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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自由翺翔的鷗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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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自由翺翔的鷗鳥

程藍回到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幫著賀瑩、程明易收拾房間。

他們一個假期沒回來,空置的桌椅板凳浮著時隱時現的灰沫。

規整後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賀瑩捶了捶腰全然沒有做飯的心思,程藍便提議去外面吃。

點了一下手機久久沒有回應,程藍又按了一下開關鍵依舊是黑屏。

她懊惱地拍了一下腦門,意識到手機沒電了。

還沒有來得及給方凈回消息。

外面傳來程明易的催促聲,程藍隔著房門應了一聲,快速地從背包裏拽出充電器。

安置妥當後閃現到門口,三人一並出了門。

吃完飯回來手機已經充了70%的電,看著主頁面屬於微信圖標的右上角數字,程藍沒有猶豫單指點了進去。

方凈的確給她發了不少信息,其中有很多都是臨到站時看到的,當時忙著下車就沒有回覆。

現在什麽都置辦好了,程藍點開聊天框,開始一一回覆。

[Blueee]:好,我不會忘記我們的約定的,等我。/太陽/太陽

[Blueee]:當然記得啦/愛心,我之前在網上看到了很漂亮的亞克力流沙票根咕盤!可以把票根放進去的那種。

[Blueee]:我會好好保存好的,絕對不讓它損壞,我們才不是陌生人呢。

[Blueee]:圖片分享。

[Blueee]:已經安全抵達芙洋!很抱歉這麽久才回你消息,等著急了吧?下次不會了。

[Blueee]:……

最後一條消息發出去時程藍剛要放下手機,微信頁面發出“咻”的一聲。

擡眼看去,面上帶著一抹欣喜。

她也沒想到方凈這麽快就回覆了。

[翺翔於天的鷗鳥]:平安就好,我還以為你還沒有到,急死我了。

[翺翔於天的鷗鳥]:亞克力流沙票根咕盤,那是什麽?

其實對於咕盤她也不太了解,看評論區的圖片評論反響還不錯,而且大家都很會裝飾。

程藍挑選了半天,選出一個最漂亮的流沙票根給方凈發了過去。

他就像一直守在手機旁邊一樣,秒回。

最終二人敲定了一款藍色流沙的亞克力卡磚。

因為方凈說:

[翺翔於天的鷗鳥]:藍色與小米最匹配了。

程藍卻覺得這句話不夠完美,點點下巴,又補了一句:

[Blueee]:“凈”這個詞也與藍色很適配。

凈,為純凈、幹凈的意思。

純凈的水源匯聚在一起,在波瀾壯闊的汪洋裏。凈就是藍色。

*

程藍買的材料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跑著,開學前一天晚上堯思葵邀請她出來玩,作為準高三生的最後一次狂歡。

倆人吃完火鍋有點撐,沿著舊街一路向北散步。

道路兩側都是傳承已久的手工作坊。

之前幾年特別火,可能是隨著人們生活習慣的改變,網購是最便捷的方式,足不出戶就可以送貨上門。

堯思葵是個十足的網癮少女,她捧著奶茶杯視線從這些店鋪移開,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

她正要往前走手臂卻被扯住,扭頭一看發現程藍正對著一處店鋪發呆。

“怎麽了嗎?”

程藍示意她轉向前面,名叫“藍晶晶”手作坊的店鋪。

一進門程藍就被一張碩大的桌子吸引了去,每個人的手裏都拿著不同比例的膠水。

原來這是一家滴膠產品店。

程藍和堯思葵很快就被店員引領著入了座,程藍選了一個海鷗形狀的模具,後者選了一朵梅花形狀的模具。

拿好滴膠所需的工具後,程藍開始混合A、B膠。

調配好的液體是乳白色的很是粘稠,程藍看了下量杯覺得有些單調,起身拿了個色素瓶,滴了幾下藍色的色素。

攪拌均勻後鋪到模具上,最後又加了些閃粉和亮片進去。

等待固化的過程很是漫長,通常要一天一夜才能成型,程藍就把滴膠放在了手作坊,準備明天放學後過來取。

*

快下課的時候程藍一直在走神,最後一道習題怎麽也入不了腦,心裏一直惦念著那個鑰匙扣,期盼著鈴聲快點響起。

扭頭瞄了一眼,堯思葵貌似在寫小紙條,臉頰粉撲撲的,再一轉她同桌的面色也有些奇怪。

終於挨到下課,程藍快速地收拾好書包就要去手作坊,身側突然投來一道黑影。

程藍擡起頭,那道影子說話了:

