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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寮頂已成荒村。

石屋破敗,野草及膝。孔令艱難跋涉,路過一個孤零零樹立在路邊的水龍頭時順手擰了一下,竟然還有水流出來。

已是子夜,四周孤寂無人。時間緊急,孔令身上的裝備不多,他用手機照著亮,慢慢地在破落的門牌號中尋找274號。

他心內疑竇叢生,為什麽木兆華會讓他來東寮頂,他又是怎麽知道這個信息的?為什麽鄭棟國要和木兆華面談,難道是木兆華躍過了鄭棟國,提前查到了些什麽?

孔令只覺得這兩天過得兵荒馬亂。他的事業、感情、未來,全是一團糟,孔令難得對命運有了一些異樣的認可。從羅小薇涉案,自己被要求回避,到從楊浩口中得知他就是十二年前介入父母婚姻的第三者,而且事隔多年,母親竟然還在和他藕斷絲連。也許他繼承了父親戴綠帽子的天賦,從木擇芩當著江恨海的面向他提出要解除婚約,到剛才木兆華親口承認他是外人時,孔令只經歷了很短暫的震驚和憤怒,等到情緒逐漸平覆下來時,他開始發現自己內心竟然有一種奇異的坦然,仿佛他和木擇芩談戀愛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們會有這樣一個結局。

亮光打向一處檐下的門牌,門牌被折了起來,看痕跡應該是人為的,露出的一角上寫著數字4。孔令叼著手機,兩手用力一掰,東寮頂274的門牌就這樣出現了。

孔令仔細聽了一會兒,周圍沒有動靜。他便貓下身子,把門推開一條窄縫,躡手躡腳地進去。

這是一間非常破敗的屋子,屋子裏彌散著一股淡淡的酸臭味,不知道來源。地面上到處堆積著雜物,這些雜物讓孔令舉步維艱。他擡手時沒留神,碰倒了一個小袋子,白色的粉末灑出來,孔令心中瞬時警鈴大作,他拈起一點粉末,小心翼翼地在指尖撚了撚,皺起眉頭,試探性地嘗了一下——鹹的。

是鹽。這個地方是有人長期生活的。

孔令掂量了一下鹽袋的重量,觀察裏頭的結塊程度,這袋鹽應該是新拆不久,鹽粒還松散。

他繼續摸上前,一條長木板上打了幾個釘子,掛著一塊布簾。挑開簾子後,裏頭空間不大,同樣堆滿了雜物,唯一的家具是一張床。看來是臥室。

孔令進去翻找了一下,卻沒能找到任何能夠證明戶主身份的信息。然而在床角邊,又有一攤奇怪的白色粉末堆積。孔令故技重施,這次的粉末手感非常軟糯,他的指腹沾了一片白,孔令猶豫著在地上抹了一下,卻抹出一條長長的痕跡。

是粉筆。

孔令向床底一照,瞬間頭皮發麻,他立刻起身,把床上的被子全部掃下去,掀開床板。果然,床板下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用粉筆寫滿了字!

這人的字跡很駑鈍,即使是阿拉伯數字也帶著折角。而且字與字之間互相重疊,一時間根本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麽,只能依稀辨認出從床頭到床尾,數字正在越滾越大。

孔令不敢耽擱,他立刻拍照,給王達傳了過去。然而圖片發送的進度條十分卡頓,不知道是否是位置的關系,這裏的信號非常差。

沒辦法,孔令只能把傳圖片的事拋到腦後,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他嘗試著辨認數字與數字之間的關聯,看到某一塊區域時,腦子裏卻突兀地閃過了一則陳舊的檔案。

在他進入單位的第一年,他就從檔案庫裏調出了當年的百貨大樓女屍模特案。不同於新聞報道裏添油加醋的各類細節,當年陳延負責的案件報告語言平實,記錄齊全。而在涉案人員名單上,孔令費了點心思,記住了那幾個被封存的名字。

而時隔整整十二年,此時此刻,他卻在這張床下的地面上,再一次看見了這些名字。

墜在這些姓名後,是越來越龐大的數字。唯一有可能造就這些數字的形式,對於普通百姓而言,也就只有標會。寫下這些數字的人十分執拗,他用了一套非常覆雜的計算方式,以月份為單位,計算著他應該獲得的錢。而這些虛擬的錢,也被他一份份精密地劃分,分歸到每個人的名下。

一部分,給在監獄裏的老婆。一部分,給早就槍斃了的小舅子。

剩下的大頭,全部給被老婆殺死、又被拖去配了冥婚的情人。上窮碧落下黃泉,縱使天人永隔,也要做一對富貴佳偶。

孔令渾身打了一個冷顫。他猛然意識到,住在東寮頂274號的人是誰。

這個人曾經在風暴中心,卻不知為何,在被所有人遺忘後,鬼魅一樣再度歸來。

死寂中,孔令握在掌心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

他不自覺抖了一下,躲到墻角,悄悄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王達焦急的聲音:“孔令,你現在在哪?你發過來的圖片是什麽,馬上告訴我!”

