能主宰他的蠱,使他被誘惑,讓他動搖,讓他心生遲疑。讓他不得不一再的重覆自己赴死的決心。

他跪下以額叩向地面,聲音平靜:“臣說過,臣不能也不願做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作為大晟的臣子我不能不忠,作為嵇氏子孫我不能不孝,對至友我不能不義,對枉死疆場的四萬兵卒,我不能不仁。若官家真心當我是您的兒子,這些債便由我來償還,方無愧於心。”

官家的心亦在痛,痛得發抖。成憂被教導得太好了,讓他這個做君父的曾為之欣慰、引以為豪的君子品格,到頭來卻反噬了他們父子二人。

嵇成憂向官家叩首三次,謝君恩父恩師恩,後緩緩步出殿外。大雪已停,白雪覆蓋的汴京在夜色中宛如琉璃世界,夜空中寰宇清澈,市井間煙火溫暖。

沿著門樓外深深淺淺的腳印,他走到宣德樓東南角的一處暖閣。

還記得少時,他和官家還有趙琛賞雪過後,都會到這處暖閣,或寫字習文或品茗對弈。

暖閣中,阿蒲蒻趴在書案上,不知道在對著什麽東西臨描。

他“吱呀”推開門,暖意撲面,如微熏的酒令人沈醉。

“二公子!你看我找到了什麽!”阿蒲蒻從書案上舉起幾張紙給他看。

“是你寫的大字你還記得麽?蔡翁說這些都是你六歲到九歲寫的,你小時候就已經寫得這麽好了呀!上回你讓我抄寫禮記筆記時,我就想說你的字真好看!”

她喋喋不休,含笑的眼中滿是崇拜和羨慕。她還聽蔡翁說,他從小便得到官家的親自教誨。難怪他一點也不怕官家。

直到走的時候阿蒲蒻還從裏面挑了幾張格外漂亮的,說要帶回去對照這些字臨摹。

嵇成憂瞟了一眼,不過是當年和趙琛玩的文字游戲,很多都是極為生僻的字。

“學寫這些也無用處,把你慣用的字寫好就行。”

“可我也沒有什麽需要經常寫的……”阿蒲蒻眼中的光一閃一閃的,忽然想到什麽,把嵇成憂往桌邊一拉遞給他一支筆,“二公子你幫我起個名字吧!你那麽有文采……我想要一個大名!跟汴京娘子們一樣,要好聽還要好看!”

三哥總是小草小草的叫她,她被他喊得都快真的變成一棵草了。雖然她本身就是來自山中的野草。可她多麽想擁有一個像月亮像仙女那麽美好的名字呀。

他朝她望下來,懵懂如她,不曉得叫一個郎君給她起名意味著什麽。他非她師長,不是他的父兄,更不是她的夫君……

燭火在她嬌美的臉頰上鍍了一層橘紅色的柔軟光輝,她笑靨乖巧,靈動的眼眸中滿是討好和期盼,讓他不忍拒絕。

“先秦時屈子扈江離與辟芷,紉秋蘭為佩,人人便只當杜衡蕙蘭是香草,其實蒲草蒻草也有其風骨,雖低賤卻柔韌不易摧折,何嘗不該列入香草之列,又為何不能與高潔之士為伍。”

“二公子你說了這麽多香草呀香草的,可是我不想當小草。”

阿蒲蒻的臉龐有些熱,她能聽出來他在誇她,可也把她說糊塗了。

嵇成憂抿唇微笑,在紙上提筆。

阿蒲蒻湊上來,“子有懿德,蒲蒻為馨”。嵇成憂指著這幾個字,低聲念給她聽。“馨”字比其他幾個字寫得都要大,像一束美麗的花朵。接著,他在這兩行字左邊,鄭重的寫下“羅馨”二字。

“羅馨?”她的聲音從嗓子眼盤旋著,從舌尖吐出來,讓她頓時覺得自己的唇齒都跟著生出了馥郁芬芳的香氣。

果然又好聽又好看,還很好聞似的。她好喜歡呀。

紙上墨跡未幹,她小心翼翼的往紙面上吹氣,鼓起兩腮活像一只撿到寶貝的松鼠,實在滑稽可愛。

嵇成憂放下筆。被她推到一旁的紙卷露出一角,上面寫了兩個字,字跡飄逸墨色鮮艷如初,“元珩”,是官家親自為他取的表字。

笑容在他臉上凝結。

曾經的他和阿蒲蒻一樣天真不知世故,那時他不知道多喜歡官家賜給他的表字,就像那個鞠球一樣,曾被他珍重愛惜。

“二公子我太喜歡這個名字了!”喜歡到想把它偷偷藏起來,只要他們兩個人知道就好。

“二公子你寫什麽都好看!我的名字‘蒲蒻’在苗文中就是一把雜草的意思,可是在你筆下也變得這麽好看了呢!”

耳邊充斥著她讚美他的聲音,毫不吝嗇,充滿歡喜和滿足,讓他心中又澀又脹,連舌尖都泛起澀如黃連的苦意。

他聽見自己淡漠的聲音響起:

“姑娘喜歡書法,等年後回西南,在下叫人多備一些書帖送給姑娘。”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疏離,阿蒲蒻擡頭,嵇成憂打開暖閣的門走了出去。雪後的風格外潮濕寒冷,從門口湧進來,將暖閣裏的暖意掃蕩一空,吹拂起書案上的紙張輕輕飄動。

她慌忙收起紙卷,跟在他後頭走出暖閣走下宣德樓。她一路都很恍惚,不知道哪裏不對勁,只有說不上來的悵然和不舍悄悄的落滿心間。她年後是要回西南去的……若不是他提醒,她險些都忘記了。

“姑娘過來時說,等見過官家要告訴我什麽?”嵇成憂認真的問她。若還有什麽他能為她做的,他想他一定會盡力而為,只要在他有生之日能做到。

阿蒲蒻茫然的將手中的紙張握緊,他此時的溫言溫語與以往分外不同,像一顆正在離她遠去的晨星,眉目俊朗耀眼如故,卻越來越遙遠。

她找不回當時的心境,有些話有些心緒過了沖動的那一刻就想不起來了。

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二公子,年後你和三哥也要離開汴京,等你們去西北辦完事,能到西南去看我嗎?”

從北到南,萬裏之遙,被她說得輕巧極了。

而她不知,到了那時,於她和他,將不止是萬裏之遙,更會是陰陽永隔。嵇成憂不再說話,睨了她一眼,甩下她向前走。

她忙跟上去,“我請你去做客!你去過的,你知道那裏有很多竹子對不對?除了竹子我們的年節也有好多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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