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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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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還年少,打小生得就俊,看著像個女孩兒,心思也比同齡的孩子細膩敏感。聽了行商醉酒後的胡話只覺腌臜輕浮,俗不可忍。細細想來,越發覺得行商莫不是故意說些風話調戲於他,自是勃然大怒,縱家奴將行商一頓好打。事後扔了幾錠銀在他身上,權當陪個不是。

因為縱奴行兇一事還在府裏惹出些不痛快來,是嵇二哥從他的國公父親手上把鞭子奪了下來。

回想起行商為了從他手上多哄些錢而編的那些瞎話,周纓只覺得從兩耳到顴骨都不由自主的熱起來。

他就知道,行商不過是欺他年少閱歷淺薄,壓根就是在渾說……

從他說起三苗到戛然收住口,阿蒲蒻一直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垂眼望向長廊外頭的青石板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繚繞的茶水霧氣後,是一張恬靜安然的面孔。

聽周纓一席話,婢女們開了眼界,嘖嘖感嘆只作獵奇,有人笑道:“表姑娘定是白苗一族的女子,按衙內說的,白苗族人長得好看,又會識別藥草做藥材,可不就像羅姑娘似的人美心善呢!”

突然聽到有人提及自己,阿蒲蒻才從天外神游中驀地抽身回來。她擡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是一個活潑潑的小婢女。

周纓定定的望向阿蒲蒻。

她反應不太快,把婢女的話收入耳中消化了一下,才微笑著回她:

“我不是白苗我是黑苗,而且我也不……”

她的話還沒說完,丫鬟們紛紛變了臉色,“啊”的掩口驚呼。原本在她和周纓身邊伺候茶水的丫鬟嚇得直往後躲,連翠白都往旁邊退了半步。仿佛她突然之間變成了可怕的猛虎蛇蠍。

周纓有些後悔跟丫鬟們說這些。相比見識淺薄、聽風就是雨的婢女,他一直都知道羅土司是黑苗的土司,阿蒲蒻當然也是黑苗族人。

“黑苗不是人人都會用毒,就像白苗也不是人人都識得藥草一樣。白苗和黑苗族中,只有巫人和巫女才會那些!我還不是巫女……而且有些毒物也是藥,也是可以治病救人的!像蠍子和蜈蚣就能入藥,還有……”

她越解釋越亂,丫鬟們看她的眼光也越覆雜,充滿怯怕和躲閃。

有人竊竊私語:“二公子那年在苗疆中毒,莫不就是他們族裏的人……”

“不是!不是這樣的……”阿蒲蒻輕聲叫了起來,卻不知該怎麽分辯,輕咬起唇,不再說話。

周纓斂起眼中懊惱的神色,道:“大驚小怪作甚,苗人亦是人,又不是妖怪。”

依然無法打消丫鬟們的害怕和畏懼。

“苗人以巫為醫,藥草可以入藥,毒草亦能入藥。白苗和黑苗兩族的巫人巫女,跟汴京坐堂的郎中、太醫局的禦醫相差無幾,同樣的行醫看診、治病救人,沒什麽可懼怕的,莫要以訛傳訛斷章取義。”

一道緩沈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潺潺如流水。

嵇成憂踏入院門。

阿蒲蒻猛地站起來,手中茶杯裏的水灑出一大片。

“二哥。”周纓眼前一亮,大步迎了上去。

嵇成憂不知何時回的府,紫色官袍已經換成一身月白的便服。依然是寬袍大袖,腰間束了一條大帶,勾勒出清瘦剛勁的腰身。一如既往的整潔和舒展,顯不出一絲一毫的倉促,塵土更是沒有的。

他朝周纓點了點頭,“三郎到書房等我,我跟祖母請安後過去。”

說著,目不斜視的穿過院中,經過阿蒲蒻身旁,徑直進了屋子。

他幾句話替她解了圍,眼中卻像沒看到她這個人一樣。



不一會兒,屋裏傳來嵇老夫人和嵇成憂還有隋珠說話的聲音。

嵇成夙趁他們不備,挨著墻根溜了出來。

“小草,”他在屋檐下輕喚阿蒲蒻,朝她揚眉一笑,悄聲說,“我帶你去見見我們家的其他人,我祖父我爹娘還有我姑姑。”

“啊?”阿蒲蒻嘴巴張得合不攏來,隋珠不是說嵇家就祖孫三人嗎?

不等她反應過來,嵇成夙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帶得飛起,兩人一起沿著廊下往後院跑。

“成夙!”周纓喊了一聲。

“我去跟我爹娘知會一聲!”少年拉著少女的胳膊從墻邊踉蹌閃過,在空中拋下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他們去的是嵇家供奉先人牌位的佛堂。

周纓收回目光,眉頭微蹙。

他還真是小瞧了這個苗女。還沒多時就把成夙勾搭的顛三倒四,叫成夙直把男女之防都忘記了,居然上手抓她的手臂!