孔令開口正想回覆,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因為過度緊張而幹澀地發不出聲音。

他咳嗽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在東寮頂274號——我找到證據了。”

電話那頭很嘈雜,片刻沈默後,陳延的聲音從聽筒中響起。

“說。”

“……師父,7·16隧道口落石案,和今天砍傷江恨海的兇手,我判斷,是同一個人。”

孔令吞了一口唾沫。他覺得喉嚨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迫近真相的興奮,令他有些喘不過氣。

“9·1百貨大樓案,女老板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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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恨海覺得渾身發冷。雨又下了起來,他擡頭看去,天空中壓下來一個巨大的氣旋,像一只緊緊註視著他的眼睛。

木擇芩的身影在前面跑,江恨海下意識要追,結果腳下突然踢到了什麽東西,他低頭一看,是一條長長的酒紅天鵝絨帷幕。被雨水打濕的天鵝絨纏住了他的腳,誘使他向前跌去。江恨海伸出手,想要抓住前方的木擇芩,然而木擇芩身子一軟,竟然也倒在了前方的雨水裏。江恨海著急著想要爬起來去扶她,後背突然一重,十二年前陰冷赤|裸的女屍砸在他身上,鮮血從屍體腹腔中滾落,在他身下匯聚成海。

江恨海掙紮著,卻無論如何動彈不得。木擇芩倒下的身影離他不過咫尺,可這一段距離卻始終無法跨越。

焦慮和恐慌吞沒了江恨海,終於,一聲雷暴,他渾身一悚,驟然從噩夢裏醒了過來。

入目是白色的墻體,墻上有幾處星星點點的褐色,似乎是某種昆蟲留下的殘跡,耳邊傳來心電圖規律性的聲音,江恨海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卻立刻被人輕輕點了一下手背。

“不要動。”

是母親的聲音。

江恨海趴在病床上,費勁地扭頭,看見周琳的臉。辦完爺爺的喪事後,母親把奶奶接回家裏住,在江恨海沒註意到的時候,母親忽然蒼老了很多。

看見江恨海醒來後,周琳心裏那根緊繃的弦驟然松了下來,臉色一下變得極差。一整晚的提心吊膽終於,身體終於在這時候顯出疲憊。

“你背上的傷口剛縫好,給你掛了止痛泵。”

江恨海點點頭,一支棉簽伸過來,在他的唇縫中留下濕潤的觸感。江恨海才感覺到口渴,可惜嘴唇上那一點點水很快就被他舔幹凈了。

周琳安撫道:“現在還不能喝水,等醫生來看過先再說。”

江恨海眨了一下眼,他手指又動了一下,目光看向病房外的方向,顯露出一些急切。

周琳明白他的意思:“芩芩沒事。她比你早醒,剛才鄭棟國找他們一家了解情況。昨晚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江恨海沒有回答周琳的問題,他看了一圈病房內,沒有看到時鐘,便囁嚅道:“……幾點了?”

周琳點亮手機,把屏幕遞到江恨海面前,嘆息一般道:“四點一刻。”

病房門被敲響,沒等周琳去開,門就從外面擰開了。

進來的果然是木擇芩。

她腳步還有些虛軟,葉為清攙扶著她進來。看見江恨海時,二人同時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木擇芩走上前,輕輕喊了一聲周琳,在病床的同一側坐下,擡頭看了看江恨海的點滴:“要調慢一點嗎?”

江恨海搖搖頭,聞到木擇芩身上方便面的味道,胃突然擰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餓。

“你——吃什麽了?”

