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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蠻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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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蠻夷

左右都沒辦法了, 李熙當機立斷,挑了兵器,立刻就跟裴懷恩走。

此刻離天亮還早, 林中環境又惡劣, 四處躲藏的時候, 李熙身上的蠱毒又發作過幾回, 但因為有裴懷恩在, 皆被裴懷恩以內勁暫時壓制住, 方才保持清醒。

有幫手總比獨自逃命容易多了, 由於裴懷恩的刻意引導,李恕起初沒想到李熙身邊還有人, 有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就快找著李熙了,結果卻都無功而返。

眼看著跟在身邊兒的兵越來越少,路卻越走越遠, 在被裴懷恩帶著李熙接連戲耍過幾回後,李恕躊躇不前, 眼睜睜瞧著東邊已經翻起點魚肚白,本能不敢再往林子深處去。

不對勁兒, 按理說,李熙現在合該一步也走不動了才是,怎麽還能這麽不快不慢地吊著他, 讓他錯覺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追得上?

李恕的功夫不高,他能走到今日,靠的是頭腦, 因此身邊總有幾個能打的護著他。

可找李熙這事不一樣,李恕先前因為對阿蘭種在李熙身上的蠱太自信, 從沒想過李熙能逃,為了找樂子,李恕每回都是只帶幾個機靈的出來,貓抓耗子似的慢慢玩兒——誰知今晚卻找不著了。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恕思來想去,覺著李熙這是在算計他,是想把他引到林子深處去,然後一舉殺掉,所以再不敢往前走,氣的一直在跺腳罵阿蘭,責怪阿蘭把那蠱說得太邪乎,害他現在對李熙一點防備都沒有,白白讓人跑了。

……所以說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這李恕和李熙是對親兄弟,倆人缺德都缺一塊兒去了。毫不客氣地說,李恕現在害怕的,也恰好正是李熙打算去做的。

實際上,兄弟兩個相處這麽些天,李熙此刻可比裴懷恩更了解李恕,也知道李恕難對付。考慮到裴懷恩的大半內勁都用來給他壓蠱毒了,恐怕不能正面打過跟在李恕身邊的阿蘭,李熙再三斟酌,覺得還是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即淮王沒有被說服,反而還徹底控制住了裴懷恩帶來的人。

是以李熙才教裴懷恩一步步地釣著李恕,想趁李恕氣急敗壞,把身邊所有人都支出去找他的時候,幹脆找機會要了李恕的命。

李熙原本是想著,只要李恕死了,後續就算淮王還是不肯放過他,他身上沒了牽制,也能跑的更快點。

可誰能想到李恕的戒備心也這麽重,明明只差一點就能走進裴懷恩為他設好的圈套了,李恕卻不再往前走了。

不僅不再往前走,李恕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前方不遠處有山洞,像是一條絕路。

在確定李熙就藏在這山洞裏後,李恕來回踱步,最終強忍著沒去咬這個餌,反而命人在洞口點火,打算用煙慢悠悠地往山洞裏熏,而不是像往常一樣,迫不及待跑進去炫耀自己的勝利。

但是這可就苦了藏在山洞裏的裴懷恩和李熙。眼看著濃煙一股股地往裏鉆,兩個人面面相窺地掩住口鼻,心裏都在罵娘。

陷阱……白做了,明明就只差一點兒。李恕這人也真是的,怎麽夜裏莽了一路,身邊兒跟著的兵也死了好幾個,非得在臨門一腳又警惕起來,真是白瞎他倆費心拱了一夜的火,若換成旁人,這會恐怕早氣的往裏沖了。

但是說再多也沒用,隨著山洞裏的煙越來越多,裴懷恩被嗆的直咳嗽,已經有點藏不住了。

“……咳,咳咳,阿熙,我看你壓根就不是什麽長澹禍星,而是我的禍星。”沒過一會,裴懷恩眼眶就被嗆紅了,他轉頭哭笑不得地打趣李熙,小聲說,“想我從前是多麽風光,自從跟了你,這日子真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了,現如今什麽魑魅魍魎都敢往我頭上踩,把我往絕路上逼。”

李熙比裴懷恩咳嗦的還厲害,聞言只虛弱道:“我適才見李恕追我們,咳咳,一路也、也沒忘給淮王報信,但這都什麽時辰了,淮王怎麽還不來,你那人馬究竟、究竟走到哪去了。”

裴懷恩被問得啞巴了一下,正要再分辨,但守在洞口的李恕似是聽見了他二人的咳嗽聲,當即狐疑地皺眉,舉火把探頭往裏看,腳下卻依然堅持著不願再往前邁一步。

“……咦?怎麽聽著還有個人啊,是誰在裏面?到底是誰膽大包天,敢在此處壞我的事?”

