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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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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怒

阿蒲蒻錯愕的說不出話。

嵇成憂將書冊放到案上,雙手垂於寬大的袖中,被遮蔽起來的手緊握成拳,手上青筋凸起。他聲色不動的把疼痛壓制下去,不在面上顯出一絲端倪。唯有時冷時熱的汗漬在後背蔓延。

他垂下去的眸光愈加冰涼倦怠,朝向她的俊美側顏冷到發白的地步。緊抿成一條線的薄唇,仿佛對一切都充滿不屑和鄙夷。

也許讓他鄙薄的,只是她這個不請自來的苗女而已。

阿蒲蒻偏過頭去,看向門外屋檐旁那一叢郁郁蔥蘢的青竹。

他大約很喜歡竹子。她在政事堂那間敞亮的大屋子裏見到過,和嵇成夙沿回廊一路走到微雪堂的路上也看到很多,清幽竹影一直通到他的書房外。

教她讀書寫字的老儒生曾跟她說,中原的讀書人,汴京的士大夫,都很喜歡竹子,因其高潔。

苗疆山寨也有很多竹子,她的族人們拿來搭寨子建吊腳樓,做捕獵的陷阱。只要它們結實好用,他們可不在乎這些空心之物代表了多高尚的情操。

“我來汴京的路上,聽人們說如果這世上有完美的君子,就是嵇家二郎你這樣的。但是現在我知道了,他們說得不對!真正的君子才不是你這樣的!不是看低他人才叫清高自許!”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面有兩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燒。飽滿的胸口微微喘息,垂到耳頸間和胸前的幾縷碎發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嵇成憂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覆垂下眸光。

原來她發脾氣是這個樣子,像蒻草般纖細稚嫩,又像微弱的火燭,只要一揮袖子就可以叫它輕易熄滅。但此時的他,心口灼痛的難以動彈,更加說不出話來。

他不說話,她越發覺得被她言中。越想越氣,鼻音中透出濃郁的委屈不忿:“你壓根就瞧不起人!你……你看不起我!你嫌棄我出身低微見識淺薄也就罷了,你居然還說我居心不良!”

嵇成憂強壓住越來越猛烈的毒噬之痛,隱忍著煩亂:“姑娘莫要蠻不講理,我幾曾看不起你,又何時說過這些話。”

“你說過!就在馬車上!你說我來自蠻荒之地,缺乏教養沒有才學!難道不是鄙薄我的出身和見識麽?你還叫我莫要對你有非分之想,不就是懷疑我居心不良?若不是為了、為了完成阿母之命……你以為誰稀罕呢!”

她低聲嚷起來,臉上泛起羞憤的紅暈。

“還不止這些!我到汴京後,你吝於見我一面,就叫人拿賞賜打發我回西南去!還有,你和老夫人和三公子,完全不一樣!他們有多真誠,你就有多虛偽!你的謙和有禮是虛偽的,高風峻節也是假的!”

難為她不只把官話說得如此流利,數落起人來更是與言官不遑多讓,端的是伶牙俐齒咄咄逼人。

阿蒲蒻順著他垂下去的視線落到光潔的書案上,上面擺著他剛放上去的一本冊子,封面上寫著禮記隨筆幾個字。她冷冷的脧了一眼,發出一聲嗤笑:

“如果你們的聖人教出來的都是像嵇二郎你這般倨傲虛偽的人,那些不知所謂的聖賢書不讀也罷!”

嵇成憂擡起袖子,從袖中伸出手捏住鼻梁,秀頎的手指關節蒼白的失了血色。汗意從額頭滲出,帶了毒咒的血液正在他周身叫囂,放肆的游走,所到之處讓他如刀刃刮過似的生疼。他不敢保證他若控制不住,會叫她看到多麽狼狽的一幕。他只想叫她走,趕緊走!

可是他的心神仿佛被這個怒氣正盛的少女徹底掌控,令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默默承受她還沒有結束的怒火。

“不過,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這些對我都不重要!你身中蠱毒是我們苗人造成的過失,您對我們有怨懟也是應該的,我來汴京就是為當年之事做個了結!”

嵇成憂猛地擡頭望向她,從唇齒間逼出沈緩的話語:“姑娘自己說過,你不是巫女,對否?”

