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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蒂暗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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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蒂暗生(二)

朱見深、周太後等人微微一怔。

太子身不由己的一顫,嘴巴微張,差點就要應聲,眼前身影一晃,竟是王皇後閃身擋在他與萬貞兒之間。

“貴妃。”王皇後狀似迷茫,“你這是叫誰呢?”

萬貞兒一記眼刀飛來,王皇後立馬心虛,又訕訕地退開:

“吾聽著耳生,一時好奇。”

沒了遮擋,太子驚愕的臉重新現於眾人眼前,萬貞兒一步步走過去,擡手撫在他的肩頭:

“太子,我剛才看見你顫了一下。”

清爽的茉莉香淡淡氤氳,太子恍了恍神,臉上也浮起迷茫的表情,還摻雜著無辜:

“這名字好耳熟,就好像有一根針戳在了腦袋裏,貴妃娘娘,吉哥兒是誰?”

他一面說著,一面揉起太陽穴,眉心擰成一團,似是努力回想著:

“吉哥兒,吉哥兒......”

“好端端的,你提這個做什麽?”

周太後狠狠剜了萬貞兒一眼,過來摟住太子肩膀,溫聲哄道:

“乖孫子,不是什麽要緊的,無需想,更無需往心裏去。”

散發著茉莉香的手掌自太子肩頭收回,萬貞兒含笑解釋:

“汪直告訴妾,他曾聽到清寧宮的人這樣喊太子,妾還以為太子的失魂癥好了,便喊一聲試試。”

太子心裏咯噔一下。

朱見深斜眼瞟來。

周太後亦是面露疑惑。

太子的表情更加茫然了,睜著一雙眼睛,懵懵地問:

“誰啊?什麽時候?”

萬貞兒笑了一下:“太子好好想想,想不起來的話,就把人叫過來,當面問一問。”

當面對質,一句話不當,便會露餡兒。但若輕易想起來,自行辯駁,亦會顯得有備而來,引起大家疑慮。

太子進退兩難,抱著腦袋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神色痛苦,最後無奈的搖搖頭:

“孩兒委實想不起來,莫不是汪公公聽錯了?”

聽他此言,王皇後眼睛一亮,忙道:

“許是太子要什麽東西,底下的人問幾個,剛好宮人說話帶著點鄉音,念出來的調與常人不同,又逢汪公公路過,便一時聽成了吉哥,造成這等誤會。”

太子作恍然狀:“是有這檔子事。”

周太後當場朝萬貞兒翻個了白眼,沒好氣道:

“芝麻點的事兒,汪直也向你稟報,你們是恨不得把眼睛釘在太子身上啊。”

王皇後連忙打圓場:“自打太子一出現,宮裏子嗣如雨後春筍,與日俱增,可見他命中帶吉,旺皇家血脈,莫說是貴妃娘娘,便是我等,也時時刻刻關註著太子,只盼他日臻向好,為宮裏帶來綿延不絕的好運。”

“多謝各位娘娘掛心,今日若非貴妃娘娘提起,孩兒也不會曉得,原來吉哥兒是孩兒的名字。”

太子謙恭的拱拱手,面朝萬貞兒,眼神誠懇至極:

“娘娘,孩兒對從前好奇得很,可否到你宮裏,聽你細細講來?”

萬貞兒被他架在那裏,登時上不去下不來,果然,一直沈默的朱見深面露不悅,咳了一聲:

“好啦,往事不可追,記、記不起來也好,斬斷一切,蛻變重生,未、未免不是好事。”

“就是!”周太後橫眼瞪向萬貞兒,“要你們多事?”

朱見深唯恐戰火再起,趕緊截過話頭:

“折騰許久,娘歇著吧。”

周太後無心戀戰,擺了擺手:

“好,你們都回去吧。”

“是。”

“太子留下。”

“是。”

除太子外,眾人依次退下。

回往慶雲殿的路上,貼身宮女滿懷不解,低聲詢問王皇後:

“娘娘,今個兒這情景,明擺著是貴妃要找太子麻煩,您幹嘛要出這頭呢,沒的惹貴妃厭憎。”

“笨。”王皇後點了一下她的額頭,“這些年來,你當咱們的太平日子是平白來的?”