木擇芩楞了一下,和周琳對視一眼,兩人都笑了。

“鮮蝦魚板。”木擇芩揉揉眼睛,笑道,“給你留了口湯。”

江恨海笑起來,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淌入鬢發,滴落在白色的枕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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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墻之隔,鄭棟國和木兆華對坐。

“我知道這樣是違反紀律的,但這事涉及我的女兒,我顧不上那麽多。”

鄭棟國點頭,嘆了一口氣:“理解。這個事情我來處理,反正當時我們都在醫院,就說事急從權,是我請你幫的忙。”

“多謝。”

木兆華言簡意賅,自從和鄭棟國碰面起,他的態度一直非常強硬,直到木擇芩毫發無損地醒來,才稍微緩和了一些。

兩小時前,木兆華接到了江恨海的電話,然而電話那頭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自稱是住戶的人告訴他,機主被砍了一刀,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昏迷的女孩,現在他們報了警,正在等醫院的救護車,問他和機主是什麽關系,能不能趕來醫院。

木兆華火速撥通了手下人的電話,讓他們立刻去調小區物業的監控。

從模糊的監控畫面裏,葉為清認出了這個人。她調出之前走訪特殊人員的文件,很快找到了傻子的家庭住址。

而孔令,正巧在這時候趕來。

陳延和木兆華前後腳查到了行兇者,但由於工作性質的關系,木兆華方面的進展要更快一些。這也是為什麽鄭棟國要找木兆華的原因。

兩個男人在得知江恨海醒來後,同時松了一口氣,鄭棟國甚至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鄭棟國抹了一把臉:“老子犧牲了,兒子再出事,我就算拿這條命給他賠罪,下去以後也沒臉見長鈞啊。”

木兆華自然知道江恨海的家庭情況,此刻也頗有些不忍,轉移話題道:“陳延那邊情況如何?”

“孔令已經在住處排查,但沒見到人。我撥了些人給他做支援,陳延在全鎮範圍內做搜捕。”

鄭棟國苦笑:“我才停了孔令的職,結果現在他給我們挖出了最關鍵的線索。”

木兆華面無表情:“不好意思,插手你們的家事了。”

鄭棟國的手機突然在這時響了起來,他長吐出一口氣,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是王達的聲音。

“報告鄭局,我們已到達東寮頂274號,現場痕跡顯示確實有人在這裏制作土槍,物證科正在采樣。”

“好,讓孔令接電話。”

電話那頭,王達短促地停頓了片刻。

“……鄭局,孔令不在這裏。我們在後院的墻角,發現了新鮮的血跡,正在沿血跡嘗試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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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前,孔令掛斷電話,重新把床恢覆成原來的樣子。他順著墻根往後走,發現這棟石屋後還有一個後院。

後院比起小屋要大得多,院裏都是野草。孔令貼著墻根走,腳下沒留神,驟然傳來一陣刺痛。

他擡起腳一看,發現鞋底紮了一塊尖銳的碎玻璃。他將那塊玻璃摘下來一看,玻璃上還音樂有生產日期的痕跡,看來是某種飲料瓶。孔令調高照明的亮度,光亮下,地面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反射的碎光。孔令往前看去,碎片最為密集的地方靠近幹枯的竹柵欄,他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卻看見柵欄上有放射性的褐色燒痕。

孔令湊上前,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火藥味。他矮下身看去,果然在靠近柵欄底部的地方發現了兩枚彈孔。

這地方有人做土槍!

孔令的心弦立刻繃緊了,他抵著柵欄上的彈孔,想起“郝佳麗”屍體上那一處槍痕。一個大膽而荒謬的猜測在他心中逐漸成型。

難道兇手殺死“郝佳麗”的動機,和標會有關?

與十二年前舊案涉案人有關的,又與標會有關,一個整容並且在國外旅居近十年,又偽造身份重新歸國的女人。

她的真實身份,有沒有可能是十二年前那名,未被抓捕歸案的會主呢?

孔令瞬間站了起來,腳下的泥土濕滑,他起身時踉蹌一下,踢響了隱匿在草叢中的半截玻璃瓶。玻璃瓶相撞,發出一聲脆響。

與此同時,屋內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音!孔令的身體比頭腦更快,立刻追了上去,然而腳底被玻璃碴紮傷的疼痛拖延了他的腳步。就這麽半分鐘的耽擱,孔令追入屋內,匆匆一瞥,卻只看見方才的雜物堆後,原本蓋著的木頭箱子敞開著,上頭鋪著的硬紙板散落一地。

孔令暗罵一聲,追出門去。突然一聲槍響!夜色深處,一團亮光爆裂,子彈擦著孔令的胳膊打在石墻上,幸好孔令出門時因腳傷頓了片刻,有驚無險地躲過,只餘胳膊上一道被火藥灼傷的血痕。

遠處蟄伏的人影見一擊不中,迅速起身,背著土槍往遠處跑去。孔令一咬牙,顧不上腳底的傷,全速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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