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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一碗,又吃了一碗。

兩個人像賭氣一般,一個不開口喊停,另外一個就餵個不住。

直到玉京再也吃不下去,趕忙投降:“夠了夠了,多謝大師費心。阿京再吃可就撐死了。”

他不知不覺微妙地換了自稱,和尚並沒有註意。

點點頭,神色漠然地收拾碗盤。

竟然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

玉京發現,但凡提到那位承安公主,和尚就一反常態。

他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為了引和尚說話,趕緊轉移話題:“大師認為,那天吹軟筋散想要害你的黑衣人,究竟是誰派來的?”

他心中暗道:這家夥再敢說是承安公主,再也懶得管這檔子閑事。誰愛暗算和尚,就暗算去。

無幻神色還是微冷,卻到底說話了:“背後指使的人,身份不難猜,可知道了,又如何?貧僧只不過是一個出家人。”

看起來和尚好像真知道是誰,玉京趕緊用話試探:“對聖僧吹迷香下軟筋散,手法十分眼熟。”

和尚看他一眼,冷淡道:“施主若是以為,背後謀劃的是南越承安公主,那倒確實如了他們的願,只是這心思也未免太過簡單。若是以後真到東楚生活,貧僧奉勸施主還是隨意找個深山,耕種詩讀為樂,少與人打交道的好。”

玉京雖然心中想著這位要是還說是承安公主,他都瞧不起和尚的智力。

可自己出言試探,被和尚瞧不起,說他心思太簡單,不適合與人打交道,反倒是心中不忿,氣鼓鼓問:“為何就不能是那無恥公主?”

哼,小心他親自出手,真給和尚再吹次軟筋散。

只可惜在寶船之上,沒法把大和尚帶走,關起來用鐵鏈整日鎖在床頭。

他竟然想得頗為認真。

和尚不知他心中盤算,只淡淡道:“這艘寶船上,都是東楚出使南越的使團。從東楚國都出發時,朝廷都做過十分嚴謹的背景調查。”

“所有人都與別國毫無瓜葛,彼此之間,勢力盤根錯結,相互制衡。才不至於有任何一方,有機會出賣東楚國的利益。”

玉京眨眨眼,好奇地問:“怎麽個制衡法。”

和尚目光遙遠,似要穿過舷窗,望向大海深處。

好半天,他才答:“王元冰王大人,長公主駙馬,又是瑯琊王家的子弟,是文名滿天下的士族高門。他所代表的,是東楚世家的利益和長公主府的態度。”

玉京思索了一下,問:“兩者有所區別?”

“是。東楚世家看重的是名聲和站位;長公主謀求的卻是實利。二者目前栓在一起,一旦有所沖突,王大人的選擇,可微妙得很。”

玉京咂舌,東楚的公主駙馬竟然這麽覆雜。

哪像他們南越國的公主,可只想著強搶美貌和尚。

無幻轉了轉腕上的青玉佛珠,又道:“李將軍,底層軍戶出身,屍山血海中拼殺出來的功勳。他將軍品級雖然不高,一身本事卻十分了得,如今全權負責使團的安全。代表的既是軍方的態度,也是底層的利益。”

玉京嘟囔:“倒也沒看出他們有什麽不和。”

和尚冷笑:“如果誰都能看出來了,這些老狐貍也不用做官,不如都回家種田,還能快快樂樂保住脖子上的腦袋。”

又刻薄人,玉京撇撇嘴。

和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問他:“不服氣?施主你又看沒看出來,為何放著一船的東楚人不用,王大人和李將軍卻讓你一個異國人照顧貧僧?”

玉京想了想道:“大人們也和法師一樣,判斷要害您的,是使團本來的人。阿京甫入寶船,跟誰都沒有瓜葛,反而摘了出來。”

和尚點了點頭。

受到認同,玉京有些得意自己的聰明。

卻聽得和尚說:“最簡單的思路,確實如此。”

又是一句嘲諷。

玉京聽了,氣鼓鼓坐在一邊,不說話。

鼓著腮的樣子,像只小青蛙……

和尚淡淡想。

他又接著說:“王大人和李將軍都不想牽涉太深,無幻只是個和尚,因為有些名氣,還有些特別的原因,他們不會眼見著貧僧出事。”

停了一停,和尚的目光停在那簾鉤上的青紗帳上。

淺淺淡淡的薄紗,如雲似霧,飄飄搖搖。明明極輕薄,卻叫人看不清楚。

良久,他才又道:“可是萬一貧僧真在這船上……不,真在這路途之中出了事。只怕你南越國人的身份,就會被拿出來大作文章。”

“想要謀害貧僧的人,不就希冀將這口大黑鍋,推給南越承安公主麽?我們船上的老狐貍,也不過將計就計。”

“貧僧一旦出事,侍奉在貧僧左右的施主你,必然會被他們當作細作,上交給朝廷。至於你的目的麽?當然是因為承安公主強搶不成,不忿才派了你來,害了貧僧。”

玉京悚然驚動,他沒想到天大的一口黑鍋,早已經高懸在頭上。

和尚微微一笑:“再狠一點,說你是南越太子派來的細作。孟玉天親自相送幾十裏,臨上船還送了你個包裹,人人親眼看見。”

“到時只需說,南越對東楚暗生謀算,圖謀不軌,暗害貧僧挑動東楚國內風雲。這不正是東楚借機發兵南越的絕佳借口?”