貼身宮女想了想,道:“這些年貴妃只顧著對付太子,無心理會咱們,咱們才能安安穩穩的坐山觀虎鬥。您是怕太子一被鬥下去,貴妃調過頭,把劍指向咱們?”

“此是其一,其二嘛,放眼紫禁城,唯有太子能與貴妃抗衡,想趕貴妃下臺,少不得要借太子的手,眼見貴妃給他挖了大坑,吾當然要伸手扶一把。再者,打坐上皇後之位,就註定貴妃會厭憎吾,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不少,出頭便出頭了。”

“原來如此~”

回往景星殿的路上,梁芳亦心懷疑惑,忍不住來問萬貞兒:

“娘娘,為何不等買通張夢齡再出手,今日此舉,讓太子倒打一耙不說,還惹萬歲不悅。”

萬貞兒卻滿不在乎地笑笑:“張夢齡一時半會兒買不通,我也沒指望讓太子栽跟頭。”

“那您?”

“我只是要種下兩顆種子,一顆在萬歲心裏,一顆——”

她緩緩回首,遙遙望向藻韻樓,輕輕勾起唇角:

“在太子心裏。”

藻韻樓。

周太後坐回椅中,肅了顏色,利箭般的目光嗖地射向平安。

平安撲通跪下,忙道:“太後明鑒,便是給奴婢一百個膽兒,奴婢也不敢直呼殿下小名啊。”

“那是誰?”周太後冷冷地問。

平安低著腦袋不敢回答,太子跨出一步,擋在他身前,仍是那懵懂無辜的眼神:

“奶奶,沒有人喊,如皇後娘娘所言,一場誤會。”

“當真?”周太後狐疑。

“您幹嘛這麽緊張?”太子不答反問,“為何你們總對我失憶前的事諱莫如深?難不成我娘的死——另有隱情?”

“胡說!”周太後拍椅而起。

太子一怔,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周太後連忙緩和了神色,溫聲道:

“失魂癥無藥可醫,奶奶是怕你想不起來,反引得頭疼難受。”

“哦……”太子點頭。

“罷了。”周太後嘆口氣,“既是誤會,便不提了,回去歇著吧。”

“是,孫兒告退。”

太子領著平安退下,待殿門關上,周太後向立在一側的姚靈香道:

“你去給林林傳句話,讓她管好下邊的舌根子,敢有誰亂多嘴,立馬送到宮正司,賞一頓大板子!”

出了藻韻樓,穿過垂花門,太子微微松了口氣,隨行的平安百思不得其解:

“夢齡未曾在人前喚過您小名,汪公公何時聽到的?”

“那要問夢齡了。”

說話間,兩人路過前院,遠遠便見阿綿跟著司正進了景星殿。

太子腳步微頓,一張俊臉緩緩沈了下來。

煙絡橫林,山沈遠照,傍晚浮雲收斂,淡淡的霞光籠著潺潺流水,映出岸邊漫步的人影。

微風夾雜著蟬聲,夢齡身心舒暢,忍不住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夢齡——”

不遠處傳來平安的聲音。

夢齡循聲去看,太子乘著轎攆行至路口,隨行的平安正朝自己招手,她趕忙提裙跑過去。仰著臉笑道:

“殿下,寢殿都安置好了,只等您入住呢。”

太子卻不像往常那般溫和親昵,微微沈著臉:

“回去,有話和你說。”

夢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哦了一聲,跟在轎攆後頭,一起上了兔兒山。

行至半路,一名小宦突然躥了出來,攔腰截住太子轎攆:

“殿下留步!”

太子皺起眉心,警惕地打量起他:

“你是何人?”

那小宦撲通一聲跪下,哭聲道:

“奴婢是安樂堂的,吳娘娘病重,昏了兩日了,殿下,您救救她吧!”

夢齡神情一緊,太子的語氣中透著不悅:

“後宮之事,應去找貴妃娘娘,你找我做什麽?”

“去去去,該找誰找誰去,別擋殿下的道。”

平安來趕人,小宦卻不願起身,仍哀求道:

“殿下,吳娘娘昏迷之時,一直喚您的名字,心心念念想見您一面,求您念著往日的情分,搭一把手吧!”

“往日的情分?”

太子目光一冷,勾起一抹諷笑:

“我怎一點不曉得?不如這樣,咱們到太後跟前,你仔仔細細講清楚了,一來讓我心裏明白,二來,我也好向太後求情,讓她們派遣醫官診治吳娘娘,如何?”