“藍,今天不能陪你去了,我有點事,就麻煩你把我的鑰匙扣帶回來了。”

程藍一楞,想起剛才她的異常舉動,沒再說什麽點頭應了下來。

兩枚滴膠鑰匙扣被妥善地放置在規整的小盒子裏,老板還為它們打了孔拴上,又配了星星形狀的鑰匙圈。

程藍掂了掂盒子,頗有幾分重量,唇角沒來由的揚起。

小心翼翼地把堯思葵那份裝進書包裏,正方形的錦盒就落在掌心,輕輕掀開,布料中央赫然擺放的是一枚海鷗滴膠鑰匙扣。

燈光映射下,鑰匙扣綻放出柔和耀眼的光芒。

程藍找到一抹白墻,拎著鑰匙扣對著光線而望,裏面的小海豚好似被賦予了生命,“遨游”在淡藍色的海洋裏。

外部被一圈海鷗形狀的膠體覆蓋,角度轉換之餘,一如展翅高飛的鷗鳥。

*

變故即發生在開學後一周的體育課,體育老師要求男生跑完一千米女生跑完八百米才可以解散,程藍就是在這次跑步裏,身體的異常悉數顯露出來。

醫院給出的檢查結果是骨腫瘤,通俗來講就是骨癌。

報告出來的時候一家人都接受不了,尤其是賀瑩,當即就滑跪到地板上,程明易都沒拉住。

地板是冰涼的,卻抵不過她的內心,早已在確診為惡性骨腫瘤時墜落冰窖。

程藍很快就被送進手術室。

經過漫長的等待後,手術室的紅燈滅了,身穿白服的醫生緩緩走出。

他遺憾地看向賀瑩兩人,晃了晃腦袋,無聲勝有聲。

一期化療很快就開始,從氟尿嘧啶進入程藍身體裏那一刻起,她身體裏的免疫細胞便開始了一場無休止的戰鬥中。

副作用很快就出現,程藍開始掉頭發。

起初只是一小縷一小縷的脫落,隨著時間的推移,賀瑩幫她理頭發時從梳子上拽下一大把烏黑的長發。

心臟就像被針紮了無數次一樣,賀瑩捂著嘴拼命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她的嗚咽聲那般微弱,可還是被程藍捕捉住。

為了抵抗她體內的癌細胞,各種化療藥物與止痛藥物註射進血管。

其中用的最為廣泛的是氟尿嘧啶。

一種結構與胸腺嘧啶十分相似的抗腫瘤藥,在體內轉化為兩種核苷,從而抑制胸苷酸合酶,幹擾DNA的合成。

程藍比起原先更加的消瘦。

她開始吃不下飯,甚至前一秒吃完後一秒就吐了出來。

從洗手間裏出來,程藍的臉上掛著水珠,面色更加蒼白,她走向床頭毫不猶豫地拿起勺子就要吞咽。

賀瑩幫她順順後背,眸中永遠充盈著淚水,一個多月下來她像老了十幾歲一樣。

摸了摸程藍稀疏的頭發,再探她的狀態,賀瑩別過頭不忍心繼續看下去。

她幾乎是強挺著難受吃下去的。

程藍緊緊捏著勺柄心裏卻泛起難以表達的苦澀,還沒有到最壞的結果,她還能繼續堅持。

她答應了方凈高考後回鹽城見他,還要把藏匿已久的秘密告訴他。

程藍能感覺到方凈對她有些不一般,女生總是敏感的,但她心裏無法確認事情的答案。

她,想親耳聽見方凈開口。

如果她還能活下來。

*

後來賀瑩給程藍戴上了帽子,還時不時地推她去外面轉轉。

陽光落在她的皮膚,一點點的滲透進去。

她渴望這般耀眼、這般美好的光線。

曾有一道切切實實地打在少年的身上,那是程藍看見的最光彩奪目的暖陽。

回病房的時候程藍托賀瑩向護士姐姐要了一口箱子,容納的空間並不多,但足可以裝得下那些東西。

趁著狀況好一些,程藍把背包裏的東西悉數拿出來,看了看箱子底部有些空蕩蕩的。

索性就鋪了一件自己平常穿的衣服。

第一樣是一沓照片,用紙質的明信片盒子裝好。

是她和方凈去東山拍攝的照片,更多的是風景照,唯一特別的是方凈抓拍的那一張。

第二樣是一袋雪糕包裝紙,用透明袋子密封好,內容物已經清洗出來,現在的它更像是一個“標本”。

程藍永遠也忘不了那日在鹽城一中,綠傘一樣的香樟樹下,他們的距離漸漸拉近。

後來她拿著禮拜天包裝紙在芙洋跑了很多家商店,得到的結果都是沒有售賣、不曾見過。

應該是慶幸呢還是不幸。

慶幸的是程藍和方凈都吃過同一款方糕,不幸的是僅此一次。

第三樣、第四樣是前幾天程藍制作的亞克力流沙票根和海鷗滴膠鑰匙扣。

又放了手表進去,希望他們都不要忘記這段歲月。

盒子很快就被零零散散的小物件放滿,程藍顫抖地拿出最後一件:

那是她與方凈在無盡海的合影,被她洗了出來,還沒有來得及裝進相框就病倒了。

不過這樣也好,沒有什麽能阻止得了這段距離。

程藍又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確定沒有落下東西後扣上了蓋子。

她沒有向賀瑩說的是:我死後,請把我和它葬在一處。

*

開學後,方凈隔段時間就會給程藍發信息,但又怕會打擾到她,所以每次只是一兩條。

後來程藍生病住進醫院,手機也被她一並帶過來。

沒化療前,程藍還有所餘力回個消息,她看見最多的話術就是:別忘記我。

程藍目光溫柔地望著聊天界面,發現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頭像換成了他們的合影。

兩個小人擠在一個取景框裏,她卻看不出突兀。

“傻豆子,不會忘了你的,”程藍放下手機,轉向窗子,“要等我好起來啊!”

再次捧起手機,拇指慢吞吞地打下幾個字:

[Blueee]:等我回去找你,我們再一起去無盡海,大學畢業後還要看遍所有山川河流,從南向北,從西至東。

[翺翔於天的鷗鳥]:一定的,那我要做一位攝影師,小米就在我的取景框裏吧!

十月初,程藍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

醫生檢查過後對她的狀況感到十分訝異,她的意識卻很清醒。

就像是有什麽未了心願還沒實現,她不願意放棄,不願意就這樣被病魔吞噬。

黑暗看似吞噬了程藍,但她的靈臺清明,潛意識裏一直在拼命抵抗。

那段時間賀瑩和程明易還以為就要有奇跡出現了,他們沒有看到的是程藍唇角有一抹輕淺的,可以忽略不計的上揚。

*

程藍再次醒來時,已然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麽,氣色緩和了些。

她知道也許下一次就再見不到太陽了,可她還沒有履行承諾。

程藍不懂,她還這樣年輕,就要和冰冷的墳墓作伴,那爸爸媽媽怎麽辦呢?

方凈怎麽辦呢?

程藍緊緊攥著被褥,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的疼痛就要奪去她一條命。

可內裏的痛苦同樣在割裂著那顆鮮活的心臟。

在那夜註定會被脫離、被遺忘的夜晚,程藍收回了自己的承諾。

就當作是她先一步食言。

“別再等我了。”

“把我忘了吧。”

“沒有我,你也要好好生活。”

“只要你平安喜樂,我就沒什麽遺憾了。”

二○二一年,十月十七日。

心電監護儀那條附有生命力的線條逐步趨為直線。

這一瞬,所有的努力都化為塵埃。

直到最後一刻,程藍的嘴角都是微微上揚的。

願天堂沒有疼痛。

賀瑩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後續的操辦是程藍的姑姑程明玉幫忙料理的。

賀瑩全程精神恍惚,脫力般滑跪在地面,雙手死死抓著推車怎麽也不肯放開。

她不想讓程藍走,她總覺得程藍還在她身邊。

“小瑩.....別這樣,讓小米安安心心地走吧......”程明玉擦去眼尾的淚痕,用手去掰賀瑩覆在鐵器上的手指。

賀瑩什麽也聽不進去,心裏只堅信著一件事。

程明易和程明玉姐弟倆好說歹說,才勸服她手上的力度變小,程明易眼疾手快把賀瑩圈進懷裏。

*

三年後,程明易夫妻倆從芙洋搬回鹽城。

賀瑩的手裏還捧著用紅布包裹的骨灰盒,這一路上他們受盡了路人的白眼,她都不在乎。

比起程藍再也沒有什麽能讓她在乎的了。

帶回鹽城的這一份骨灰被埋進黃土地裏,賀瑩還把那口箱子也埋了進去,就放在骨灰盒的旁邊。

箱子裏的物品是程藍生前最珍貴之物,她沒有理由替程藍保管。

只有與它一並放在一起,程藍在那邊才會心安。

賀瑩望著一大一小的墳包,終是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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