李恕揚聲問,過於平板的語調回蕩在山洞裏,有點惡鬼索命的味道。

“六弟,六弟——六弟你在哪呢?”李恕朝洞裏喊,聲音很涼,帶著一點隱隱約約的空洞,“六弟,我都看見你了,你快出來吧,難道你真甘心死在這裏嗎?聽話,只要你跟我回南月,我會給你活路……畢竟你我可是血脈相連的一對兒兄弟呢。”

“……”

好嗆,真受不了了。

兩方對持之下,時間仿佛慢得停滯了,偏偏李熙身上的蠱毒又發作,裴懷恩的內勁卻所剩不多,兩個人沒辦法,只好被逼著現身,讓李恕沒事兒別再催李熙身上的蠱。

算算時辰,想來不論護送李慶的那些人馬是否成事,淮王都已經在往這邊趕,只不知接下來迎接他們的,究竟是一線生機,還是比現在更難的絕境。

……真可惜沒能把李恕給殺了,哪怕是讓李恕受點傷也好,這樣他們的勝算就會更大些。

另一邊,心裏盤算的功夫,當李熙和裴懷恩前腳剛走出山洞,李恕後腳讓人滅了火,扭頭看見跟在李熙身旁的裴懷恩,不禁眼前一亮。

“……呀,原來我方才沒聽錯,六弟真有幫手,難怪能摸黑殺我那麽多人呢。不過話說回來——你這人是誰啊,我單知道六弟本事大,卻不想他竟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找著像你這樣好用的幫手呢。”

因著裴懷恩臉上的易容,李恕似乎沒能立刻認出他。四目相對,李恕面露疑惑地歪頭打量裴懷恩,眼裏難得露出好奇的神色。

雖然內勁暫時枯竭,但習武之人總歸和普通人不一樣。李恕看著看著,心裏就被引起了點興趣,估摸也是料定李熙過了今天就再跑不掉了,昨夜種種不過是垂死掙紮,李恕眼裏帶笑,並沒急著讓人把李熙和裴懷恩抓起來,反而還饒有興趣地圍著他倆轉了兩圈,眼睛睜得圓圓的,心裏不知是在琢磨些什麽。

但仔細想想,也許這世上任何一點簡單的喜怒哀樂,或是一點突如其來的好奇心,對於李恕來說,都是比蜜糖還甜的東西,引得他忍不住去品嘗更多吧。

“……”

天越發亮了,氣氛一時有些僵,李恕來來回回地在裴懷恩和李熙面前走,看裴懷恩下意識將李熙護在身後,餘光瞥見裴懷恩骨節分明的漂亮手指,沈默很久,而後就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麽似的,倏地笑出聲來。

“……是了,是了,我早該想到的,厲鬼哪有那麽容易就煙消雲散,六弟他當年費盡心機幫你家,你總得報恩不是?除了你,還有誰會這麽千裏迢迢的來救他?”

下一刻,眾目睽睽之下,李恕自言自語著,突然伸手去抓裴懷恩的臉。他在裴懷恩臉上抓出兩道極深卻不見血的傷口,然後一把掀開這張假面皮——動作快得就連裴懷恩都沒來得及躲。

李恕的眼神很厲,手勁也大,他想扯爛裴懷恩的臉皮,看清藏在這副陌生面容後面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骨架子,當然最後他也如願了,他果真看見了裴懷恩的本來面目,激動得直拍手。

“假的!果然是假的!裴懷恩!裴懷恩!你果然還沒死!早就聽聞這世上有人會易容!沒想今兒就讓我瞧見真的了!這可真是……這臉皮做得可真是精妙,看著活脫脫就是一張真人皮,簡直是寶物!”