她說她不是巫女,他倒覺得她比巫女厲害多了,只怕是個妖女。

周纓心中悻悻,臉色一陣發青一陣紅。

“周衙內,二公子說得是真的嗎?巫女就是郎中?羅姑娘不是巫女對吧?”翠白猶猶豫豫的問。

周纓冷聲道:“你家二公子說得自然真確,用心伺候羅家姑娘,莫得胡亂猜測!”

把小丫鬟搶白了一通,他也離開院子,往嵇成憂的書房去。



房中,嵇成憂給祖母請安。

嵇老夫人屏退了丫鬟仆婦,叫隋氏去廚下瞧一眼晚膳做得如何了,唯留下隋珠和嵇成憂二人。

“二郎,若不是漱石稟報的及時,羅土司家治病救命的姑娘險些被你送走!漱石說苗人巫女和中原的郎中大體有些不同,她們的醫術通巫,非她族人密不外傳。說起來是怪異了些,且也未必能解開當年的蠱毒。

“可你倒好,不試一試就要絕自己的生路!你若是怕萬一解毒不成,叫老祖母一時希望又一時失望大喜大悲傷了心脈,你大可放心,老身白發人送黑發人也不止一回,受得住的!”

嵇老夫人口中微嗔,卻一點也沒有責備孫子的意思,話裏話外滿是疼愛,說著話嗓音就發了顫。

話都讓祖母說盡了,嵇成憂低眉垂目聆聽,不作辯解。

隋珠此時才曉得阿蒲蒻原是為著解毒一事而來,心中又是驚又是喜,憶起往事又是悲又是痛,強忍心中酸楚,勸慰道:

“按祖母您說的,就當羅姑娘是羅土司專門遣來拜望您的,走的是人情,往來的是羅土司母女的一片真心。您心平了氣順了,才叫二郎和我們安心呢。餘下的事都好說。天無絕人之路……總能找到法子。”

嵇老夫人拿手帕擦拭渾濁的眼角,布滿皺紋的清矍臉上浮現出微微笑意,緩道:

“隋丫頭說的極是,我們就以平常心對待,大不了就當我多個孫女,二郎三郎多個妹妹。二郎,我剛才跟你珠姐姐說,把羅丫頭安置到西邊的客院,離你住的微雪堂近一些,既便於她為你解毒,過來我這裏也方便。

“你雖還未娶妻,一年到頭在家裏也住不到多少日子,但總歸是一家之主。家裏的事不叫你操心,你盡管忙你的去,只消叫外人曉得羅丫頭得將軍府的看重和照拂,如此既全了羅土司的體面,也是我們主人家該給的禮遇。”

“就依祖母的。”嵇成憂道。

他已從膽大包天的漱石那裏知曉,阿蒲蒻被祖母認作侄孫女,登堂入室成了他莫名其妙的“表妹”。“解毒”之說,對祖母和隋珠不好啟齒,再則他心中自有計較。

她們願意誤會就誤會罷,且叫她們尋個心安。等他該做的事做完,去了便去了。他決定不了自己的生。死,總歸叫他自己做一回主。

家中還有成夙,祖母總會習慣的。

就像習慣父親和大哥驟然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佛堂裏的牌位。遲早他的也會被放到供桌上,和他們在一起。總會習慣的。

嵇老夫人和隋珠哪裏知道他心中真實的想法。

隋珠只當他言聽計從,笑說:

“祖母曉得你愛幹凈,叫我等把微雪堂日日都打理的一塵不染,連帶旁邊的客房,雖說只是個跨院,婆子們也每日都在收拾打掃。現下只需把鋪陳布置好,把女孩兒家的東西置辦齊整,也一樣不差的!”

“但憑祖母和阿姐安排,我無異議。”嵇成憂頷首,朝隋珠拱手謝過。

反正他大部分時日都在政事堂,就是把整個微雪堂都讓給那個愚鈍苗女也無不可。

嵇老夫人和他說完話,揉了揉額角:“你去忙吧,晚些時候跟羅丫頭打個照面。”

說完帶隋珠往佛堂去。

“阿姐留步。”

隋珠被嵇成憂喚住,她令兩個丫鬟陪老夫人慢慢先行。等他們拐過院墻,問:“二郎何事?”

“年前這些日漱石不用跟著我了。他功夫好,人也機警,我放他到阿姐手底下聽差遣,府裏有什麽事阿姐只管指派他。”

隋珠微驚。嵇成憂似是隨口一提,熟悉他的人就該知道,漱石這是犯了錯,惹他不悅,被懲戒了。

他不說,隋珠不敢深問,答:“也好,年前的事多,各家各府都要走禮,婆子們出門采買辦差,正需要一個手腳麻利、趕車靈便的隨從。你什麽時候再叫他到跟前聽差,跟我說一聲就成。”

嵇成憂微微點頭,轉身離開。

隋珠從他的背影收回目光,匆忙朝佛堂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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