阿蒲蒻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陡然住嘴。

嵇成憂咬牙沖開扼制在嗓子眼的禁錮,艱澀的道:“想必你阿母也跟你說過,巫人巫女種下的蠱毒,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解開。當年那個始作俑者已死,這個毒是無解的。”

他的聲音也不大,依然如林間淌過的水流,於寂靜中更顯幽沈。

沒想到他不止通習苗文,對巫醫和蠱毒的了解也如此之深。

“不是這樣的!”阿蒲蒻搖頭慌道。憤怒的情緒就像周纓那只破了的鞠球,一旦洩了氣,就再也鼓不起來了。她口口聲聲為他解毒,實藏著自己的私心。

“如你阿母在信中所說的解毒之法,或許可行。但是她在信中卻沒有說,至少需得是一位苗巫才能解苗蠱。而你,並不是巫女。”

他說完,已幾乎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栗和搖搖欲墜的虛弱之態。而這個少女還處在慌亂中,一點也沒發覺他的異樣。

嵇成憂心中不無嘲弄,她若是巫女,只怕也不會是個好的醫者。察言觀色和感知力實在太過於遲鈍了些。

他早說過,她只是個空有美貌懵懂無知的愚魯少女。

自從看了羅錫姑的信,他原本只想把她打發走。這時被她一頓胡攪蠻纏,把這些本不想對人言的話通通道了出來。

最好能打消她的念頭。

“我會成為巫女的!若不是五年前的動亂……我也會成為巫女的!”她只是搖頭,重覆這句話。

“那是你自己的事,姑娘請回吧。”他甩開顫抖的袖子不耐煩的請她離開。額上的汗水滾落下來浸入鬢角。

院門口隱約傳來翠白喚“羅姑娘”的聲音。

客院雖說就在微雪堂旁邊,仆從們卻無人敢陪她過來。

她們都畏懼他。

阿蒲蒻這時猛地想起,她是過來跟他示好的,怎麽突然大發脾氣口不擇言把人指責了一通?她怎麽敢的!

“我……反正我不會放棄!”她低聲喊了一句,不敢再看嵇成憂一眼,不顧禮儀提起裙擺跑了出去。

迎面撞上大跨步走來的眠風。眠風一臉肅容,沒有註意到她驚惶失措,草草跟她拱手行了個禮,就埋頭進了書房。

“二公子!”眠風擡眼大驚,忙上前攙扶,“可是羅娘子做了甚?”

“與她無關……”嵇成憂擺了擺手,終於力不能支,兩只手都撐到了書案上,大口的喘著氣。

汗流成河,從濕透的鬢角滾滾落下滴到桌案上。又過了好一陣,這一波來勢兇猛的蠱痛才如潮水漸漸退去。

眠風趕忙遞上來一張帕子,猶豫道:“英王妃適才打發人過來給您遞話,英王殿下進宮跟官家回稟往西北派遣官員管轄三州十六寨一事,官家突然改口名單還需商酌,要緩一緩擱置再議,殿下一時著急頂撞了官家。”

嵇成憂擦汗的手停滯。名單是他和英王趙琛商議妥當後,才由阿琛去跟官家啟奏。遣往麟州等地的官員均出自政事堂,都是他信得過的“差遣”,也是他給阿琛留的人,可保北地未來廿年無憂。

官家一向不插手此事任他二人施為,西戎使臣暗中搗鬼勾結主和派一事也已叫他們化解,今日又是為何……

“我即刻進宮面聖。”他一手拭汗,口中無甚情緒的道。

眠風皺眉:“小的說句不該說的,王妃未免杞人憂天,一點風吹草動都來勞煩您,不讓人安生!二公子您今日好歹歇一歇明日再說,官家和王爺素來和氣,定是王妃思慮過多。”

“西北之事耽誤不得,你著人速去備轎。”嵇成憂吩咐道。

眠風只得肅然應喏。

嵇成憂蹙額思索,不緊不慢的把帕子放到桌案上,那本禮記隨筆的冊子落入眼簾。他遲疑了一下,把眠風叫住:“慢著。”

他把筆記遞到眠風手上,隨口說:“去把官家賜的那套筆墨硯臺找出來,拿到客院呈給羅姑娘。”

眠風吃驚:“就是那套官家親制的松煙墨還有玉版宣和蒼玉硯?”

官家於書畫丹青造詣頗深,也喜歡親手制墨,給受寵的臣子賞賜諸如此類的風雅之物以示殊榮,實令旁人艷羨。他家二公子自然是當得起的,那個羅娘子,她只怕連如何研墨都還不會吧?

“再好的東西也是給人用的。”嵇成憂淡淡道。

眠風不再深想,“哎”了一聲答應下來,捧著手裏的冊子問:“這本書也一並給羅姑娘?”

“送到沖梧院,叫三郎每日抄寫一則,熟讀為宜,若能成誦更佳。”

眠風頷首,捧著書退下,去安排轎子。

漱石被公子調離,他一人頂兩人的差,一面火急火燎的喚人伺候公子更衣熏香換官服戴烏紗,一面飛快的把禦賜筆墨硯臺找出來,又交代下人去鶴延堂代公子跟老夫人知會一聲,順便把筆墨原封不動的送去客院給羅姑娘,把書送去沖梧院交給三公子。

忙完這些,主仆二人帶著扈從疾步出了門。

卻說阿蒲蒻慌張的從書房跑了出去,青竹叢中冷風一吹,她捂著撲通狂跳的心房楞住,剛才她在跟嵇成憂發火?

喜怒哀懼謂之七情,她居然短暫的重獲了“怒”的情緒。她心中驚詫,又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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