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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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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

小賣部前,李建宏看著貨架上的飲料。他胳膊上挎著一個少年宮的布袋,裏頭裝著新學年鋼琴班的宣傳冊。

“老師,買什麽?”

門簾後,一個男人走出來,她認得李建宏,很親切地喊了他一聲。

李建宏指了一下貨架上小狗圖樣的飲料:“來板爽歪歪。”

他付完錢,拿著那板飲料,卻沒離開,莫名其妙露出一些尷尬,一貫的大嗓門此刻也壓低了幾分:“阿芬在這裏嗎?”

男人了然一笑,看了一眼李建宏胳膊上的布口袋:“你找她是吧。跟我來。”

男人帶著李建宏往後頭走,自家開的小賣部,掀了門簾就是廚房。他把門鎖扭開,後頭是一處不大的空地,堆著各種農具,墻角還有兩盆極其茂盛的三角梅。

花盆前坐著一個擇菜的中年女人,短發燙了小卷,手掌厚實,掐豆角時很靈活,一撕一扯,把豆角的筋絡處理得幹幹凈凈。

“阿芬!來客了。”

那女人擡起頭,看見李建宏,很客氣地笑了一下:“你是?”

李建宏搓搓手,把打好的腹稿一次性吐了出來:“我老婆叫張玫,她在你這裏應會了。我家裏現在急著用錢,你看能不能——”

“哦!”被叫做阿芬的女人站起來,隨手往衣角上擦了擦,“你是阿玫老公啊,我記得的吶!你要多少?”

這女人的態度非常幹脆,反而讓李建宏有些不好意思。即使沒有人問,他也為自己辯解了幾句:“我知道會還沒應完,中途退出來不大好。但家裏小孩要用錢,實在是不好意思!”

阿芬很誇張地擺擺手:“啊這有什麽事情!我們老交情的!阿玫應的是兩千吧?”

“對。兩千,她是第四戶,已經應了九個月了。”

院子旁邊有一間自建的小隔間,通了電,當做雜物室。阿芬從窗沿摸出一把鑰匙,開了鎖,李建宏連忙跟上。隔間裏沒點燈,白天也黑乎乎的。唯一能被光線照亮的,只有門口的那一處地方。

阿芬就蹲在那裏,彎腰解開靠在墻角的編織袋。編織袋上寫著“草魚飼料”,李建宏還在發楞,不知道她在幹什麽,下一秒,卻看見阿芬從編織袋裏抓出了一把零散的粉紅鈔票。

她吐了一口唾沫,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點了起來,鈔票像彩紙一樣在她手中翻覆。每一張鈔票或平或卷,都有使用過的痕跡,阿芬像擇菜一樣,掐頭去尾,從那一把鈔票中抽出兩三張,丟進編織袋裏,把剩下的卷成一卷,遞給李建宏。

“你點點。一共三千二。”

“三千二?”李建宏糊塗了,“不對,是兩千啊。”

編織袋上有兩處松緊繩,阿芬一手扯住一邊,兩手一拽,袋子簌地一聲紮緊。她又往上纏了幾圈,把開口處捆緊,隨後直起身來。

她的上半身陷在黑暗裏,陽光照亮了她垂在身側的粗短的手指。

阿芬咧開嘴一笑:“要是進兩千出兩千,誰願意應會?一千二是這九個月的利息。你要是放滿三年,最後一筆能收更多。”

李建宏手心發燙,風吹過來,他手裏攥著的錢幾乎要跳起來。

“這是、這是怎麽算的?”