裴懷恩猝不及防被撕了臉,面上戒備更甚,卻苦於內勁一時聚不起來,只得按兵不動,實際已經在心裏罵了無數遍的娘。

呸,這都什麽時候了,該來的怎麽還不來?真是一群辦事拖拉的廢物,從前也沒仔細訓練過,匆匆忙忙就帶出來了,結果害他陷入今日這樣的險局,若換在從前……若是從前,十七一定能把事情都辦得漂亮,從不用他憂心。

想著想著就更著急了,又因為身後李熙狀態不大好,已經被蠱蟲折磨得有點意識不清,裴懷恩怒極反笑,再顧不上什麽自身安危,索性趁李恕還在低頭研究他那張破面皮的空當,抽刀就往李恕身上砍。

……也罷,既然救兵遲遲不到,退無可退,就只需一刀!

電光火石間,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阿蘭眼疾手快地拔劍攔他,看出他內勁不濟,使力將他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堪堪被才清醒過來的李熙扶住。

裴懷恩這一刀砍得急,把李恕和阿蘭都嚇了一跳,反倒讓他們都姑且忘記催李熙身上的蠱,讓李熙得著片刻喘息。

但大驚之後就是大怒,少頃,李恕才像是慢半拍地反應了過來,他低頭看著自己胸膛那傷口,終於意識到自己剛剛差點就被裴懷恩給殺了,面上有一瞬間的猙獰。

多虧阿蘭出手及時,那傷口不算深,李恕不敢置信地隨手摸了把,只摸到一手黏膩的血水,在他眼裏黑漆漆的,就像一攤洗不幹凈的墨汁。

“……阿蘭!阿蘭!”李恕這下真生氣了,他擡手指著裴懷恩,低聲吼道,“殺了他!他又不能治我的病!我不跟他玩兒了!我要他立刻就煙消雲散!!!”

說時遲那時快,阿蘭對李恕言聽計從,立刻就再舉刀。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李恕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裴懷恩循聲擡頭,還沒看清人,就聽見淮王對李恕怒不可遏的一聲喝斥。

是……是救兵!他們帶著李慶把事情辦成了!是淮王帶人來了!

李熙身上那蠱蟲厲害,裴懷恩昨晚靠內勁幫他撐了一夜,又要小心提防著,不敢被李恕真抓到,此刻已然有些虛脫,在李熙的攙扶下才勉強站穩。

昨夜騙李熙有把握,其實只是在安慰李熙,讓李熙不要怕。但是實際上,裴懷恩在來時也沒想到李熙會中蠱,原本打的就是能談則談,不能談就跑的主意,誰知卻被一只小小的蠱蟲絆在這兒,讓他既沒機會潛進軍營殺母蠱,又沒辦法真脫身,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慶和那女子的身上,直到此時才松了口氣。

但是與之相對的,驟然見到淮王的李恕可就沒那麽好過了。

滅口的命令被打斷,李恕轉身見著淮王,先是很欣喜,欣喜得差點就要迎上去,但當他再一扭頭,看清跟在淮王身旁的李慶時,面上卻又一僵。

淮王帶了好多人來,他和李恕一樣,眼尖瞧著站在李熙身旁的裴懷恩,又看見李恕胸口那傷,本能就想上前扶,卻被李慶一把拽住。

事情做到這份上,李恕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猜出是怎麽回事兒了,他驀地轉頭看向裴懷恩,眼中淬毒一樣。

“……你耍我!你竟敢耍我!”李恕怒火攻心,講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是你救下了李慶那崽……”

話至此又頓住,仿徨不安地再看向淮王,卻見淮王神色覆雜,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恐懼。

其實原本對於李慶和那女子的話,淮王是將信將疑的,他這幾年和李恕相依為命,親眼看到李恕平日是如何的幫他護他,而李慶卻跟他太久沒見了,更別提還是裴懷恩派人送來的。

事到如今,淮王早就沒心思再想裴懷恩為何會死而覆生,他想找李恕問清楚,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李恕便如此表現,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

