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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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木心·《從前慢》
四月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潮濕的水霧裹著絲絲寒意，讓紫瑩整個人看上去都濕漉漉的。頭頂的日光燈發著慘白黯淡的光，還有一個吊扇在無精打采地旋轉。紫瑩卻絲毫不敢懈怠，一件件白襯衣在眼前堆成了小山，縫紉機的針線上下翻飛，手、眼、腳全要密切配合，一個不留神，線踩歪了、甚至手指被針紮傷，都是常事。
放眼看去，整個車間約莫幾十臺這樣的縫紉機，機器運作的聲音震耳欲聾，每個女工面前都堆起了高高的衣服，不留心甚至發現不了她們，還以為是縫紉機被施了魔法會自己吐出衣服來。
胡碧玉就在這一片淩亂嘈雜中看到了她，瘦小的身材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有18歲，一件淡紫碎花的上衣倒顯得與眾不同，
“嘿，汪紫瑩！”她上下打量她，她停了手上的活，擡起頭來，一雙清瑩明亮的眼睛，
“什麽事？”
“經理讓你跟我去二廠，有一批牛仔褲要趕。”
“啊？那我這裏怎麽辦……”
胡碧玉二話不說，一面麻利地幫紫瑩歸置好裁了一半的襯衫，一面拉起她的小手就走。紫瑩稀裏糊塗地就被牽著跨出了一廠。
天上還下著小雨，不一會兒，細密的水珠就綴滿了紫瑩的眉毛、睫毛和發辮。“我沒做過牛仔褲啊，怎麽找我去？”“沒事，我教你，包學會。”胡碧玉嬉皮笑臉地，不禁又多看她一眼，“本來是沒指名讓你去，”“啊？”“我問別人，你們一廠的廠花是誰，她們說叫汪紫瑩，我就找到你了。”
紫瑩白了她一眼，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好像還從來沒有女人用這樣的口吻跟她說話。不過呢，牛仔褲計件的工錢比襯衫高得多，二廠女工也平均比她們一廠的收入要高，“謝謝你啊，”紫瑩淡淡地說，“怎麽稱呼你？”
“她們都叫我大碧姐。”
“你呀？”紫瑩笑出聲來，“怎不叫你任劍輝？”
胡碧玉心想，那可巴不得。兩個人說著笑著就進了二廠，等待她們的是堆積如山的牛仔褲半成品。
果然，一直到天色黑透了汪紫瑩才和二廠的女工們把一堆牛仔褲搞定，她覺得自己已經累癱在工作臺上，雙手和肩又酸又痛。“你太厲害了，第一天就做得比其他人快，件數也最多，累壞了吧？”胡碧玉湊過來，“請你吃宵夜。”“不了，我還要去夜校，今天要遲到了。”
胡碧玉算了算，果然是她每周去夜校的日子。她註意紫瑩有一段時間了，這個長得像洋娃娃的漂亮女孩，放工了不和別的女工結伴回家，常一個人走，隨身的包裏還帶著課本。當然，美女身邊總有幾個護花使者，有個隔壁電子廠的男仔就整天在大門口等她放工，刮風拿著外套，下雨就撐著傘。
“今天這麽晚了，我陪你去吧。”
“你也去？”紫瑩飛快地擡頭看了她一眼，胡碧玉的笑容充滿真誠，她的頭發剪得過短了——對於一個女孩來說，細看她的五官其實相當清秀，與短發奇妙地融合出一種俊朗。“男仔頭”，她知道別人都這麽叫她。
趁紫瑩走神，胡碧玉已經飛快地收拾好了東西，她一向風風火火的，“快走吧，不是說要遲到嗎？”
外面雨已經停了，夜空格外明凈。兩個年輕女孩在路邊買了糖蔥餅，邊走邊吃，“你上什麽課？”胡碧玉問， “英文，還有打字。”“每天車衣、車褲已經累到半死，幹嗎還這麽拼命！”她已經囫圇吃了兩個餅，自言自語到，“不過聽說好多女孩都去夜校學英文，學會英文，可以去寫字樓工作、當白領，找一張好點的長期飯票。”
紫瑩斜了她一眼，走快幾步，“你也這麽想？你想嫁，你自己去學好了，除了英文，還有會計、護理、法律，總能遇到有錢人。”
“我沒有啊，我……”胡碧玉吐了吐舌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你看我，也不像想嫁人那種嘛。我倒是想多掙點錢，以前在紗廠，68年到了南洋制衣，從燙衫做起，在南洋也三年了，天天渾渾噩噩對著線啊布啊衫的，你才來三個月，你都比我會打算，唉。”