“這——”

小宦躊躇,臉上滿是為難之色,正要出言分辯,太子掌心一揮:

“來啊,把他帶到太後跟前兒,讓太後好好關照關照。”

“是!”

平安立刻上前,押著那名小宦便去往藻韻樓,那小宦掙脫不得,回首哀喚:

“不要啊,殿下——”

可太子哪裏理會?兀自乘著轎攆悠悠遠去了。

漸行漸遠的求饒聲傳至夢齡耳朵,難免生出不忍來,她遙遙望了眼那小宦越來越小的背影,憋了滿肚子話,輕輕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回至寢居,林林早率著一眾宮人等候。

“殿下,您的寢殿在這邊。”

她微微側著手掌,躬身為太子引路。

太子擡眸瞅了下那亮堂的光線,忍不住白了眼夢齡,夢齡一頭霧水,只覺今日的太子不同往常,好似欠了他銀子,不曾給個好臉。

“張夢齡,你跟我來。”

得,連名帶姓的叫,一準心情不好。

林林與其他宮人對視一眼,默契的退後兩步,遠遠立在殿外。

毫不知情的夢齡進了殿,太子往圈椅中一坐,擡擡下巴:

“關門。”

“哦。”

夢齡忙又把門關上,轉回身來,瞧他陰沈著臉,試探著問:

“可是吳娘娘的病讓你煩心?”

他瞅著她,也不說話。

夢齡以為說中了他的心思,緩步來至八仙桌前,拎起茶壺倒了盞茶:

“那小宦辦事是莽撞了些,不過直接送到太後跟前兒,雖說吳娘娘的病有人管了,但若讓太後曉得他來和你提以前,豈不是要挨頓罰?也不知小命保不保得住。”

太子哼地一笑:“他的小命,自有人保。”

“誰?”

夢齡將茶捧到他面前,他卻不接,緩緩擡起眼皮,直視著她的眼睛:

“你今日見過的人。”

“我見過的人?”

夢齡懵住,想了一圈兒,最後目光落在太子臉上:

“你啊?”

太子一楞。

“你有後招是不是?”夢齡興奮地問,“我就說嘛,你怎會不顧他的死活?”

太子搖搖頭,看向她的目光裏滿是探究。

“那是誰?”夢齡又懵住。

太子伸出手,捉起她左手腕,眸含精光:

“茉莉香的主人。”

“哈?”夢齡一雙黛眉蹙成八字,“映雪?她一個傻子怎麽保人家的命?”

見她這個反應,太子的一顆心松快不少,身子靠回椅背裏,淡淡道:

“是萬貴妃。”

夢齡怔了片刻,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當啷——手中茶盞落地,摔了個粉碎,她神色覆雜的望向他:

“你懷疑我見過萬貴妃。”

太子抖抖袍角上濺的茶水,擡起頭時,一臉理所當然:

“她今天當著所有人面喊我吉哥兒,她身上的香和你一樣,我不懷疑你懷疑誰?”

夢齡不答,輕輕歪了下腦袋,眼底溢滿困惑:

“你說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並肩作戰的朋友。”

太子一怔,微微點了下頭:

“不錯。”

夢齡愈發困惑,眉心蹙起:

“那你還懷疑我?”

“我是太子!”太子啪地拍了下椅把,“坐在這個位置上,一旦掉下去,你可知會有什麽後果?若不晝警夕惕,如何坐得穩?便是朋友,該懷疑也要懷疑!”

夢齡不語,只歪著腦袋瞅著他。

太子略有些心虛,又補充道:

“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誰會單獨叫你進來問話,早把你送到宮正司,幾十個板子下去,看你招不招!”

夢齡偏過臉去。

“好啦。”太子姿態大度的擺了擺手,“想來映雪的茉莉香,是萬貴妃給的,吉哥兒——你也不是有心透露給汪直的,往後別和他們來往了,免得被萬貴妃利用,從中挑撥咱們。”

夢齡輕輕哦了一聲。

太子又道:“還有你那個宮正司的小夥伴,叫什麽來著?”

“阿綿。”

“對,是她。”太子的口吻不容商量,“往後也別見了。”

夢齡驀地看過來:“為何?”