-

沈默,落針可聞。

是在過了好久之後,淮王身形搖晃,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出言問:“阿恕,慶兒昨晚同孤王說,他當年在暈倒前,曾聽到你和老六在說話,你……你對此可有什麽想辯駁。”

雖是疑問,語氣卻平緩,因為心裏早有了答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淮王那邊話音未落,李恕卻笑了。

淮王平時待李恕好,從沒懷疑過他,李恕從前做錯事,每每夢到淮王知道了真相,都會嚇得驚醒。可誰知此一時彼一時,就連李恕自己也沒想到,原來當這天真的來臨,他竟只有無盡的暢快。

終於……終於暴露了,他背在身上的包袱,終於能卸下了。

他在淮王面前裝的太久了,他累了,他就快被淮王每天教給他的那些規矩仁義逼瘋了,否則他也不會對擄走李熙有這麽大執念,就因為李熙能陪他說話!

連半句多餘的解釋都沒有,迎著淮王怒意滔天的註視,李恕懶得再管身後那兩人,只讓衛兵將裴懷恩和李熙抓了,然後坦然認了。

“大哥,知道的事情多了,會很辛苦的,妻妾孩兒都可以再有,他們只是累贅。”李恕察覺不到自己胸前的傷有多重,他邁步向前,迎著淮王說,“我……我也並非是有意瞞你,我怕你傷心。”

淮王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李恕,他養了李恕二十幾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看清李恕是什麽樣的性情。

但李恕卻不肯停,也不認錯,只擡手指著淮王身後的李慶,很認真地對淮王道:“況且大哥,我不認為自己有錯,這是順娘娘教我的,她說你總有一天要做這天下的主人,她說……她說成大事者不吝犧牲,只要是為了你,什麽都能犧牲。”

淮王聽到了這,終於覺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朝李恕破口大罵,“夠了!我母妃不是這樣的……”

李恕皺眉打斷他,用比他更大的聲音說:“那是因為她把你教得太好了!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就是這樣教我的!這麽多年來,天知道我已經為你們母子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李琢,你就是個廢物,如果沒有我,你以為你能走得到今天,你以為你能——”

越說聲音就越大,把淮王聽得雙目赤紅,也不顧形象地同他爭辯道:“但我不要這些!我要我的妻兒和母親!我要那個會問我要核桃吃,雖然有些狡猾,但很懂事的弟弟!”

淮王怒聲咆哮,一邊罵,一邊把拳頭攥得咯吱響,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李恕!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些年我待你不薄,我教你讀書識字,送你金銀古董,我在心裏將你當成同妻兒母親一樣重要的人,你們……你們都是我的至親,至親永遠不會是累贅!”

李恕聞言楞住一下,但很快又冷笑。

“……但那都是假的,順娘娘從不是什麽逆來順受的人,我也不愛吃核桃。大哥,橫豎事已至此,你如果有腦子,就該知道自己已經再也回不去長澹,就該知道誰才是你的敵人,你別忘了他們都曾想殺你,只有我在保你,也只有我才不會背叛你,你已走投無路,只能依靠我!”

淮王悲痛難當,見李恕到了這時還沒悔意,惱怒之下,竟一把抽出身旁士兵的刀,猛的向李恕砍來,結果卻因不善武功,刀還沒揮到李恕面前,就被阿蘭出手傷到了手腕,狼狽後退幾步。

“勿傷我主……”阿蘭出言道,然而還不等他把話說完,身後忽有一陣瘆人的涼意襲來。

好痛……!

阿蘭驚疑不定的回頭,卻見竟是李恕一刀把他刺穿,正站在他身後冰涼涼地笑。

這變故發生的太快,以至在場所有人都還沒看清,直到往前倒下的瞬間,阿蘭都驚恐地大睜著眼,沒有瞑目。

但反觀李恕,卻是一臉混不在意地把刀從阿蘭身上抽出,再擡頭看向淮王時,眼裏忽然迸發出如火焰般灼人的光彩。

“大哥,你要殺我,原來你也沒有那麽窩囊嘛。”

李恕邊這樣說著,邊繼續往前走,幾乎渾身都沾著血。

“對,就是這樣,你要做這天下的主人,你得學會毫無心理負擔的殺人。說起來,你好像還從沒真心想殺過一個人,就連那日在南月朝堂上殺掉的兩個長澹人,也是我在逼你……所以大哥,除了從前被你誤會的裴懷恩和老六之外,我是你第一個想親手殺掉的人嗎?”