“那你還那麽說？”
“大家都這麽說，好像也都這麽想，我書只念到小學畢業，我也……”我也不喜歡念書，但胡碧玉一個急剎車，把後半句咽了下去。
“我也只是念完小學，阿媽說有哥哥念書就夠了，女孩子嘛……”紫瑩遲疑嘆了口氣，年紀輕輕的她似乎有滿腹心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去夜校學這些有用沒用，像你說的，學點英文，再學個打字，可能找份工錢高一點的事做，也好多給點家用。”
“你家裏很多弟弟妹妹？很等錢用嗎？”
“那倒也不是。”紫瑩笑笑，不再說了。轉眼兩個人進了教室，課已經上到一半，胡碧玉沒有聽課證，但她死皮賴臉地表示自己也要報名，下課就會去補交學費，老師也就由得她旁聽。
英文老師斯斯文文，燙一頭時髦的卷發，細長的柳葉眉、鵝蛋臉，輕聲細語像小鳥在唱歌，“除了背誦單詞，你們也要盡快給自己取一個好聽的英文名哦，現在哪裏都互稱英文名，去寫字樓招工，表格上都需要填英文名字。”
胡碧玉小學畢業就出來打工，英文水平是只認識26個字母和“你好hello”“再見bye”的程度，因此只能翻著紫瑩的課本看天書。聽說要選英文名，她才有點興趣，“你的英文名是什麽？”“我還沒想好，你呢？”胡碧玉翻完課本，又翻了一回字典，“不如你叫這個吧，Angie。”“這個嗎？”紫瑩看了看，“為什麽？”“你就像天使。”
紫瑩一震，雖然在說英文名，但心裏有種莫名的觸動。胡碧玉笑嘻嘻看著她，又自顧自翻起書來，“你說我叫什麽好？我不喜歡太女氣的名字。”看來看去，都是些甜美的女名，要麽就太覆雜，
“每份表都要填，最好只有兩三個字母，不然我可記不住。不！最好只有一個字母，有沒有這樣的？”
紫瑩又被她逗笑了，“這個吧，Patricia，挺特別的。”
“那我就叫Pat！”
紫瑩想了想，還沒見過誰取這樣的名字，但也適合她，簡單，爽快，特別。Pat，像一朵煙花盛開在海面。“好，那以後就叫你Pat。”
“以後就叫你Ang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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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木心·《從前慢》
四月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潮濕的水霧裹著絲絲寒意，讓紫瑩整個人看上去都濕漉漉的。頭頂的日光燈發著慘白黯淡的光，還有一個吊扇在無精打采地旋轉。紫瑩卻絲毫不敢懈怠，一件件白襯衣在眼前堆成了小山，縫紉機的針線上下翻飛，手、眼、腳全要密切配合，一個不留神，線踩歪了、甚至手指被針紮傷，都是常事。
放眼看去，整個車間約莫幾十臺這樣的縫紉機，機器運作的聲音震耳欲聾，每個女工面前都堆起了高高的衣服，不留心甚至發現不了她們，還以為是縫紉機被施了魔法會自己吐出衣服來。
胡碧玉就在這一片淩亂嘈雜中看到了她，瘦小的身材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有18歲，一件淡紫碎花的上衣倒顯得與眾不同，
“嘿，汪紫瑩！”她上下打量她，她停了手上的活，擡起頭來，一雙清瑩明亮的眼睛，
“什麽事？”
“經理讓你跟我去二廠，有一批牛仔褲要趕。”
“啊？那我這裏怎麽辦……”
胡碧玉二話不說，一面麻利地幫紫瑩歸置好裁了一半的襯衫，一面拉起她的小手就走。紫瑩稀裏糊塗地就被牽著跨出了一廠。
天上還下著小雨，不一會兒，細密的水珠就綴滿了紫瑩的眉毛、睫毛和發辮。“我沒做過牛仔褲啊，怎麽找我去？”“沒事，我教你，包學會。”胡碧玉嬉皮笑臉地，不禁又多看她一眼，“本來是沒指名讓你去，”“啊？”“我問別人，你們一廠的廠花是誰，她們說叫汪紫瑩，我就找到你了。”
紫瑩白了她一眼，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好像還從來沒有女人用這樣的口吻跟她說話。不過呢，牛仔褲計件的工錢比襯衫高得多，二廠女工也平均比她們一廠的收入要高，“謝謝你啊，”紫瑩淡淡地說，“怎麽稱呼你？”