阿芬打量他,笑容越發燦爛。

“錢囤在家裏是生不了錢的。”阿芬意有所指,“阿玫頭腦靈清,信得過我,我自然也不會虧待她。”

阿芬拉開李建宏的布袋,幫他把錢丟進去。粉紅的鈔票蓋住了飲料上的微笑小狗。

“家務事還是要交給女人做。”

阿芬留給李建宏一句話,擺擺手,重新坐回位置上,用還沒散去錢腥味的手掐起了豆角。

當天,喬喬一路喝著爽歪歪回家。李建宏打電話讓張玫晚上不用做菜,他去冷菜攤買了點涼菜和喬喬愛吃的兔子架,晚飯時破天荒給自己倒了一盅白酒。兩個人終於不再吵架,臉上都有了笑意。那天睡覺前,李建宏來到喬喬床邊,和她拉鉤,答應明年生日,送她一架鋼琴。

阿芬家的常客,從張玫變成了李建宏。李建宏讚成阿芬說的“家務事要交給女人做”,但他覺得如果是數學題,還是自己來比較穩妥。

此後每晚,李建宏在備完課後都會記賬。支出多少,收入多少,每一筆會前時間和利息都在變化,李建宏覺得自己手下這一本薄薄的演算紙就是一個小型的證券交易所。他們家所有的資產都在上面流動,而他是那個精密的操盤手,會把每一筆錢恰如其分地收回囊中。每一次演算的結果都讓李建宏興奮,這些不停變化的數字即將在幾年後變成鋼琴、車子、房子,而這一切都如同那包編織袋裏的鈔票一樣,靜靜地靠在墻角,只要俯身去抓,就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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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大隊。陳延翻開從面館老板手中拿來的賬本。技術科的小姚小王已經把所有的算式抄錄出來,隔壁物證科的同事將算式按照正確的順序排列,從看似無序的狀態中總結出了某種規律。

“這是一種民間借貸的方式,在東南沿海一帶很流行。”

算出規律的同事叫趙海峰,平時愛玩掃雷和數獨。他推了一下眼鏡,拿油性筆在白板上畫了一個圈:“這個是起始的本金,從它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萬元會。從利息的增量看,應該是會腳應會、按月給息的標會模式,記賬人是某一臺的會腳,標會一百二。除會頭外,第一條算式代表第一臺會腳標會五百。第二條算式顯示第二臺會腳標會四百八十,第三個月折四百五十,以此類推。到最後一條算式為止,金額累計——”

鄭棟國突然舉手,打斷趙海峰:“數學家,能換個簡單一點的說法嗎?”

趙海峰嘆了一口氣,招招手,幾個人都圍上來。

他鋪開一張8K的白紙,根據在場人數畫了五個圈。

“假定我急需用錢,叫你們四個湊個會。我叫會,我就是會主。每人一百,加上我的份,一共籌了五百塊錢,都到了我的手上。”

趙海峰看周圍的人都點頭,便在鄭棟國面前的圈裏寫了一個“90”,在陳延的圈裏寫了“80”,又依次在代表小姚和小王的圈裏寫下“70”和“60”。

“這些數字是你們作為會腳給出的標價,按照標價高低,我依次還錢。第一個月,我還棟國一百,剩下三個會腳都給棟國九十元,叫‘應會’。棟國,加上你這個月要出的九十,你算算你現在手裏有多少錢。”

“四百六……不對,我賺這麽多?”

趙海峰搖頭:“還沒。接下來到第二個月。我還陳延一百,棟國這一會腳已經成了死會,陳延,你能收多少錢?”

“你說的‘死會’,就意味著棟國不跟我給出的標價走,還是按他的標價,這個月仍然要給我九十?”

趙海峰給了一個肯定的眼神,陳延思索片刻,給出答案:“四百三。你一百,棟國九十,我們剩下三個人各八十。”

另外兩位同事也已經摸清了規律,很快算出自己得到的數額,分別是四百一和四百。

趙海峰笑了一下:“對。你們算一下自己有沒有盈餘。”

陳延最快搖頭:“所有人平賬,沒進沒出。”

“不錯,這就是呈會。所有錢擺在臺面上,給出去多少拿回來多少。”趙海峰把白紙翻了一面,“現在銀行貸款不好貸,很多人靠這個進行資金周轉,打時間差。”

“不對。”鄭棟國連連擺手,“這個賬本上的數字是越滾越大,跟我們剛才不一樣。”

“我們剛才是呈會,這個,是標會。”

趙海峰重新畫了五個圈,在自己的圈裏填了“100”。

“這次的算法不一樣,仔細聽。我加入你們,我們一共五個會腳,按標價高低每個月輪流當會主。標會的金額和順序不變,但你們每個月不跟當月的會主走,只出你自己的標價。每個月的會主能拿到當月所有的錢。試著按這個方法算一下盈虧。”

“呃——”鄭棟國反應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加上你,一共五個人,相當於過完一輪需要五個月?”