淮王被嚇壞了,明明站在自己身邊的人更多,卻不住往後退。

卻聽李恕繼續咄咄逼人地問他,“大哥,說話呀,我是你第一個想親手殺掉的人嗎?”

“但我有什麽錯,我只是遵從了順娘娘的教導,我只是想替你爭,有些事,雖然你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你想要。”

“殺了我,殺了我之後,你就能變得同我和順娘娘一樣,你就可以靠自己去爭。大哥,我知道阿蘭不服你,我已替你把他殺了,你總得學會直面自己的欲望,你……”

說不下去了,李恕怔怔低頭,看淮王忍無可忍,就像他方才一刀刺穿阿蘭那樣,也一刀刺穿了他,將他狠狠釘在身後的樹上。

淮王握刀的手還在抖,李恕又伸手摸傷口,開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哥,你竟真下得去手殺我,你明明說過只有我才是你最親的人,可你現在有了別的親人,你就要殺我。”

“連你、連你也覺得我錯了,你……你覺得我是怪物嗎?但這明明是你母親教我的,我沒有母親,我以為這天底下的母親,沒有不想對兒子好的,我以為我這樣做,你總有一天能明白我的苦心……我以為你會高興的,順娘娘說,只要讓你做上皇帝,你就會高興的。”

氣息越來越弱了,雖然沒有痛覺,但失血過多也能要了一個人的命。

“……哥,你後悔養我了嗎。”

要死了,玩脫了,事情再沒什麽能商量的餘地了。徹底失去意識前,李恕大口喘息,想要努力看清淮王握刀殺他的那只手。

“哥……不知怎麽的,我這病好像被你治好了,我好像知道疼是什麽滋味了。”

“我、我為你做這些事,我不後悔,但你要殺我,你果真下得了手殺我,我……我真替你高興,可我也真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啊,你現在有了慶兒,就再不會把我當成你最親的人了。”

“哥,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的心好疼啊,我再也不想治病了,疼……疼……原來會疼是這麽難過的一件事,我、我沒錯,我不想……”

“……”

在李恕一聲聲卑微至極的哀求中,淮王連滾帶爬地往後,躲得離李恕越來越遠。

李慶流著淚來扶他,早就泣不成聲。

-

不遠處,裴懷恩已恢覆了些力氣,他趁機解決掉奉命控制住他和李熙的那些人,擡頭見到淮王的樣子,一時也被眼前發生的事震撼到,有些拿不準是否該上前。

該逃嗎,還是該趁機把一切都說清。

正猶豫著,卻聽淮王在那邊低低的吼了一聲,傾盡全力發洩後,竟還願意主動喊他和李熙走過去說話。

李恕咽氣了,死後也沒閉上眼,依然直直望著淮王後退的方向。

托李恕生前消息靈通的福,淮王對李熙當年判裴懷恩死刑那事也有耳聞,但他現在身心俱疲,已經沒力氣再去問裴懷恩這舊事。

李恕方才說得不錯,淮王一生很少殺人,濃烈的血腥味讓他作嘔。

又是沈默,誰也沒有先開口,李熙蠱毒已解,渾身輕松,低頭望向淮王的目光中,既有一點戒備,又有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最後還是靠淮王先張嘴。淮王經過此事,像是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他囁嚅著努力好幾次,才成功從喉嚨裏發出一點極幹澀的聲音,垂眼問裴懷恩,說:“當年……真是我母親害了你家麽。”

裴懷恩不知如何回答,就只好點頭。

“……李恕沒有騙你。”裴懷恩說,“你母親是個極惡毒的女人,你父也不逞多讓。”

頓了頓,神情十分哀傷。

“但是你……你倒還算個好人,你從前雖然瞧不上我,但並沒像李征那樣欺辱我,也沒像老三老四那樣和我作對,淮王妃待我還不錯,願意將我當成一個人看,我卻在陰差陽錯之下害得你妻離子散,也失手殺了她,甚至直到昨晚,我還在想用你兒子的命要挾你,逼你倒戈於我。”