“她們都叫我大碧姐。”
“你呀？”紫瑩笑出聲來，“怎不叫你任劍輝？”
胡碧玉心想，那可巴不得。兩個人說著笑著就進了二廠，等待她們的是堆積如山的牛仔褲半成品。
果然，一直到天色黑透了汪紫瑩才和二廠的女工們把一堆牛仔褲搞定，她覺得自己已經累癱在工作臺上，雙手和肩又酸又痛。“你太厲害了，第一天就做得比其他人快，件數也最多，累壞了吧？”胡碧玉湊過來，“請你吃宵夜。”“不了，我還要去夜校，今天要遲到了。”
胡碧玉算了算，果然是她每周去夜校的日子。她註意紫瑩有一段時間了，這個長得像洋娃娃的漂亮女孩，放工了不和別的女工結伴回家，常一個人走，隨身的包裏還帶著課本。當然，美女身邊總有幾個護花使者，有個隔壁電子廠的男仔就整天在大門口等她放工，刮風拿著外套，下雨就撐著傘。
“今天這麽晚了，我陪你去吧。”
“你也去？”紫瑩飛快地擡頭看了她一眼，胡碧玉的笑容充滿真誠，她的頭發剪得過短了——對於一個女孩來說，細看她的五官其實相當清秀，與短發奇妙地融合出一種俊朗。“男仔頭”，她知道別人都這麽叫她。
趁紫瑩走神，胡碧玉已經飛快地收拾好了東西，她一向風風火火的，“快走吧，不是說要遲到嗎？”
外面雨已經停了，夜空格外明凈。兩個年輕女孩在路邊買了糖蔥餅，邊走邊吃，“你上什麽課？”胡碧玉問， “英文，還有打字。”“每天車衣、車褲已經累到半死，幹嗎還這麽拼命！”她已經囫圇吃了兩個餅，自言自語到，“不過聽說好多女孩都去夜校學英文，學會英文，可以去寫字樓工作、當白領，找一張好點的長期飯票。”
紫瑩斜了她一眼，走快幾步，“你也這麽想？你想嫁，你自己去學好了，除了英文，還有會計、護理、法律，總能遇到有錢人。”
“我沒有啊，我……”胡碧玉吐了吐舌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你看我，也不像想嫁人那種嘛。我倒是想多掙點錢，以前在紗廠，68年到了南洋制衣，從燙衫做起，在南洋也三年了，天天渾渾噩噩對著線啊布啊衫的，你才來三個月，你都比我會打算，唉。”
“那你還那麽說？”
“大家都這麽說，好像也都這麽想，我書只念到小學畢業，我也……”我也不喜歡念書，但胡碧玉一個急剎車，把後半句咽了下去。
“我也只是念完小學，阿媽說有哥哥念書就夠了，女孩子嘛……”紫瑩遲疑嘆了口氣，年紀輕輕的她似乎有滿腹心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去夜校學這些有用沒用，像你說的，學點英文，再學個打字，可能找份工錢高一點的事做，也好多給點家用。”
“你家裏很多弟弟妹妹？很等錢用嗎？”
“那倒也不是。”紫瑩笑笑，不再說了。轉眼兩個人進了教室，課已經上到一半，胡碧玉沒有聽課證，但她死皮賴臉地表示自己也要報名，下課就會去補交學費，老師也就由得她旁聽。
英文老師斯斯文文，燙一頭時髦的卷發，細長的柳葉眉、鵝蛋臉，輕聲細語像小鳥在唱歌，“除了背誦單詞，你們也要盡快給自己取一個好聽的英文名哦，現在哪裏都互稱英文名，去寫字樓招工，表格上都需要填英文名字。”
胡碧玉小學畢業就出來打工，英文水平是只認識26個字母和“你好hello”“再見bye”的程度，因此只能翻著紫瑩的課本看天書。聽說要選英文名，她才有點興趣，“你的英文名是什麽？”“我還沒想好，你呢？”胡碧玉翻完課本，又翻了一回字典，“不如你叫這個吧，Angie。”“這個嗎？”紫瑩看了看，“為什麽？”“你就像天使。”
紫瑩一震，雖然在說英文名，但心裏有種莫名的觸動。胡碧玉笑嘻嘻看著她，又自顧自翻起書來，“你說我叫什麽好？我不喜歡太女氣的名字。”看來看去，都是些甜美的女名，要麽就太覆雜，
“每份表都要填，最好只有兩三個字母，不然我可記不住。不！最好只有一個字母，有沒有這樣的？”
紫瑩又被她逗笑了，“這個吧，Patricia，挺特別的。”
“那我就叫Pat！”
紫瑩想了想，還沒見過誰取這樣的名字，但也適合她，簡單，爽快，特別。Pat，像一朵煙花盛開在海面。“好，那以後就叫你P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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