太子的語氣輕飄飄地:“我今天撞見她進了萬貴妃的景星殿,誰知道她們之間有什麽貓膩,謹慎起見,斷了為好。”

夢齡難以理解:“僅僅只是進了景星殿,你就要我和她一刀兩斷?”

“不錯。”太子態度強硬。

“哈。”夢齡嘲諷地笑,“你為什麽連問都不問?如果她和萬貴妃之間沒有貓膩呢?我和她的情誼豈不是白白犧牲?”

“沒有如果。”太子冷漠的神情裏摻著一絲傷痛,“我的人生,賭不起一個如果。”

夢齡怔怔望著他,漸漸紅了眼眶:

“朋友不是這樣的。”

太子緩緩起身,踩著碎了一地的瓷渣,一步一步來至她面前,俯視著她:

“張夢齡,不是朋友,你當我會忍你到現在?”

“忍我?”夢齡大感意外。

“我不喜歡陽光,你非要給我安排在光線明亮的地方。”

骨節分明的手指向垂在窗前的素紗,太子聲音透著埋怨:

“還自作聰明的弄這些玩意兒,要給我治心疾,我用得著你治嗎?”

“是萬歲囑咐我化解你的心疾,當時你還謝恩呢。”

“我只是哄爹爹開心而已,誰成想你當真了?”

“可搬進去那天,你明明挺喜歡的呀,又是誇我周全,又是賞大家錢——”

“什麽周全,什麽賞錢,都是你聽不懂好賴話,一手造就的誤會!”

夢齡僵在當場,忽然有些恍惚:

墻洞裏稚嫩淳樸的小男孩,與眼前居高臨下的太子,是同一個人嗎?

太子不知,兀自抱怨:“現下可好,愈發變本加厲起來了,大夏天的,還給我安排到這裏,也不怕把人熱死!都怪我平日裏太過縱你,以為深宮之中,是你們在南海子的小院呢,想怎麽來,就怎麽來!”

一通話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完,卻不聽反應,扭頭一看,夢齡杵在那兒一言不發,只那麽瞅著他。

他瞬間讀懂了她眼底的陌生與疏離,心底仿佛被狠狠紮了一下,疼中帶躁,久久不能平息。

兩人無聲對視,沈默的空氣說不出的壓抑。

良久,他嘆了口氣,率先打破這局面:

“張夢齡,我與你,不只是朋友,更是一場交易。你助我鞏固聖心,我放你歸家,許你榮華,大家各取所需,兩全其美。”

見她不說話,他頓時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盯著她的眸子:

“張夢齡,你不可以反悔!要不是你,我怎麽會好奇爹是什麽東西?我不好奇,我娘怎麽會送我出安樂堂,我不出安樂堂,她怎麽會死?”

他說著說著,眼睛變得通紅通紅,聲音也微微哽咽:

“害死我娘的元兇,有我一份,也有你一份,你必須要幫我,你得負這個責!”

此時此刻,夢齡總算明白,回宮的第一晚,她坐在他的床邊,為他講過去的事情,講到他好奇爹是什麽東西時,為什麽他的目中會流出一絲覆雜神色。

原來早在那時,他心裏便有了怨。

對她,亦是對自己。

夢齡快速眨了眨眼,將眸底淚花眨回去,輕聲道:

“是。”

“好,好。”

她應了下來,他卻高興不起來,又悶悶地交待:

“從今以後,你只需做好你份內的事,除了我這裏,其他的人和事,一概遠離。”

“是。”

她垂下眼簾,自此換了稱呼:

“殿下既對這間住處不滿,奴婢這就為您騰出新的來。”

“罷了。”他煩躁地一揮手,“今日夠折騰了,明兒個再搬吧。”

“多謝殿□□諒。”她淡淡道,“殿下若無其他事,奴婢就先行退下了。”

他心裏堵得不行,卻又不知還能說什麽,悶聲應道:

“去吧。”

“是。”

夢齡福了一福,躬身退至門口,接著打開殿門,邁步走了出去。

空蕩蕩的殿閣,獨留他一人立在原地。

回首,還有那滿地瓷渣。

碎裂的,何止茶盞?

景星殿。

盆中的月月紅花枝招展嬌艷欲滴,萬貞兒的目光順著飽滿美麗的花朵一路下滑,最後停在莖幹的根根尖刺上,微微笑道:

“撒下種子,一點一點生根發芽,一點一點戳破表皮,刺便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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