“李將軍這樣用人頭拼出來軍功的軍中大將,最巴不得戰火一觸即發。封疆裂土萬戶侯,他們這樣的人,只有戰火中方可憑本事賺取。”

玉京大睜雙目,單薄的身體瑟瑟發抖。

他一向只知東楚和南越世代交好。

這一次使團出使,東楚人給了許多記載文明的書冊和冶煉金屬的技術。

他還以為兩國相談甚歡,交情甚厚。

從沒想過國力繁盛的東楚,其實時時都在覬覦南越國的千裏沃土,珠玉膏梁。

隔了許久,他才穩定心神,找到自己的聲音:“那法師呢?又代表哪方的勢力和利益。”

和尚雙手合十,淡淡道:“阿彌陀佛,貧僧只是個出家人。不在五行中,跳出三界外。人世間的紛爭,又與貧僧何涉?”

玉京一個字都不信。

他只是對東楚了解得少,可不是傻子。

要真像和尚所說,只是閑雲野鶴一僧人,怎麽又會有人刻意害他?

即便害了,又如何會是如今的形式?

一個樓船水兵,朝個普通和尚吹軟筋散的小小案件,即使是謀財害命,又怎麽可能讓世家和軍方兩股勢力都不敢牽涉太深,生怕查出點什麽內幕?

甚至連他們都寧願安排了明明深情厚誼、世代友好的異國,作為背黑鍋的對象。不惜掀起邊關戰火,也不敢去挖真正的幕後指使。

和尚又怎麽可能簡簡單單,只是個方外之人?

何況天底下的和尚那麽多,被稱為“聖僧”的,只有眼前這一個。

這本身就是一種身份的昭示。

玉京抿嘴笑笑,也不揭穿他:“大師心中,懷疑幕後指使到底是誰?”

和尚嘆了口氣道:“施主又何必再問。你接受了王大人和李將軍的安排,至少在這寶船上,你我的命運算是徹底栓在了一起。”

無幻目光悠悠,不肯再說。

玉京卻已徹底懂了。

眼前的大和尚,如果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出了事,自己的性命自然不保。

只怕東楚鐵騎也會乘機向南越國發難。

那些美麗多情的南越少男少女,也得跟著生靈塗炭。

玉天和阿爹、阿娘只怕……只怕也難逃毒手。

他的長睫連連發顫,忽然想出更為危險的可能:

“既有這樣絕佳的借口,可以名正言順侵吞他國……會不會有人為利益,故意借題發揮,出手謀害大師,坐實這個借口,以此謀算我南越國土財帛?”

和尚默然半晌,才緩緩道:“施主是說李將軍和他背後的軍方?直接對貧僧出手,他們不敢。”

“對貧僧守護不力,出了岔子,他們也難逃罪責。如此謀事,不過是想多些籌碼,出了事,也許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不過天心難測,他的算盤也未必能夠如意。”

聽他十分篤定,又看過李將軍不惜為和尚與南越承安公主府當街決鬥。

何況和尚提到了天心難測……

玉京更加肯定,和尚很不簡單。

要害和尚的人,背景也很不簡單。

他忙道:“阿京這條命是大師所救,肝腦塗地,也願護大師周全。別說什麽性命相連,阿京的命,本就是大師的。”

和尚十分震動,擡眼深深看他,好半天才道:“施主放心,貧僧不會讓自己出事,也不會讓你出事。”

玉京心中有些怪異。

這個一向對他惡言相對的和尚,這是在立誓要保護他麽?

“多謝你,大法師,你總是這樣慈悲。”玉京感激,聲音中多少有了些真心誠意。

海水的波光透過舷窗映照在和尚的。白色僧袍上,溶溶漾漾,更襯得他如花雪玉樹,明月清風。

他垂眉合什:“百萬生靈,原不應為了貧僧一人遭受大難,施主更不應成為權鬥的犧牲。”

他的目光悠遠,望向舷窗之外。

目之所及,碧海長天,無邊無際。

“貧僧只希望,施主此行,能得大自在。和南越、東楚兩國百姓一樣可以安居樂業,幸福一生。”

他的語聲充滿了悲憫,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

說完,便收拾了他們兩人吃剩下的菉豆湯和碗盤,自行端了出去。

門開處,一襲白衣如雪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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