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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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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女子

葛寧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明明平時膽子很小,笨嘴拙舌,可當他一旦認真起來, 他又會全神貫註, 身周一切都不能再影響他分毫。

此刻便是如此, 葛寧漸入佳境, 轉守為攻, 不待陳大人再發問, 便當先言道:

“再者大人, 您方才對學生諸多問,學生對您也有一問——請問您是如何看待庶民百姓的, 是否只將他們當做供養自身的牛馬?”

言罷再朝李熙拱手,眼睛卻是一瞬不瞬的看著陳大人。

“古人雲,水能載舟, 亦能覆舟,料想皇上都不會如您這般輕蔑庶民, 您如何就敢?您如今即為官,便該是將天下萬民與聖上萬歲連接起來的一架橋。您實在不該害怕庶民看到他們身邊的苦, 而是該想法子替他們去解了這苦,您去解萬民苦,便是分聖上憂, 您心中難道不知?”

這下陳大人說不出話了,他擡頭看李熙,卻見李熙依舊未發一言,便只得不甘心地坐回去。

卻是於翰林思忖許久, 忽然又插話道:“那麽孩子,依你看來, 這學堂究竟該如何辦,你是真覺著那些……能聽懂你對他們的諄諄教導麽?”

葛寧聽了,便朝於翰林再拜。

葛寧對待於翰林的態度,比他對待陳大人要恭敬得多,言辭也更溫和,聞言便垂首答道:

“回大人,學生以為他們大多都聽不懂,但這不要緊。”

於翰林便問他:“為何?”

葛寧便道:“大人,正如您方才所言,這世間有天姿者甚少,因此我們辦在鄉間的學堂不必精,但卻要足夠多,最好能使每家每戶都上得起學。”

“另外我們也不能奢望去給一個大字不識的白丁講諸子百家,講上兵伐謀,我們只需要教他識字明理,令他能讀懂最簡單的書便好。如此一來,待他日後長大成家,有了子孫,他的子孫就會比他懂更多,而他也會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多懂些事。”

於翰林聽罷又想了想,說:“你這麽說倒也對,原是老夫太過冒進,也太心急了。”

葛寧見於翰林讚同他,眼裏頓時帶上點笑,頷首道:“大人說的是,學生正是這樣想的,學生以為讀書並非高人一等,而只是一種明白世間道理的手段。”

頓了頓,聲音反倒比方才更輕些,聽起來不再那麽的咄咄逼人了。

“更何況若一人善讀書,那他在識字時便可展露天賦,他會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麽,他的爹娘因為讀過書,也會知道他適合做什麽,他們自然便會往這條路上走。”葛寧很謙卑地垂眼道,“至於那些頭腦差些,天賦生在其他地方的,讀書不是他們的出路,他們自會有他們自己的天地。”

話音剛落,裴懷恩終於忍不住,也跟著起身道:“正是如此,以晚生看,這學堂不止要辦,而且不光男人要讀書,最好連女人也去讀。”

李熙:“……”

電光火石間,裴懷恩那邊話音落下,除了李熙面無表情地看過去,其他人也紛紛轉過頭去看他。

只不過比起其他人面上的震驚,李熙的臉色很黑。

倒不是因為聽裴懷恩提出辦女學才黑,而是因為氣裴懷恩明明知道他心裏怎麽想,明明也能站起來和於翰林辯兩句,卻非得按兵不動,害他擔驚受怕地聽葛寧同於翰林說了這麽老半天,心裏別提多著急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裴懷恩起身太早,他便會錯失葛寧這小子。李熙坐在上首暗暗想,這樣一琢磨,他似乎又沒那麽生氣了。

只可惜底下的人沒有讀心術,他們瞧見李熙臉色不好,便以為李熙不喜歡辦女學,頓時都噤若寒蟬,以為裴懷恩說錯了話。

只有剛從葛寧那裏吃過虧的陳大人又跳起來,仿佛終於找到了可供他發洩的話題,狐假虎威道:“荒謬,簡直是越說越荒謬,適才他說要去鄉間辦學堂便罷,你竟還敢提女學?你可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現在讓她們去讀書,她們日後定會翻你的天!”