說著,竟也跟著唏噓的嘆氣。

“我……我認錯,就算是受了控制,但的確是我殺的人,淮王妃是個善良溫柔的女人,我於她有愧。”

“但是李琢,就算我求你,若換在從前,我一定願意賠你這條命,但我現在舍不得死,我……”

李熙見狀,就也連忙跟著說:“大皇兄,我也認錯,我承認我曾對你起過殺心,但那並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太害怕,我怕你和李恕走得太親近,會跑來害我。但、但人死不能覆生……”

淮王揮手打斷了他們,目光越過他們,看向他們身後那棵樹。

那樹上釘著李恕。

“裴懷恩,我適才見老五從你身邊走,你扭頭看他的動作很大,像是看不見,你……你眼睛怎麽了。”淮王問。

裴懷恩聞言一楞,繼而苦笑道:“如你所見,我已瞎了一只眼。我從前殺過太多的人,這是我的報應。”

淮王又把眼珠轉回來,目不轉睛地看他。

“哦,是了,你也有報應,你瞎了眼,又註定這輩子都絕後。”淮王說,“裴懷恩,我母親害你全家死絕,但你也害得我家父子反目,兄弟鬩墻——你瞧,我們原來都有報應的。”

裴懷恩沒回答,李熙想扶他起來,但扶不動。

話趕話說到這份上,淮王實在是累了。他忽然低頭嘆氣,然後擡手摘掉自己的發冠。

南月人不束發,自從淮王和李恕到了南月後,就連李恕都入鄉隨俗,散了頭發,平時只戴一條細細的抹額做裝飾,儼然已是個十足十的小南蠻了,唯獨淮王還早起戴發冠,每天都認真把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

“你們大約不知道,老五方才說的,其實也沒錯。”

“我自幼身份尷尬,又是長子。我這個人性子平,沒有老二勇武,也沒有老三周到,更比不過老六你的機靈與狠心,但我也是個人,我其實也想要——權力是個多好的東西,有誰會不想要呢。”

淮王說到此處,用衣袖緩緩擦他手中的刀。

“我……我不是廢物,我也有我的長處,我不是不想要,只是不敢爭,因為我記得母親曾教我,身為兄長,就該盡到兄長的責任,我以為只要我不爭,我……”

原本以為只要不爭,就能使兄弟和睦,兒孫繞膝,可誰知順妃當年和他說這話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想他這麽做兄長。

順妃想讓淮王挺起胸膛,拿出他身為長子的底氣,去替承乾帝分憂,甚至榮登大寶,但他卻一直都沒敢那麽做,他這些年來一直忍著,只想把自己家裏的日子過好。

“爭吧,爭吧,爭到最後全是個死。事到如今,孤王雖未親手殺過幾個人,數萬將士卻都因孤王而死,孤王、孤王……”

李熙見淮王的狀態不對,忙道:“大皇兄,但你還可以回頭,只要你願意,我們……”

淮王卻不聽他的,只在微涼的晨風中舉起刀,當在眾人面前,削掉自己的大半頭發。

淮王用盡全力打了裴懷恩一拳,把裴懷恩打得嘴角出血。

“這一拳,是我替蓁蓁打你,我知殺她非你本意,但我就是想打。”

說完又把手裏的頭發丟給裴懷恩和李熙,閉了閉眼睛,終於流出淚來。

“至於我自己,我今日以發代首,替我母親和老五,向你們賠罪。從今以後,南月可以同長澹休戰,但我也不再是李琢,我是南月的攝政王段九幽,我會向你們所有人證明,即便沒了母親和老五,我也能只憑自己,以雷霆手段坐鎮整個南月,使兩國邊境太平。”

不然還能怎樣,回不去了,就為了報仇,他曾下令屠城,曾意圖將自己的親妹妹在三軍陣前千刀萬剮。他……他剛剛還親手殺了自己一手養大的幼弟,他死了妻子,死了母親,長澹於他而言是盛滿痛苦回憶的沼澤。都說君子正衣冠,可他如今已無冠可正,他只能做蠻夷——

“還楞著做什麽?就算是感激你們把慶兒送來,趁孤王現在還沒反悔,你們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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