“對。”

鄭棟國還在試圖理解趙海峰的話,陳延已經拿起筆畫表格,迅速在每個對應的格子裏填空。

他把一條簡單的加法算式推到眾人面前,紙上寫著“100+90+80+70+60=400”。

“這是在我們五個人裏流動的資金,每個人都會按月得到四百塊錢。所謂的盈虧,就是用自己五個月應會的總支出,減去這個數字。”

趙海峰一拍手,比了個大拇指:“聰明!”

鄭棟國湊過去一看,表格的最後一列寫的是:趙-100;鄭-50;陳0;姚+50;王+100。

“我去!”鄭棟國捶了小王一拳,“你賺死啊!這個標會,排在前面的在虧錢,越往後越賺啊!”

“是這個意思。但實際情況要比我們剛才模擬的更加覆雜。標會的金額會有起伏,會腳的人數會更多,運轉周期也會更長。”

陳延指著那本賬本:“那這個會,規模有多大?”

此話出口,所有人都陷入沈默。白板上,那個七位數的結果如一張鯨口,濾出無用的時間,吞下在期望裏越滾越大的財富。

“老天……”鄭棟國冷笑了一聲,“怪不得那女的看不上那十五萬。這筆錢如果真能到手,她能把我們這棟樓買下來啊。”

“但列算式的這個人顯然沒有搞懂標會和呈會的區別。他在用呈會的形式計算標會的數額,這其中的算式還有一些誤差。如果繼續算下去,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會被平掉。這賬誰算的?”

“面館老板的小孩,才讀四年級。這賬是百貨大樓案那個小工求他算的。”

趙海峰沈默片刻:“……數學還是要從娃娃抓起啊。”

他嘆了一口氣,打起精神:“雖然計算結果有問題,但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來,這個會的規模很大,至少有一百多人,而且每個會腳的標價不低。如果他是靠後的臺數,也許真的可以賺回來一個天價數字。”

鄭棟國像一個好學生一樣舉起了手,提問道:“算式列了這麽多,應該可以肯定他是靠後的會腳。那在他前面的這麽多人,都是誰呢?應該會有我們鎮上的人吧。但也很奇怪啊,如果不是著急用錢,誰願意當前面的會腳呢?”

趙海峰點點頭:“有道理的懷疑。你們要順著這個方向查嗎?”

小姚小王立刻翻開筆記本,等待記錄最新指示。鄭棟國和趙海峰把目光投向陳延,卻見陳延凝視著白板,露出一種很微妙的神情。

鄭棟國忍不住,開口喊他:“憋什麽壞水呢?”

陳延慢慢走上前:“如果大家都知道,能賺這麽多錢,又沒人願意當前面的會腳,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

他拿過筆,在白紙上把三個圓圈框在了一起。

“我以不同人的名義標好幾會,但實際這些會都由我掌控,相當於我占了好幾個連續的位置。在資金流轉的過程中,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我自己給自己應會,這樣是不是可以降低虧空的風險,增加盈餘的幾率。”

趙海峰眼前一亮:“完全可以。如果應會的人數夠多,很難有人發現。”

“有意思嗎?”鄭棟國無法理解,“你拿著一筆錢,在手裏放個一年半年的,它是會生小孩嗎?”

“那如果我用了呢。”

陳延搶白,打斷了鄭棟國的話。

他好像捕捉到了某個關鍵,直直地看向趙海峰的眼睛,重覆了一遍:“如果我用了呢?我把錢,全部花光。輪到下一個人應會的時候,會發生什麽?”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看向趙海峰,趙海峰在陳延的註視中,突然起了一身冷汗。

無需多言。剩下的人突然反應過來,面面相覷,他們驟然意識到陳延所說的情況會有多麽的恐怖。

巨額資金鏈的斷裂,將使後面所有人血本無歸。

一場關於信任的豪賭,至此,全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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