裴懷恩聽得忍俊不禁,沒忍住笑出聲。

裴懷恩了解李熙,知道李熙這會為什麽會生氣,因此他不怕,他只是覺得現在這場面挺有趣。

就說眼下這位正和他大呼小叫的陳大人。這位大人從前見著他,明明每次都嚇得揩汗。

唉,真是世風日下,現在什麽狗都敢當在他面前叫,若換在從前,他早就一鞭子把這人劈成兩半,然後丟出去了。若是……若是在從前,他的團團今夜一定能飽腹,一定又能吃到最新鮮的人肉。

想是這麽想,但此一時彼一時。考慮到這是在殿試,裴懷恩只得面上不顯,回答陳大人的語氣也還是挺不錯的,但比葛寧又多了點古裏古怪的陰陽怪氣。

“陳大人,你說唯女子與小人最難養,只不知,若現在有位君子當著你的面,惡聲辱罵你的母親,你又該當如何呢。”裴懷恩朝陳大人拱手行禮,繼而變著花樣的嘲笑道,“大人從前讀過那麽多的書,怎麽現如今,竟連一句好話都記不住,偏偏就只記住這句孔聖人的隨口戲言呢。”

話音落,在場接連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氣聲,想是沒料到裴懷恩竟能用他這張如此溫和儒雅的臉,張嘴就問候別人媽。

李熙直接就被裴懷恩逗笑了,但又不敢笑得太過,只得假裝咳嗽,惹得福順匆忙走過來幫李熙順氣,一下一下拍李熙的背。

然而事情到這還不算完,因為裴懷恩與旁人不同,裴懷恩在過去三十來年的生命中,有一半時間是在被迫做“女子”,甚至是比尋常女子更卑賤的存在。

而他從前能在別處得來的,那點為數不多的善意,也大多都是出自女子手。

裴懷恩還記得,在他名聲還沒變得那麽臭的時候,李熙的母親也曾和他說過話,教他唱過幾句邊塞的小曲兒。

記著那時候的淑妃還很年輕,臉頰還紅潤,也願意將他當成個半大孩子看,時常會同他聊些宮墻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後來他行差踏錯,一雙手漸漸沾滿了血,淑妃便不著痕跡地疏遠了他,不再同他說話了。

可是盡管如此,盡管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裴懷恩卻仍然記得宮墻裏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記著她們曾經給過他的許多幫助。也是因此,他現在或許不懂文道與葛寧口中的庶民之苦,卻能隱隱讀懂天下女子苦,知道這世間的男子受壓迫,尚且可以勤學明志,而這世間的女子受壓迫,卻是真真正正的永無盡頭。

不信就瞧他與衛琳瑯。

想他裴懷恩從前作惡多端,一身殘疾,如今不過是在李熙的安排下改名換姓,便依舊可光明正大的站在此處。

而那衛琳瑯統兵數萬,身上還有鎮守嶺南的大功績,卻也不過只是人們口中一兇悍成性,年長未嫁的老姑娘。未受教化的女人們嫌她太粗魯,為她不能成家生子感到唏噓,身旁的男人們畏懼她敬重她,卻又不敢真的接近她,他們肯定她的功績和見識,卻從未真的認可過她,反而都認為只要時機成熟,她便可被更合適的人取而代之。

其實有時候,裴懷恩也不知道自己是男還是女,因為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閹了,他那時候吃不飽,個子長得也矮。

宮裏管得嚴,每隔幾年就要割芽,那很痛。

所以在很多時候,裴懷恩想做男人,想要權力,但恰恰是男人和權力帶給他傷害。

裴懷恩不想做女子,卻陰差陽錯的比旁人更懂女子處境。

裴懷恩見過很多可愛的女子,認為只要給她們機會,她們就是和男子一樣的人,也能做到男子正在做的事。

換言之,裴懷恩其實很討厭男人,現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

可他這提議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嚇得連楊思賢也睜大了眼,久久沒有言語。

陳大人就更不必說了,這老頭可不能容忍自己剛在葛寧身上栽一回,這時又在裴懷恩身上載一回,因此對裴懷恩表現得十分強硬。

“好好好,你說要辦女學,那本官問你,這天下女子讀書有什麽用?”陳大人吹胡子瞪眼地對裴懷恩說,“她們生來便該在後宅,她們每日操持家事,清算賬目,孕育子嗣,究竟有哪樁哪件需要她們學兵法,讀四書?”

裴懷恩則反問他,“這位大人,請問你娘給你挑媳婦的時候,怎麽沒讓她一定不識字?口口聲聲說女子不該讀書,那怎麽就連在樓子裏,咱們男子都願意為一個會寫兩句小詩的行首付出更多錢?”

陳大人:“……”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好歹是在承天殿,楊思賢有些看不下去,及時地出聲道:“唉,這考生,你當文雅些。”

雖然在提醒,但沒過多怪罪,裴懷恩聞言就稱是,毫不掩飾唇畔笑意。

陳大人屢戰屢敗,眼見這個比上一個還能罵,而且甚至還沒上一個講禮貌,連道理都懶得同他講,就能噎得他下不來臺,不由得被迫回歸初心,再次抓住辦學很費錢這根救命稻草,悻悻地嘟囔道:“……哼,就算、就算你們能言善辯,凈說這些歪理,就算你們能說服皇上,但這也要錢,那也要錢,你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戶部哪來那麽多錢給你們……”

同一時刻,還不等陳大人把話說完,已在座位上沈默了很久的文道就忽然擡頭,冷著臉但很客氣地說:“……啊,如果一定要辦學,這錢也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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